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纷扬扬。
有那么一瞬间，萧熠消失的山林处与梦里的黑色树林入口似乎重合在一起，让南溪没来由一阵惊慌，抬腿就往山林方向追去。
追出去几步，突然想到萧熠的叮嘱，又急急调转方向，向身后的人群奔去。
那翻越停车杆的男人惴惴不安地站在一边，嘴里嗫嚅地说着对不起。南溪径直越过他，找了一间空间充足的店铺，三两下将门锁撬开，让众人进去。
“有手机的人报警，在警方来之前呆在这里，用重物将门抵好，千万不要出去。”南溪快速交待几句，拉开门就要出去。
“你的同伴......”一个男人脱口道，“他还好吧？”
南溪握住推拉杆的手指有些发白，头也不回地冲进大雪里。
*
一进林子，天地仿佛被扔进一团墨水里，人类的感官在这里成了无用的东西。
南溪从背包里掏出多功能夜视眼镜戴上，同时在手表上搜索萧熠的位置，仪表盘最终显示萧熠静止在一个离南溪不算太远的位置。
四周是死寂般的安静，没有野兽的动静，也没有雪落在地上的声音，只有安静。
南溪朝着萧熠的位置快速移动，在还剩二十米时突然停下脚步——远远地，他看到了东北虎的身体，伏在一棵大树下，再走得更近一点，才发现，这只猛兽的身躯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显然是睡着了。
仪表盘上，萧熠的位置就在这里。
南溪胸口的不安疯狂搅动起来，他一步一步靠近那具巨大的躯体，用尽全力隐藏住自己在不安下的粗喘声。
倏然间，脚腕上一股力道一扯一拽，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跌进旁边树下的一处草丛里，但没有着地，而是被什么东西给接住。
同时，还有一声闷哼声响起。
南溪马上翻身爬起，果然是萧熠！不过他看上去状况很不好，唇色发白，身体微微发抖。
“你的警惕性都去哪儿了？”萧熠似乎被气笑了，压抑着喘息低声道，“我的麻醉枪打得不深，它随时可能醒过来，你就这么大剌剌走过去？”
南溪没回答，径直去看他后背，四道狰狞的伤口，四周大块的血块已经发黑。最糟糕的是，作战服破了，恒温系统也就失效了，在目前这种极端天气下，这无疑是最危险的。
“我把他们都送到安全的地方了，你放心。我们马上去返回点吧？你的状况很不好。”南溪边往萧熠伤口上撒上止痛消炎的创伤药，边说。
但萧熠没有回应。
南溪连忙回头，只见萧熠闭着眼睛，看上去已经晕过去了。
南溪彻底慌了，低声喊道，“醒醒，别睡！”但萧熠没有任何反应。
一瞬间，像过去思考一道难题时，或是在实验室中做实验一样，可行性方案一一浮现在南溪脑子里。
他可以把自己的衣服脱给萧熠穿，但那样不能保证萧熠醒过来，很有可能两个人都被冻死在这里。
或者，他可以将萧熠先留在这儿，自己去找药和衣服，但旁边的猛兽随时可能醒过来，那时萧熠没有任何抵抗余地。
再或者，索性将东北虎杀了，然后......
然后呢？
南溪忍不住苦笑起来，他明明知道，最可行的方案，对他来说，恰恰是最不可行的，却还在这里装模作样地自欺欺人。
他没有办法用一个拥抱给萧熠传递体温，也没有办法背起萧熠冲向返回点。
这些对于旁人而言最简单的方法，对他来说却比火中取栗还要难上一万倍。
他只能呆呆地跪坐在树下，陪着萧熠，直到他的身体变得彻底僵硬。
他放弃抵抗，任由寒冷如无数利刃般一点点穿透自己的身体。
......
不知道过了多久，“啪”地一声，四周陷入彻底的黑暗，紧接着，又亮起白色的光。
树林、草丛、东北虎的身体、所有一切都消失不见，只剩下躺在地上的萧熠和一旁缩成一团的南溪。
穹仪的声音响起：
“第852号模拟任务失败。失败原因：L队成员死亡。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你们解救了所有事故对象。
萧队长，你该醒了。”
话音刚落，萧熠扶着脑袋慢慢坐起来，“我是真不喜欢这种断片的感觉......”
虽然在模拟仓内，但任务过程中的触感是无限接近真实世界的，所以，在“死亡”后，他们的大脑会经历一段真空期。
目光落到对面呆坐的南溪身上，他笑了起来，温声道：“除了最后靠近东北虎的时候有点儿虎以外，你的表现很好，是我拖后腿了。”
南溪向下低垂的眼中似有波光闪动，见他靠近，像从梦中惊醒过来，猛地转过身去，又一刻不停地起身，迅速走出模拟舱。
萧熠将南溪眼角的水光看在眼里，一时间坐在原地没有动弹。
这时，穹仪又开口了：“萧队长，莫法医刚刚来观摩你们的模拟任务，并请我帮忙单独带话给你。”
“他说什么？”
“他说：‘渣男！无耻！’，并强烈要求我加重语气。不知道我有没有做到？”
萧熠笑了出来，“穹仪，以你的自我修养，是永远没有办法达到莫法医对你的期望的。不过，对你来说已经不错了，至少我能听出来是在骂我。”
*
半个小时后，莫放办公室里，刚刚洗完澡换了身衣服的萧熠承受着来自莫医生的疾风骤雨。
“这就是你所说的‘办法’？！”
萧熠张了张口，罕见地没有直接反驳，憋了半天憋出句话，“倒也不完全是......我这是临场发挥。”
“哼！”莫放一声冷笑，将电脑屏幕怼到萧熠面前，“我看出来了，从这里开始发挥的吧？”
屏幕上定格着东北虎将萧熠后背撕伤一瞬间的画面。
“南溪对你的能力还不那么了解，我可是再清楚不过，以你的速度，避开这一爪不在话下。”
萧熠识相地没有辩驳。
莫放“啪”地按下键盘，画面切换，是南溪目睹萧熠被抓伤后的画面，一声撕心裂肺的“萧熠！”和一张惶然的脸。
再切换，南溪面对众人询问队友情况时，抓着门把手一阵无措。
最后，南溪跪坐在地，呆呆望着晕过去的萧熠，眼神绝望。
“你以为是一剂猛药扎在他的穴位上，疏经通络。对他来说，却可能是扒开腐烂的伤口用刀子在里面搅弄。你知道这对有心理创伤的人来说有多痛么？你TM知不知道什么叫循序渐进？！”
沉默良久，萧熠问：“他人呢？”
“从模拟仓出来之后就一直在房间里。”
“我相信他。”
“什么？”
“我说我相信他，”萧熠望着屏幕上南溪的脸，“他就像是一只孔雀，优秀和孤傲是他的羽毛，心理问题是他掩盖在羽毛下的伤口。我不会去拔他的羽毛，但我要让他的伤口见见光。”
“然后呢？”
“然后……就只能相信他的自愈能力了。”
“......”莫放气结，“厚颜无耻！”
“放心。想想他刚被周武领来的那天晚上，惨不惨？像不像被拔了毛的孔雀？但怼咱们的气势可一点没输。”
经萧熠从这个不走寻常路的角度一说道，莫放竟然开始觉得并不是那么没有道理。
“他这只小孔雀啊，骄傲着呢，没那么容易被打倒。”
“嘶——”地一声，莫放两眼一眯，一手抱胸，一手摸下巴，绕着萧熠慢慢走了一圈，“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对其他队员有过这么细腻的心思呢……”
“其他队员配我这么花心思么！你？还是周武？我平常花最多心思的就是提防你俩带歪小叶子，但显然已经失败了！”萧熠愤恨地说着，走出门，重重将门带上，把莫放的抗议憋在房间里面。
按照惯例，萧熠该回到自己的电脑前，仔细复盘刚刚结束的模拟任务，但站在自己办公室门口，他握着门把手良久，终于还是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
刚才南溪的脸一直浮现在他脑子里，慌张的、无措的、绝望的样子，像喝了酒之后慢慢涌上来的后劲，让他胸腔有些发闷。他刚刚似乎说服了莫放，却此刻却没办法说服自己。如果这只小孔雀就此一头栽倒在他挖的坑里，那他真的要挖个更深更宽的坑把自己埋进去以死谢罪。
*
已是深夜，月光暗淡。
一片昏暗的房间床上，南溪陷在一个更加昏暗的梦里。
无数参天巨树压在头顶，让地面的空气格外压抑。在这寂静和压抑之中，响起一阵低沉的呜咽声。
南溪一步步靠近那声音的来源——伏在树根上的一头通体雪白的野兽，毛发在极微弱的月光下也散发出漂亮的白色光泽。
听到脚步声，野兽瞬时扬起脑袋，白色毛发随风而动，眼神凌厉如刀，俨然一派来自头狼的威严。
在看清南溪后，那清亮的褐色眼睛卸下防备，透出一丝亲昵，前肢抬起，似乎要靠过来。但随着动作牵扯，白狼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无力地伏回地面。
南溪心中一紧，匆忙上前一步，这才看清白狼胸前赫然一片猩红，在纯白色毛发的衬托下，触目惊心。
南溪不由自主抬起右手，想要去安抚白狼，却在举起的一刹那突然意识到什么，愣在当下。
目光一寸一寸下移，直至凝聚到右手中，只见一把匕首被紧紧篡在拳中，还未凝固的红色血液顺着刀锋滴答、滴答地往下落，在南溪脚边聚成一小摊比黑夜更暗沉的黑色。
南溪一瞬间被巨大的惊慌淹没，如同被铁烙烫了一般将匕首扔出去，不......不是我......不会是......
凶手是我！——这个认知仿佛一道惊雷当头劈下，击得南溪难以站立，眼前的一切如同漩涡般开始搅动，受伤的白狼、黑色的森林、昏暗的天光，都翻滚叫嚣着被漩涡吸进去。
咚！咚！咚！巨大的声响在整个空间响起，似远似近。
随着“轰！”的一声巨响，漩涡消散远去，南溪努力睁开眼，在眩晕中意识逐渐回笼，映入眼帘的是萧熠带着焦急的脸，近在咫尺。
“南溪！醒醒！”萧熠的呼吸打在南溪脸上颈侧，激起一阵阵轻微的颤栗，渐渐收不住，变成控制不住的颤抖。
厚厚的被子被萧熠一把扯过来盖在南溪身上，被角仔仔细细地掖进南溪身体两侧。
南溪望着眼前那张焦急的脸和充满担心的眼神，脑中同时浮现刚刚的一片猩红，和慌乱之下扔出去的匕首，一时间不知道是梦是真，只觉得如坠冰窟，伴随着极速下降般地失重感。
终于，他颤抖着对萧熠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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