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仲瑜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自己在梦里捉了只兔子，皮毛柔软，像一团白花花的雪。
吭哧吭哧地吃着他喂的果干，两只长耳朵还不忘警觉地竖着，很招人稀罕。
兔子的舌头舔到手心，又湿又软，他探出空闲的那只手摸了摸，小兔还主动往他掌心蹭了蹭。
忽有一日，他的兔子被一只狼崽子叼走了，谢仲瑜追了半晌，那只小狼却咬着兔子喊他：“二哥哥，你怎能偷吃独食！”
小兔可怜兮兮地冲他掉眼泪，谢仲瑜正想问谁是它哥，不想一张口，却是一声狼嚎。
谢仲瑜被梦里的自己嚎醒了，顿觉荒唐，脑袋还没从那只蠢狼崽子叫自己哥哥的气恼里转过来，便瞅见一只手越过自己的胸膛，小心翼翼地抚向右侧的那团雪色。
他下意识地拦住，谢季珩咬着唇瞪他，压低声音道：“我不过替他盖一下被子。”
天那么热，盖的什么被子。
谢仲瑜将他的手塞回去，耳边是另一人均匀的呼吸，低声说：“老实点儿。”
谢季珩气得背对他躺下，嘴里嘀嘀咕咕：“早不醒晚不醒……”
谢仲瑜焉能不知他的想法，今日纵着他跟柳意生一起歇晌，他绝对能装模作样地占了便宜去。
不论是搂搂抱抱还是别的什么，都是家里不会容许发生的事。
一方面家中管的严，不许小辈早早沉溺此事，另一方面，谢季珩天生体弱，若是身子亏空，便得不偿失了。
何况柳意生是名义上的三少爷，再如何，不该被当做娈童之流轻贱。
至于长兄……
谢仲瑜重重闭了闭眼，他不知二人是不是你情我愿，可谢季珩这边，他必先跟他理清楚。
晚膳后，柳意生告辞，谢仲瑜拉住了想要外送的谢季珩。
“二哥哥想同我说些什么？”谢季珩似乎明白他的心思，率先在桌前坐下，挥了挥手，屋里的下人便识相地全退了出去，“若是意生，那便无需多言了。”
他既然心里有底，谢仲瑜便也一撩衣袍坐下，谢季珩给他递了梅子茶，淡淡道：“我知道我在做些什么。”
“你真知道？”谢仲瑜嗤笑一声，摇头道，“他再怎么说也是你名义上的兄长，再如何也不该对他动那些心思。”
“谁要他当兄长？我缺哥哥么？”谢季珩不屑，而后郑重地看着他，“待我们都及冠了，我会向父母请命，成全我和意生。”
“我待他是真心的。”
谢仲瑜只觉是天方夜谭，手指不自觉地捏紧茶盏，他轻斥道：“荒唐！”
“你年纪尚轻，他又生得好，性子也算温顺，你看了喜欢，这都是寻常事，”他试图用平和的语气劝解他，“可他再漂亮也是个男人——”
“二哥哥，”谢季珩提高声音打断他，“我从未将他当做女子，你这样说，倒是轻贱我待意生的心意了，若你不赞同我只是为了日后结婚生子，也是轻贱外头的女子了。”
“说来不怕你笑话，我这些年住在家中，和闺阁女子也无甚区别了，都是为了活到一定岁数，便找人成家，留下子嗣罢了。父母之命，她们没办法，我亦是没办法。”
这个一直喜欢闹脾气撒娇的四弟从未这样清楚地与他交心，他分明还是应当在外无忧无虑闯祸的年纪，却有了谢仲瑜未曾有过的想法。
“即便如此，我应当还是比她们的处境好些，我身子不好，说不得哪日就要没了，不能传宗接代，祖宗想来也会谅解的。”
但他还是想岔了，谢仲瑜强调男女并非单是为了子嗣。
“本朝不会允许男子之间婚嫁。”
“那我们偷偷成亲不就行了，只要拜了天地，爹娘应允，家中知晓，外人知不知，我又不在乎。”
茶水入盏的声音轻响，淡淡的白雾氤氲了谢季珩秀丽的眉眼，他往杯底投了一颗青梅，送到唇边抿了一口。
谢仲瑜被他这一番论调噎得哑口无言，半晌才说：“你问过柳意生吗？”
“那也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二哥管这许多做什么。”
谢仲瑜一口喝完了那半盏茶，青梅入口，酸涩难咽，他斟酌着开口：“若真像你说的那样，便当以礼敬之，而非借机轻薄，这才是君子之道……可你这些时日做的，倒像当他是狡童伎子戏弄了。”
不想谢季珩却仰头笑了一声：“二哥哥，你可真是不解风情。”
“我一直以为家中最守规矩礼法的是咱们谢探花，没想到竟是二哥哥你。”
谢仲瑜被他调侃，只板着一张脸看他，谢季珩乐不可支地笑了几声，而后便捂着嘴咳嗽起来。
他自顾自地乐，片刻后，谢仲瑜也跟着他笑了起来。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是谢家，繁盛时人人奉承，但若有个万一，说不得就成了整顿谢家的借口。
谢季珩年纪小，正是一头热的时候，说一句有十句等着。他不在乎，爹娘更不会同意，爱子之心拳拳，又怎能和家族体面相提并论。
他天真，谢仲瑜不会同他一起天真。
任他再能言会辩，也不过一闲散少爷，在谢府内由着他任性，一旦涉及外事，只靠一份父母的怜子之心，能得多少自由？
只怕他一捅破那层窗户纸，出面收拾的就是父亲了。
“四弟，”谢仲瑜不得不亲手敲一敲他自以为是的美梦，“你若真想两人都好，刚才那些蠢话，就别再对第三个人说。”
谢季珩微怔，沸腾的热水溅到了手背，烙下一个泛红的点，只见刚才还与他说笑的二哥收敛了笑意，丹凤眼里映着跳跃的烛火，分不清里头藏匿的是讥诮还是残忍。
“如果你不想亲手替他收尸的话。”
翌日，国子监内的流杯渠旁陆续有人。
此渠先前并不做开宴之用，不过是设计园林时附和了先贤流觞曲水的雅趣，围绕庭院与假山建了一道蜿蜒盘旋的水渠，春可观落花流水，秋可赏红叶凋零，也算国子监一景。
此刻流杯渠中各式花碟随波逐流，将国子监内特意准备的佳肴一一送到各学子面前。
为照顾麓湖学子，入席时并不按辈分落座，只是该坐哪些位置各人心中有数，谢仲瑜带着柳意生过来时，便被眼尖的司正盯上，老夫子捋了捋美髯须，对身侧的几人笑道：“老夫这把老骨头每逢阴雨便要酸痛，大夫不让多饮酒，但闻这谢家二郎酒量不错，便由他替老夫喝几杯。”
他招了招手，谢仲瑜只得领着柳意生走过去行礼：“见过几位夫子，这是我义弟意生。”
柳意生是半道入学的，祭酒有些印象，见这兄弟二人品貌不凡，一个赛一个的顺眼，满意地点点头，招呼人在附近入座。
他们附近的几位夫子和学子都是生面孔，是麓湖书院的人。
谢仲瑜扫视一番，见留在这儿的学子无一不是相貌出色些的，心里便有了数。
柳意生在他的身侧，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入坐，一身新裁的碧色学袍嫩如新叶，长发利落地挽在身后，儒雅俊俏。
谢仲瑜带他和周围的人一一打了招呼，才对他耳语道：“都是学生，不必过于拘束。”
柳意生点点头，让人给他倒了一杯茶。
着了粉裙的女侍婷婷袅袅地在回廊内往返，祭酒介绍了身旁的几位师长，正要宣布开席，便有人急急忙忙地跑到他身边低语。
“太子殿下到！三皇子殿下到！六皇子殿下到！”
尖细的嗓音远远传来，而后便是几道人影走近，为首的男子一袭墨色五爪螭龙长袍，面容俊雅，手执一把玉骨扇，笑容满面道：“不请自来，祭酒可别怪罪孤。”
大祭酒带着一众学子乌泱泱地跪下行礼，太子客气几句，席位又开始重排。
“蓝袍那位是三皇子，紫袍的是六皇子，都已及冠。”谢仲瑜给柳意生介绍道，“身后的几位由左及右分别是康亲王世子，佑王次子和荣国公世子……”
太子在主位坐下，面上含笑，目光一一扫过众人，而后点头笑道：“早听闻国子监中人才济济，麓湖书院亦是人杰地灵，今日一看，果真都是日后可为我朝分忧之人。”
“至衡。”他唤了个名字，折扇在手心一敲，“躲那么远做什么，别以为藏在假山后头，孤就看不见你了。”
他语气轻松，刘至衡起身拱手说了几句奉承话，席面上的气氛便也活络起来。
其余两个皇子分别坐在他两侧，三皇子神色肃穆，六皇子生了双桃花眼，见谁都是笑脸。
这出曲水流觞宴自然也不单单是为了互相认识，而是借着饮酒赋诗的由头，评出五首最佳的诗词，为今日第一场文试。
侍从在上游倒了酒水，羽觞置于一艘精巧小船上徐徐飘走，沿途而下时正巧卡在一位麓湖学子面前。
麓湖学袍皆为月白色，发簪状似祥云，一眼望去风姿斐然。
对方一饮而尽，而后起身自报姓名，以水为题，现做了首七言诗。
众人拍掌称好，不远处的书童将诗句一一记录，再传到夫子等人手里。
谢仲瑜凝神听着，下意识与身旁的人交谈，就见柳意生将筷子从面前的花碟上收回，小口吃下一块花瓣形的糕点。
四周的学子无不正襟危坐，只盼着写上最好的诗词得太子青睐，他没那份追名逐利的心思，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好吃吗？”这人生得粉面桃腮，咀嚼的动作很轻，一举一动不失体面，直让对面那年纪轻轻的学子看得红了脸。
柳意生咽下一口才小声回道：“好吃。”
一朵粉白荷花从面前飘过，洗净的莲蓬上摆了一道京城名菜，谢仲瑜还没说话，柳意生已经眼疾手快地夹了一份放在小碟里。
动作那叫一个行云流水。
“二少爷，你尝尝。”他笑意盈盈地把那道菜转至谢仲瑜面前，“比府里做的好吃。”
谢仲瑜被他这份气定神闲感染，这才看向对面不住偷瞄的学子。
对方自知偷窥被捉个正着，局促间，木船乘着羽觞飘到面前打了个转，他便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张口便道：“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姮娥旱地莲①。”
周遭一时安静下来，那学子显然也愣住，身旁的同窗见势不妙，连忙笑打趣：“杨清兄，怎地一杯便醉了？便是美人斟美酒，也该问问人家叫不叫湘灵啊。”
杨清这才拍了拍自己的脑门，似是后知后觉：“庄兄说得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是在下失礼了。”
他拱手赔罪，匆匆做了首诗才坐下。
自古文人风流，又都是年轻学子，自然不会在意一两人的失态。
谢仲瑜慢条斯理地吃着柳意生给他夹的菜，点头应和：“确实比府里的有滋味些。”
柳意生捧着一个小盅轻笑：“但这人参鸡不如家中李嬷嬷炖的香，只是不知为何，她最近都不给我炖了。”
谢仲瑜吃菜的手一顿，又看向低头的柳意生。
他是真不挑食，飘过的菜碟都要尝尝，无论是夸过的还是未夸过的，只要从面前路过，必逃不了魔掌。
谢仲瑜慢慢放下筷子。
想来先前跟着谢季珩一道的餐食，他不说是因为喜欢吃，倒是他谢仲瑜爱做恶人了。
“二少爷也尝尝这个吧。”
素白的手指将一只盛汤的小盅放在了他的面前，与此同时，随水漂流的羽觞磕磕碰碰着在两人中间停下。
柳意生眨眨眼，当着众人的面，将酒杯取出，稳稳放在了谢仲瑜面前。
“真巧啊，二哥哥，到你作诗了。”
谢仲瑜：“……”
如果能发弹幕的话，谢二belike——
谢二：我说为什么不紧张，原来在这儿等我呢[愤怒]
谢二：无事二少爷，有事二哥哥[白眼]
谢二：［小发雷霆］［小发雷霆］
①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姮（嫦）娥旱地莲。——（唐）白居易《湘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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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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