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见公主醒了,霍毕德尔还是维持着昨晚的动作,呆呆的坐着弯腰。
他幽幽说道:“我的手……”
手被伊莉莎靠了一晚上。
好酸。
公主飞快收回手,扬扬下巴道:“不好意思,我总喜欢抱着点什么才睡得着。”
向牧师道过谢后,小公主看了眼身旁浑身不自在的霍毕德尔,忍不住伸手拉住他的手腕。
被拉住手腕,他受惊似的瞪圆眼睛,有些诧异地看向她。
之前也有肢体接触,这次反应却很大。小公主思忖着。他在人类村落里显示出过分敏感和警惕,像被烫到爪子的猫。
“我们走,离开这里。”公主殿下宣布道。
她拉着他,是很轻易地牵动了比公主高一个头的他。离开村庄,步入雪地。少年跟着她的脚步,她鲜红的裙摆翻滚着,一步又一步,踏在积雪上就像踩在云朵上似的,自由、轻快,像一只飞鸟。
“龙之岛很早就封闭了。”他开口,他回不了家乡。
他来到北地,是在流浪。
她应了声,目光望向前方,发丝在风里打着卷,说出的话却不曾落入风中:“那么,现在的你哪里都能去。”
她偏头看向少年,碧蓝的眼睛映着他的身影,还有漫天雪景。
像被她的目光烫到般,他眸光一颤。指尖无措的摩挲着。
可是他不知道往哪里去,只是一昧惶惶游荡。少年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却几乎是写在脸上了。
“既然龙之岛错过了黑龙,黑龙也无处可去——”她双手抱臂,让霍毕德尔想起头次相见时她气势汹汹的样子。
“那么,就让公主来拥有他,”伊莉莎宣布,“我正好缺个小跟班。而你呢,只要有我,你就不是在流浪。”
少年过了很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我就一定要当跟班吗?”
小公主思索片刻,说道:“嗯……当同伴也可以,我看那些冒险故事上的主角都有同伴。我没有同伴,你可以试试。”
“你会离开我么?”他定定地望着她。
小公主没有回答,只是向他伸出手。
没有犹豫,霍毕德尔立刻抓住她的手。
“冒险故事里主角和同伴一起旅行,最终打倒了龙——嗯,你就是龙来着。那你就单纯跟着我吧。”
她抬了抬拉住他的手,笑意在眼波流转着,说:“下一次,我带着你,一起走。”
“去哪里?”
“去哪里都可以。”
“不骗我?”他皱眉。
“我不骗人,当然,也不骗龙。”
风在呼啸,撕扯空间呼喊着冬日的喧闹。但在龙的敏锐感知上,比这更喧嚣刺耳是千米外铠甲碰撞声与马蹄脚步声。
有人要来了。
“你说‘下一次’……伊莉莎要离开了吗。”他问。
回答他的是公主殿下不变的笑。
她早知短暂的旅行如露,终有散时。她始终记得,并且坦然接受。
“第一魔法师也有不得已的地方,对吗?”他少有的俯下身,主动伸手挽起一段伊莉莎的头发,赤金色的眼睛自下而上望向她,睫毛颤抖着像挣扎的蝴蝶,“龙都是贪婪的……临走前,给我一点什么吧,什么都可以。”
“真贪婪啊你。”她笑了。
小公主思忖片刻,很快理平衣服上几个褶皱,捋好头发,神色端正地像出席不久前的国庆典礼。
像卡佩尔王用剑拍打骑士的肩膀,为其册封。
但无需冗长的誓言与繁复的仪式。小公主将吻轻轻落在少年的额头,作为祝福,作为礼物。
——我送给你祝福。赐予你再次见面的可能,作为我亲自册封的骑士。
少年愣神片刻,她的身影已化作光点散去,是夏日易失的萤火。
这是疾行魔法,她离开了。
北地雪原白茫茫孤寂,挤满永恒的冷清单调。唯有发烫的耳朵告诉他方才的真实,此梦非梦。
停顿片刻,少年也转身离开,单薄的脊背像在背负无尽寂寥风雪。
天地一白,唯有太阳与她同色。
其实应该无所谓的,他本来就在独行。不需要陪伴。
但那些鲜活溢彩的记忆,像浪潮一般侵袭而来。
分明是几天的同行。
分明是几字的诺言。
或许是他侵染人类社会太久,终究习惯不了孤身寂静。
少年苍白的指尖捏着蓝宝石挂坠。意图攥紧,却又小心翼翼。
——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
阿尔洛兹的眉头皱的比小公主裙子上的褶子还深。
“你……”他想说些什么,见她除了狼狈点还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回来就行。走,回去了。”
一挥缰绳,男人率先调转马头,踏上返回王城的路。
见状,皇家近卫队匆忙整队,待公主殿下上马,便朝着阿尔洛兹王子追去。
双方几乎没有什么交谈,气氛僵硬的让骑士们内心暗暗捏把汗。
“是父王派兄长来的吗?”她忽然出声询问一旁的骑士。
“不是,阿尔洛兹殿下是主动向国王陛下请缨的。”骑士回答。
闻言,小公主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望着队伍首端阿尔洛兹的猩红披风上的王室标志略略出神。
你知道驯养鸟儿的高明做法吗?
不是断水断食,不是武力屈打,不是一味禁锢。
是飞离笼子后,鸟儿自愿飞回笼中。
这需要每一点亲昵的堆砌和情感的灌注,可以是低低的密语,怜爱的拥抱……也可以是此刻沉默的背影。
“如果想做的两件事冲突了,”她突然出声,“骑士,你认为该如何?”
没想到公主会再次发问,骑士有些受宠若惊,他想这或许是种职场考验,于是回答道:“属下一向以命令为先。”
见公主没什么反应,骑士又急忙出声:“抛开一切外在来说!属下会听从内心的选择。”
“你是说跟随自己的心意走? ”她得出这个结论,随后笑了。
偶得的灵光击溃久筑的禁锢闸门,畅意的笑声像浪潮一般冲闸而出,生发痛快的喜悦。
四周骑士神色茫然而惶恐,小公主却谢过那名骑士,策马跑到队伍前方去。见公主前进,骑士们纷纷退开。
嗒踏踏——
在队伍前端听见响动的阿尔洛兹转头,先感受到一阵风,还有他妹妹轻快的声音。
“你会如愿的,阿尔洛兹。”他同父异母,与他同享尊荣却格外强大受宠的妹妹这样说到。
语气肯定,仿佛已既成事实。
面对这样突然又郑重的许诺,他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她。
伊莉莎咧嘴笑了,头次露出这样又傻又松快的笑容,灿烂融金的发丝随风飞舞着,终于真正像个玩闹尽兴、满足回家的孩子了。
-
“为什么我培育的花儿,会歪着向外生长呢?”
美丽的女人这样自语道。
她拿起剪刀,拿着药水,
扯开杂草,剪去枝叶,
绿色的血液溢出也无所谓。
浇灌水源,注射药剂,
必须按她想要的生长。
她的作物在风下颤抖摇晃,
这是生长时总有的路,她想。
但总是长歪呀,我亲爱的花……她无奈又气恼地再次动手。
我亲爱的宝贝,你要好好长大。她亲昵地抱住她的花,鲜红的嘴唇勾出一个笑。
“你规规矩矩地生长,我才觉得好看。”
把我想要的呈现给我,我的乖孩子。
百无聊赖地捏着手偶玩,公主盯着塔尖唯一的小窗发呆。
日至中午,公主年迈的侍女前来送饭。
她放下餐食后,终于忍不住低声说道:“皇后殿下罚您在这座塔待十日,您……您为什么要私自跑去北地,不听皇后殿下的话呢……”
伊莉莎将目光移向她,将新增针孔的手臂伸出来,发问道:“母后为什么这么做?”
侍女笑了,脸上褶子一个接着一个堆叠,带着慈祥的笑:“您又忘了?您总会这样发问呢……皇后殿下知道您偶尔会不管不顾,做出些奇怪的事情来,总需要药剂来抚慰情绪,所以命王宫准备了很多给您。”
年迈的侍女上前替她捋了捋乱发,温柔地提醒道:“殿下,菜要凉了,快点吃吧。”
伊莉莎依旧不动,说道:“我不听母后的话就是异常,我又不是她豢养的宠物,我……”看到老侍女不解且责备的目光,她顿住不说了。
没必要继续说了。
她最后缓缓扯动嘴角,道:“我要用餐了,退下吧。”
与母后的谈话,话题永远只是那些。
王位。听话。为你好。变强。
其实听老资历的侍女说过,母后未成为皇后时,是当时最美丽受欢迎的贵族小姐,舞蹈惊艳四座。虽然是男爵之女,身份常受人挤兑,追求者却依旧数不胜数。
侍女说过,母后是抱着还是婴儿的她与父皇成婚的。或许是因为有她,母后成为皇后要顺利不少。
母后爱她吗?
她印象很深,她小时候生病时母后紧紧抱住她,喃喃叮嘱她要活着,不许离开。因为母亲太瘦,肩骨抵得她生疼。
长大一点后又极力要求她学习魔法,要强大到无人可及。
男爵之女成为皇后这件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还是贵族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直到几年后她展露强横的魔法天赋,才让所有人闭嘴。
她总是带有歉意地望着母后那端庄瘦削的身影,怕贵族们再次议论奉子成婚的母后,她怕没有给母后带来幸福。
为了母后,她也曾因此拼了命地学习魔法。
母后幸福吗?她常常这么问自己。想起老侍女常常念叨的那个一舞惊艳的美丽男爵小姐。
虽然她从未见过母后跳舞。
她有一个忙碌寡言的父皇,严厉端方的母后,还有一个温柔可亲的哥哥。母后将她看得很紧,不许她去太多地方。好在那时她在意的东西不多,生活怎样过下去都可以。
那天在练习咒语时,一只白色小鸟冒冒失失地闯进窗台,还打破了玻璃,室内一片乱糟糟的。
她用魔法制住小鸟后,本该就这样驱赶出去。
鬼使神差般地,她用双手轻轻拢住小白鸟,亲自带去窗台。
解除咒语后,小鸟在她手中挣扎扑腾着,柔软的羽毛擦过她手心,尖利的爪子险些抓伤她,它剧烈挣扎着,带着鲜活生命的野性。
她一松手,小鸟便飞走了,向着无垠蓝天飞去,白色的羽毛在阳光照耀下金光灿灿,是自由隐秘的邀请函。
光下的浮尘慢慢飘落着,在空中自在起舞。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是被点亮的炬火。
她突然很想出去看一看这个世界。
她不再愿意只看白纸黑字的魔导书,只看宫内四四方方的世界了。
但母后无论如何都不允许,她本该听母后的,却头次萌生萌生叛逆的想法。她偷溜出去,迎接的却是训斥与怨语,发泄完的母后却又会抱着她,细细讲自己对她的期望。
“伊莉莎,你应该听妈妈的……”
“……都是为了我们的未来啊,宝贝。”
女人鲜红的嘴唇张合着吐出这些温和的话语,像藤蔓一样,柔软地,细密地把她抱拢起来,捂住耳目,要她对外界装聋作哑。
真是非常霸道又自以为是的爱啊,母后。
她每每想抛下一切一走了之时,总会想起母亲抱着她落在她脊背上滚烫的眼泪。
她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只从她手中飞向天空的小鸟。
沉重的爱会让她回来,却挡不住她迈出去的脚步。
她认定的想法,便一路走到黑。要去看的世界,要体验的自由,即便只是蜻蜓点水般的出行,即使受到变本加厉的管教。
割开皮肉放血其实没大不了的,她喜欢魔法。强横的魔法也是国民所期望,母后所希冀的。
但她讨厌注射器,讨厌冰凉的针破开皮肤,推入镇定药剂,想起母亲不解而憎恶的神情。
不是一次,不止一次,解释也好,行动也好,通通扑在以爱为名的天堑上,灰飞烟灭。
捂住眼睛,公主低低地笑出声。
她觉得很累,这点天真的坚持,真是,好笑啊。
许久之后,她放下盖住眼睛的手,起身,缓缓舒出一口气。
她忽然觉得构建新的将来一事,并不再艰难沉重。
“母后大概要气得跳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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