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之巅，风雪怒号，如同万千怨魂在呜咽。白鹿洞沉重的石门紧闭着，隔绝了外界的严寒，却挡不住洞内弥漫的死寂与衰败气息。
云汐换上了一身最普通的、浆洗得有些发白的粗布仙侍衣裙，脸上也稍作了些修饰，掩盖了过于夺目的容颜和眼中刻骨的悔痛。
她提着一个用厚厚棉布包裹、散发着浓郁草木清香的食盒，站在洞门外，深吸了一口气，才抬手，轻轻叩响了石门。
咚…咚…咚…
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微弱。
过了许久，久到云汐以为里面的人已经…石门内才传来一声虚弱得如同游丝般的回应，带着浓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咳嗽：「…何…人？」
刻意压低、带着一丝刻意模仿的怯懦女声响起：「小仙…奉…奉药庐长老之命，来为…为仙君送些汤药和吃食…」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沉重的石门发出「嘎吱」的呻吟，缓缓向内开启了一道缝隙。一股浓烈的药味和难以言喻的衰败气息扑面而来。
云汐低着头，强忍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小心翼翼地侧身进入。洞府内光线昏暗，只有角落几颗明珠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寒玉床上那个身影。
琉珏躺在那里，身上盖着薄薄的衾被。墨色的长发如同失去生命的枯草，凌乱地铺散在枕边，衬得那张脸苍白得近乎透明，没有一丝血色。
他双眼紧闭，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曾经清雅绝伦的容颜只剩下触目惊心的枯槁。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声，仿佛随时会彻底断绝。
巨大的酸楚和悔恨瞬间攫住了云汐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快步走到床边，放下食盒，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琉璃。她拧干温热的布巾，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脸颊和脖颈上的虚汗。指尖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那冰凉的触感和瘦骨嶙峋的触感，让她指尖猛地一颤。
她打开食盒，里面是温好的、用山灵族最珍贵的续命灵草熬制的汤药和清粥。她舀起一小勺，轻轻吹凉，送到他干裂苍白的唇边。
「仙君…喝点药吧…」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琉珏似乎被惊动，极其艰难地、缓慢地掀开沉重的眼皮。那曾经深邃如星海的眼眸，此刻浑浊不堪，茫然地、毫无焦距地「看」着虚空。
日复一日，她沉默地照顾着他。
琉珏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清醒，眼神也是涣散的。
他并未认出眼前这个沉默寡言、总是低着头的小仙侍是谁。
只是在一次她耗尽灵力为他疏导经脉后，他虚弱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那低垂的侧影轮廓，似乎与某个深埋心底的身影重叠了一瞬。
他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发出几不可闻的气音：「…云…？」
一个极其微弱、破碎得几乎听不清的音节，从他干裂的唇间艰难地溢出。随即，那微弱的意识之光再次熄灭，他重新陷入了更深的昏迷。
「是我…是我啊…琉珏…你醒醒…你看看我…」云汐再也控制不住，滚烫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汹涌而出，滴落在他枯瘦如柴的手背上。
她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都传递过去，声音哽咽在喉咙里，泣不成声。她恨自己！恨自己为何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恨自己为何没能早点看穿他那沉默如山的守护！
她搜罗了翠谷所有能寻到的续命灵药，翻阅了山灵族古老的典籍，尝试了所有记载的秘法。
她不惜消耗自己融合后的强大本源，一遍遍为他梳理那如同破败棉絮般枯竭的经脉，试图将生机强行注入。
磅礴的力量涌入他的身体，却如同泥牛入海，激不起半点涟漪，反而被他体内那股无形的、如同黑洞般的反噬之力疯狂吞噬，甚至反震得她自己也气血翻腾。
每一次尝试，都让她更清晰地感受到他生命的飞速流逝，感受到那股源自神魂最深处的、无法逆转的枯竭。
那是重塑她仙灵之体时，他强行剥离自身本源、承受神器与天地法则反噬留下的永恒创伤！那是他为她逆天改命，早已支付、无法赎回的代价！
日复一日，她守在他身边，看着他气息越来越微弱，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偶尔短暂的清醒，只是口中偶尔会无意识地溢出那个破碎的音节：「…云…」
这声声无意识的呼唤，如同最锋利的刀子，一遍遍凌迟着云汐的心。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将她淹没。
***
议和最终在双方都精疲力竭的状态下达成了。天族被迫割让了觊觎已久的忘川之地，并正式承认山灵族翠谷为独立之地，永不受天界管辖。消息传开，两界震动。
没有人知道，在昆仑之巅风雪最狂暴的白鹿洞内，山灵族的新任守护者云汐，正进行着最后的、平静到可怕的安排。她召来最信任的长老，将族中事务一一托付，留下简短的讯息，语气淡漠得如同在交代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然后，她回到了白鹿洞。石门在她身后沉重关闭，隔绝了外界所有的风雪与喧嚣。
洞内，明珠的光芒显得格外清冷。她走到寒玉床边，看着琉珏宛如沉睡、却再无一丝生机的容颜。那张脸，枯槁，苍白，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平静。
她缓缓俯下身，伸出颤抖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开他额前凌乱的墨发。
指尖传来冰凉僵硬的触感。最后一丝微弱的期盼，也在这触感中彻底熄灭。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他冰冷的额头上。她俯下身，在他冰冷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轻柔而绝望的吻，带着所有未能说出口的悔恨、迟来的情愫和无尽的眷恋。
「这一次，换我守着你。」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黄泉碧落，再不分离。」
下一刻，磅礴无匹的力量从她体内轰然爆发！不再是山灵的纯净，也不再是魔族的狂暴，而是一种融合了两种本源、却燃烧着生命与灵魂的、决绝到极致的封印之力！
她的身体爆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一半是生机的翠绿，一半是寂灭的幽暗！两色光芒交织缠绕，冲天而起，瞬间笼罩了整个白鹿洞府！
「以吾之魂！祭此昆仑！封天锁地！永锢此间！」清冷而决绝的咒言响彻洞府。
轰隆隆——！！！
坚逾神铁的昆仑山体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沉睡的巨兽被唤醒！洞府周围的岩壁剧烈震颤，巨大的山石如同有生命般，在光芒的牵引下轰然滚落、挤压、堆叠！一层又一层，带着万钧之势，将整个洞口彻底封死、夯实！
古老的、闪烁着玄奥符文的封印光纹在层层叠叠的岩石表面亮起，如同最坚固的枷锁，散发着永恒的、拒绝一切打扰的冰冷气息。
光芒渐渐敛去。
洞府内，重归永恒的黑暗与寂静。
寒玉床上，琉珏依旧安睡。
云汐静静地依偎在他身边，如同倦鸟归巢。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他沉静的侧脸，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入灵魂的最深处。
然后，她缓缓地、满足地闭上了眼睛，将体内所有的力量，连同最后一丝生机，毫无保留地、彻底散去。
风雪依旧在昆仑之巅疯狂地呼啸、盘旋，却再也无法侵入那被永恒封禁、埋葬着一段跨越生死、充满欺骗与守护、恨意与悔悟、最终归于永恒沉寂的仙魔之恋的洞府。
山下，通往翠谷的路口，新立起一块未经雕琢的、古朴的昆仑山石。石上，以指力深深刻下五个字，铁画银钩，浸透着无尽的苍凉与决绝：
云锁琉光烬。
风雪很快覆盖了字迹，只留下冰冷的石躯，沉默地指向那高耸入云、终年积雪的孤寂山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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