苍翠的山顶戴了顶晨雾做的白帽,静默屹立在熹微的日光中。半山腰二三人家如散星分布,靠近山顶的刘小娟家最是勤劳,烟囱第一个飘出袅袅炊烟。
夏云烨提着行李艰难爬上山,许久没爬山,乍然增加运动量,膝盖和骨盆隐隐作痛,犹如钝刀磨骨。
院子果然是被野草野花鸠占鹊巢了,荒废的白墙成为爬山虎的新家园,碧绿的藤蔓贴合墙面一直生长到屋瓦,屋顶半面砖瓦滑落了,或是风雨,或是难以承受藤蔓的重量。
夏云烨放下行李,立马开始打扫院子,他先是给山鸡镇的砖瓦厂小老板发消息订了三百块青瓦片。
小老板姓钱,是他小学的同班同学。
翻找聊天记录的时候,夏云烨发现钱老板还给他发过结婚请柬,他竟然完全没看到,现在联系是有些尴尬。
然而尴尬也没有,方圆十里只有他家造瓦片,而且送货上门,如果不从他那订,要多走十五公里的路,估计还要多掏两百块钱的油费。
索性钱老板耿直大方,全然不会让过往恩怨耽误生意,爽快回复有现货,交两百押金,他十点钟之前会把货拉过来。
为了防止钱老板不记得他家在哪,夏云烨特意发送定位过去,之后便关掉手机,戴上手套,大刀阔斧开始清扫。
他只清扫了外面一层太过茂盛的野草,至于那些长得好看又不碍事的植物,就让他们继续在角落生长。
至于那满墙的爬山虎,他原本只打算割掉底下遮盖门牌的一小部分,却不料轻轻一动扯下来大半,半吊在墙上,像是被大风吹散开来的广告牌,他只好一个不留,全拽下来。
九点四十多分,夏云烨干得满头大汗,他坐在行李箱上休息,鼻尖满是青草汁的清新芳醇,他深深嗅了一口,缓缓吐出浊气。
他早就记不清爸妈的脸了,人一走,罪过自然而然烟消云散。
他忘记背不出唐诗三百首气得老爹打手板心的痛,也记不得烧了灶台后老妈让罚站一个下午的无聊,只剩下对已故的家人的无尽思念。
老爹虽然迂腐呆板,就算他话还说不利索,大字不识几个,但每天一首诗必须完完整整背下来,一个音都不能错,背下来了,他总是会给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老爹的手很巧,草编的蟋蟀,竹编的走马灯,连过年用的爆竹、对联、大红灯笼,一并是他的杰作,更不必说厨艺,逢年过节经常被请去操办宴席,但他只做红事,不做白事,说是命薄承不了煞气。
从繁重的家务解脱出来的老妈颇为年轻,脸蛋嫩得像刚出锅的豆腐脑,软软绵绵,没事干就往山林里头钻,这样一个无拘无束的人,竟然看不惯他上蹿下跳,他想爬院子里头的枇杷树都不允许。
他和爸妈在一块生活的最后一个春天,是他人生中最无忧无虑、最快乐潇洒的一个春天,因为他们打算下个月送自己去小学的预科班,暂时停了功课。
他和老爹在院子里放风筝,牛皮纸糊的蜻蜓风筝,高高飞上云端,他一边在老爹的屁股后面跑,一边高兴大喊:“高,高,再高点!”
夏云烨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走到里屋的门旁边,蹲下来看墙根的画,那是他小时候用粉笔画的画,一家三口在山里头采蘑菇。
妈妈挎着竹篮,爸爸抱着小孩,小孩手里拿着草编的蟋蟀,因为不会画蟋蟀,简化成了红色的五角星。
夏云烨摸了摸画,多亏了满墙的植株,十几年的风沙没能冲刷掉过往的痕迹。
“这是...”他爸妈的脑袋上,有几条粗糙的划痕,像是有人故意为之,他拨拉开旁边几株狗尾巴草,发现一家三口的后面,在三四棵绿蜡笔画的小树后面,站了个蓝蜡笔画的人!
夏云烨对蓝色小人完全没有印象,他按了按弄松散的泥土,扶正狗尾巴草,自顾自找了个理由,“可能是山里头打猎去的人吧。”
车轮胎辘辘驶过土路,停在夏云烨家门前,一串呛人的黑烟很快盖住山野的味道。
“夏云烨!出来!”
“谁啊?”
“我,钱小虎,给你送瓦片来了!”
夏云烨打开门,一个皮肤焦黑、膀大腰圆的男人抱了一板瓦片站在门口,他个头不高,穿了件围裙,已经被灰尘覆盖得看不清本来的颜色,剃光头的脑袋胖胖圆圆的,活像包在牛皮纸里的黑煤球。
“让,让开,车上还有一箱呢。”钱小虎侧身挤进门,“你好长时间没回来了,有十几年了吧?你还是老样子没变,白白净净的,个头瘦高...”
“嗯,你也是。”夏云烨还残留着一丝错过钱小虎消息的愧疚,本来还算伶俐的口齿变得呆笨,顺着钱小虎的话说,“而且你的日子过得比以前好多了。”
钱小虎老爹是瓦工,砌砖的时候一脚踩空,从屋顶摔下来摔断了腰,老妈服侍了两年说要到外面打工,从此再也没消息了。
“小学毕业后我到砖厂打工,从最基础的学徒开始做起,有个外地的老板到我们这来,一眼看中了我,说我干活利索,带我到他的瓦厂,我跟着他干了四五年,做了经理...生活也就马马虎虎吧!家里有两个孩子要养,花钱的地方也多,不像你们城里人,跟大鲤子鱼似的,从外头过来,长大后也要回到城里头去。你这些年过得好吧?”
不知道钱小虎一张小小的嘴巴怎么能说那么多话,他也就是走进院子放下手里的瓦片的功夫,把毕业之后的经历全都说完了。
“我还好...这次回来就是想着时间久了,把院子打扫出来。”夏云烨见钱小虎又往屋外走,忽然想起来车上还有一箱瓦片,也一块往外走,“我来拿吧。”
钱小虎两条短腿呼扇呼扇两下走到门口,厚短的巴掌拨开夏云烨,
“不用,你到一边歇着去,我来干。
老师家的孩子能干啥?教书讲道理你比我在行,可这力气活,我比你有经验多了!”
“辛苦你了。”夏云烨退到一边,默默给钱小虎发了两百红包,发完看着聊天框红彤彤的红包封面,又觉得好笑。
钱小虎毕竟是个小老板了,挣得估计比他这个穷学生还多,可怜来可怜去,最后可怜人是自己。
钱小虎一只手抱了小半板瓦,另一只手提了木梯子,肩膀一斜一立,单用一只手摆好梯子,正好在屋檐下。
“我上去清垃圾,你帮我扶着梯子,注意着点啊!我的身家性命交给你了。”钱小虎睁大眼睛。
“放心,我知道,打死我也会扶住梯子。”夏云烨半开玩笑说。
“哎呦,你这垃圾太多了...防水层裂缝了,敲掉整片屋顶的瓦重新做防水的话,效果要好些,价格要贵一百多块钱,你做不做?”
“钱不是问题,关键今天一天能不能弄完?我想今晚住进来哩。”
“...一天差不多,我先打电话叫厂里头的人送材料过来。还要多拿四百片瓦,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货了...没关系,要是今天弄不完,你到我家睡去,睡我大儿子的房子。”钱小虎站在梯子上,胳膊肘撑在屋檐边,吱哩哇啦说方言,速度更快了。
三十秒后,钱小虎扣下电话,“你小子运气真好,往常这个时候瓦都被订走了,刚有个客户突然说不想要青瓦了,多了五百片,刚好一块送过来,下午就能搭完,这几天不要动房梁,最好也不要在屋里头洗澡,潮气进到胶水里头,质量会变差,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铲子给我。”
夏云烨递给钱小虎铲子,钱小虎两只胳膊左摇右摆,半边身子压在屋檐上,又拍又扫,铲开瓦片相连的缝隙撬开,剥离的瓦片噼里啪啦往下掉。
夏云烨左闪右躲,险些被掉落的瓦片砸中脑袋。
“钱小虎你悠着点。”夏云烨闪躲不及,抬手格挡,一只手扶不住梯子。
钱小虎短暂顿了下,擦了擦汗,“大老爷们怕什么,又砸不死人,我两下就搞定了,再忍忍。”
“哎哟——,我说是谁来了,弄得噼里啪啦跟过年似的,原来是城里人衣锦还乡。”
尖细的嗓音从门口传来,夏云烨回头看,一个四肢纤长、瘦得皮贴骨的人靠在门边上。
夏云烨一时松了劲,梯子又晃晃悠悠摇摆不停。
钱小虎瞥了眼下面,三分怒气道,“母螳螂,你少添乱,今天这个是急活,晚上就要弄好,哪凉快哪待着去!”
“我说了多少遍别叫我螳螂!多大的人了还揪着小学的外号不放...还有就算是要说,也应该是公螳螂才对!”
“公螳螂活不长,你想当短命鬼啊?”钱小虎打趣说。
“你!”那人眼见说不过钱小虎,转头跟夏云烨说,“城里的,你还记得我不?梁风岩。”
“哦,是你。”夏云烨隐约想到一个住他家旁边的小胖子,因为离得近他俩经常顺路回家,“你现在减肥成功啦?”
没等梁风岩回应,钱小虎抢着说,“他那哪是减肥呀?分明是饿的。他原本回城里本家,呆了没两年,又被送回来。”
梁风岩脱了草鞋朝钱小虎脸上扔,“你有完没完?才吃过屎是吧嘴这么臭,不喷点屎喉咙不舒服啊!”
可惜他力气不够,草鞋飞了两三米落在院子中央。
钱小虎扭了扭屁股,“哎哎,来扔我啊,扔不到我,力气那么小,不是母螳螂是什么?”
“混蛋...你不得好死!”梁风岩红着眼咒骂。
无论梁风岩的诅咒立竿见影,还是钱小虎恣意妄为没有分寸,总之木梯顶端的踏板忽然断裂,幸好旁边枇杷树尚在,钱小虎捋了一大把枝条做缓冲,一屁股摔在地上顺势滚了两圈,脸正好挨在梁风岩的草鞋上。
“哈,哈哈!看我说什么吧?多行不义必自毙!你钱小虎也有今天...告诉你我不是好惹的!”
钱小虎搓搓屁股站起来,“你咒我还显摆了是吧?今天要不是小爷我屁股上有二两肉,估计要走老子的老路了,看我不揍你!”
“行了行了,没事就好,那这活儿今天是干不完啦?”夏云烨瞧着满地烂泥的枇杷果肉和断裂的枝干,心痛不已。
钱小虎捡起梯子掂了掂,朽烂的木头从中间断开成两截,摇了摇头,“今天看来是来不及了,梯子没有,他们这会儿应该已经在半路上了,再回去拿没有意义。这样,你跟我先回去,明天一早我们再过来。”
梁风岩堵在门口,实际上他张开瘦成竹竿的胳膊,也只能像老旧的破了千八百个洞口的蛛网张在门框,“等等,你要带夏云烨到你那狗窝去住?夏云烨,你不知道他那有多脏乱差,千万不能到他那住!来我家过夜吧,最起码有个落脚的地方。”
“梁风岩你嘴巴放干净点。”
“嗬哟,一见面就粪口喷人的是谁?况且我说的是实话!夏云烨,你可以不相信我的话,但是如果你真跟他回去,进到他那万年不打扫一次的房子,后悔可就晚了!”
“说谁脏呢你?我媳妇天天打扫好吧?”
“哎呦喂,是是是,你媳妇天天打扫,她还要照顾两个不懂事的小孩,你全靠她干家务活,回家就跟个大爷似的躺在沙发上,家里能干净得了吗!”
“梁风岩你个不是人的东西,骂我也就算了,竟然敢连着我妻儿一块骂,我今天必须狠狠教训你一顿!”
“来啊!谁怕谁?”
夏云烨见两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准备干架了,赶紧拉开两个人,向着钱小虎说,“好了,多大点事儿,至于嘛。今晚我住梁风岩家,主要是他家和我家背靠背,走路十几分钟就到了,懒得折腾。明早七点,我在门口等你来。”
...
梁风岩家是村里头唯一的小栋别墅,仿照北欧的风格修建。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老样子。”夏云烨进到梁风岩的房子里头,润泽的红木地板散发桐油的油味,阳台放了架雅马哈钢琴,三层的竹架上堆满了形形色色的植株,旁边放了小圆桌和三把椅子,椅背挽了铁花,小兔子、迎春花、黄莺鸟。
“还是有变化,三个人变成两个人了。”梁风岩看了眼客厅沙发边上摆放的黑白照片里的女人,笑了笑。
夏云烨看到灿烂大笑的女人被锁在一方小小的黑框相片里,感慨道,“回来也好,这栋房子是阿姨亲手建的,我记得之前她坚持要用欧洲运来的大理石当基石,差点把村里头的百年拱桥给弄垮了。”
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妇人端着碗筷,缓缓经过走廊,她两条衰弱的腿努力向前迈,宽大的骨盆一扭一扭,松弛的臀肉连带着在暗红色的丝绸袍子下来回甩动。
“阿姨!好久不见!”夏云烨冲老妇人打招呼。
老妇人没回话,头也不回加快脚步往前走,像游回大海的鱼一头扎进厨房,很快热水器沃沃运转起来。
没得到回应的夏云烨有些尴尬,“阿姨虽然还是像往常那么利索,耳朵却是背得厉害。”
梁风岩习以为常,“她在陌生人前向来是大气不敢喘一下,被我妈教训惯了。”
“我不是陌生人啊,你记不记得你七岁那年生日宴,我到你家来过,你妈妈亲手做的奶油蛋糕,太好吃了,我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奶油蛋糕!奶油很润,舌尖一顶就滑下去了,舌根甜甜的,蛋糕坯子也很好吃,绵绵的,我吃得满嘴都是奶油,阿姨还过来给我擦嘴巴哩。”
厨房的热水器停了,老妇人从走廊探头出来,肿大的、无法弯曲关节的手托着一本书。
“啊,对了,我在收拾旧物的时候发现了我妈妈的相册。”梁风岩起身从老妇人的手中取过相册,递给夏云烨。“想不到吧?我们竟然在一个小学预科班里。”
“真的吗?我记不太清了,小时候的记忆太久远了。”夏云烨翻开相册,前面几页是梁风岩金发碧眼的妈妈抱着圆圆胖胖的小婴儿的照片,新手妈妈手忙脚乱地拿着相机拍自己和宝宝的合照,一边给宝宝喂奶、换尿布。
“哦不,前面的不要看了,跟你没关系,翻到第十一页。”梁风岩坐到夏云烨身旁,
“看我们那个时候多傻...这是在郊游,多搞笑?我们本来就生活在森林里,还要跑到天天去的地方春游...
这是钱小虎,看见没有?那个傻透顶的家伙在蘑菇上撒尿,被一条赤练蛇咬到手,以为自己被五步蛇咬了,站在原地哭得哀天恸地的,医生来了也不敢往前多走一步,真是蠢到家了。
哦,对了,这是他前女友,前女友旁边站着的是他老婆,听说他老婆从小喜欢他,但他一直没看上,总是沾花惹草的,最后两个人奉子成的婚,还有...”
“等一下。”夏云烨止住梁风岩准备翻页的手,“我没看清那张照片。”
“那没什么意思,就是一个寻常的家长会,班里刚办完六一儿童节的班会,到处贴的红气球和彩带,所有的家长和学生站在讲台上拍了张合照。”
夏云烨的手指抚过泛黄的老照片,划过一个又一个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停在窗户外模糊的人影,像是个身形高大、肩膀宽厚的男人,穿蓝衬衫,系黑色的领带,可惜当时拍摄的照相机质量不好,像素太低了,那个男人藏匿在模糊的阴影之中,“我说...你有见过这个人吗?”
“不记得了,可能是某个老师吧!”
“...他好像在看我。”
梁风岩倾身过来挨近了瞧,拍掉夏云烨的手,“得了吧!少自恋了,他脸都看不清,你咋知道他在看你?”
钱小虎说话算话,第二天六点多就带人上山来,十一点多钟屋顶修好了,夏云烨靠在车前头的窗户上,拿照片问:“小虎,你还记得咱们小学有没有个年轻的男老师?个子挺高的,跟个二蛋一样大夏天穿西装。”
“我跟你不是一个小学啊哥,我是二小的。”
“哦...这样啊,那你能把我送到一小去吗?我记得这个男老师对我挺照顾的,我想去见见他。”
“名字叫啥?”
“我不记得了。”
钱小虎呲笑,手指弹了弹相片,“你连名字都不记得了,怎么找?这照片也看不清人脸啊。”
“所以要到学校去问噻,说不定有人知道,穿蓝衬衫的人不多。”
“得了吧,地摊货二十块钱一打的衬衫,没多稀奇。”钱小虎发动了车子,“上车,我送你去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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