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槐坊临近西城门，是四方商贾出入京城的必经之路。
坊内民居少，周围建筑大多是客栈和镖局，为服务过路商贾所建，每日迎来送往，口风也严。
俞蕴一行人扮作北上的布商入住其中最接近孟逾舟行动交汇点的弛归客栈,暗中搜寻鬼市下落。
改强攻为潜入后行事风格自然以低调为准，她缩减了卫乌使队伍，只精简出十人的小队扮作镖师和杂役随行，由三处指挥使柴苻管理。
柴苻为人宽厚，凭借着一股子天然的亲和力迅速与客栈店家打好了关系。
不仅说服对方同意包出一整层供他们歇脚，还主动叫人把马车牵去后院停放，省下一笔租赁货仓的费用。
柴苻为此连连道谢，自称为商队管事与客栈伙计攀谈，没想到那看台的小二恰好与他同乡。
两人操着家乡话交流，几番下来哄得小二思乡心切，与他是称兄道弟一见如故。
又是搬运行李又是介绍京城风物，弛归客栈上上下下热情的把他们当作南方来的贵宾款待。
厢房门被推开时俞蕴正研究着那张足迹地图，屋内除了文故知外还有三四个卫乌使，各自一边的仔细查看足迹细节。
“这两处足迹点之间间隔过大，实地距离有十几米开外的截断没有连续，不一定只有这一种连接方法”
“改。”
有卫乌使发现细节模糊，俞蕴应声侧头过去听她讲述过细节，简单思索后同意她擦去原本的墨线重新连接，同时不忘嘱咐另一个卫乌使跳过已经完成复核的部分。
“等等，那里改过，不要动。”
柴苻跨进屋来，他低声提醒他们现在到了用午饭的时间，小二正陆陆续续送餐食，到他们这儿前还有七八间屋子。
布商是高利行当，他们一人一间厢房，若是给小二见到主家与镖师杂役有超过主仆的亲切关系，恐怕身份会引起怀疑。
没完成的复核只能暂时搁置。
卫乌使们走窗户离开返回各自房间，柴苻留下来帮着俞蕴将桌子上被移走的摆件复原。
收拾那卷地图时他看到上面重新勾画的数十道朱笔细线仍然相交在黑线的交汇点，两色重叠将标记着鬼市位置的记号凸显成地图上最显眼的一处。
“具体位置还是没有头绪吗”他问道，取出压到底下的油纸包走墨块。
“嗯，即便排除间隔距离远的和中间跨度长的干扰项，还是在此处相交。”俞蕴摇头，望着窗外马路交汇的空地。
他们所处的这件厢房视野很好，窗户外开朝向街面，能看到附近整片街巷全景。
弛归客栈前方道路四通八达，行人和货运车马络绎不绝，周围摊贩生意火红，围绕着视野最中心的槐树向两侧铺开。
这颗槐树在此已有百年，传说是因为生长中遭遇过天雷劈砍，原本的槐树从中间开裂，一分为二。
两半的核心树干都笔直，中段也毫无枝杈相连，在日后的生长中割裂伤逐渐被新生的树皮包裹融合，已然是分作了两颗新树，共享同一根系，各自生长。
他们底部的树根和顶上的树冠不分你我的互相缠绕，两棵树的树冠枝叶繁茂，并在一处形成庞大的绿伞，笼罩下一片阴影供周围居民避阳纳凉。
双槐坊因此得名。
客栈小二说近些年槐树凋落，兴许是根系营养不足，现在只有左侧的那半会开花了。
孟逾舟足迹频繁交汇处正是这颗槐树。
也不知是应了文故知密报所言的已经被他们惊动，还是隐藏在暗中通过有关槐树的某种特殊方式在交易，总之这里是没有丝毫鬼市的影子。
柴苻接触的人杂，见识广泛，在来这里之前私下里跟几个人牙子打听过这所谓的黑市。
人人都说那地方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赃物人命什么都敢卖，环境更不必说了，那是亡命徒的集会，既阴森又恐怖。
他们的细节形容各有出入，但无论哪一版说辞，都跟这里一派祥和欣欣向荣的氛围对不上账。
道路环槐树而建，商贾往来日夜不停，卫乌使轻易不显露于人前，要在如此密集的人流下蹲守也并非易事。
思来想去，几人只能先在最近处寻了个落脚点，一边隐于人群中观察着槐树附近的动向，一边复核地图轨迹重新审视孟逾舟足迹细节。
“幸好文大人消息灵通，避免一番麻烦”
卫遣司三处职责便是搜集情报，身为指挥使的他带回的消息竟然出了这么大的偏差，柴苻内心自责，不由得对及时救场的文故知生出几分敬意。
“文大人身为禁军统领统帅京城禁军，又行走于御前，人脉消息灵通是必然的”，俞蕴的声音自屋子那头遥遥传来。
客栈厢房并不算豪华，各类用具却也备的齐全。
先前为了给地图和信息册子腾地方，俞蕴指挥卫乌使给屋里能用的桌台都清空，上面原本的摆件就被他们搬开移到到床榻那边去暂存。
现在小二要进屋上菜，她还得给这些东西挨个取回原位，忙的在屋里打转。
唯独剩下个闲人文故知，没参与先前的线索复核，也没帮着柴苻和俞蕴任何一人打扫残局。
他眉头紧锁，面容冷峻，正坐在另一侧窗下犯难。
他与本朝大多数人家一样，从小到大都是从书本教材和夫子口中见识器灵，了解的很笼统，也很简单。
他只知道所谓器灵是由匠人手工制作，汇集某人心意或长期使用中被赋予某种意义而生的特殊物种。
有超越其本质的能力，且器物一旦成为器灵，则终其一生履行职责，使命完成后消散。
其中他亲眼见识过的屈指可数，大部分还都集中在和俞蕴同盟的这段日子。
其实像他这样的认知程度在百姓中已经是翘楚了，在日常生活中判断器灵和上报不成问题。
可现在他要跟着卫遣司进鬼市查抄私人器灵，尤其是从过往经历来看，这些作为货品买卖的器灵还都是暴躁凶险的攻击型。
在一众专为捕猎器灵而训练的卫乌使中行动，他对器灵浅薄的认知无法在紧急时刻保护他的安全。
因此俞蕴从典录司取来些器灵资料供他查阅，恶补器灵知识。
她带来的资料铺满了文故知独坐的窗下书桌，厚厚几大沓装订成册的宣纸挡在他面前，带来无声的压力。
这些资料内里一页一页记录着尚器监典册院内收容过的器灵信息，每一个器灵背后都是全院上下各部门通力合作的结果。
文故知从第一本开始读，越往后读翻动书页的频率越慢，随着翻阅到后期攻击型器灵的章节，他的心情彻底沉重下来。
器灵被尚器监典册院用等级作了划分。
最底层最普通的形物级器灵只有比普通器物更强的功能，比如摔不碎的瓷盘，剪不破的布匹。
没有意识，也因为功能简单，融入百姓生活中时基本不会被发现有异常，一般没有主动攻击性。
形物级器灵是现存数量最多，最普遍的器灵种类，先前他见到的慈灯便是其中之一。
而在形物级之上有了意识，能够清楚自己职责的则为意物级器灵。
这类器灵能分辨善恶，有自我使命，可能具有多个主人，或认可某一传承性的主人接替仪式，完成诞生使命可能消散。
部分因为无法完成诞生使命，或诞生使命被更改而陷入意识迷茫的器灵，如果不加以引导便容易催生怨气，具备强攻击性。
俞蕴给他的资料中最重点需要文故知补偿认识的就是这类意物级器灵。
大多数器灵袭击案件中的始作俑者都是自我意识丧失，或职责丧失的意物级器灵。
他们能够自我思考，必然不愿意长久受人类控制使用。
如使用者的要求与器灵原生职责相悖，也会引发暴动攻击。
根据卫遣司方面目前的判断，鬼市内流通的器灵很可能都会因为离开原主和使命相悖两种原因引发强攻击性。
这也是俞蕴下令清剿而非捕猎研究的原因。
“已经陷入暴躁的器灵会神智尽失，原本具备的思考意识也会消失，回退到有强攻击性的形物级别，到了这种情况下，收容他们要付出的代价远远大于利用价值”
俞蕴抱着个白瓷长颈花瓶路过他身边，见文故知还凝神其中，她腾出一只手来轻拍他肩膀。
文故知应她声音抬头，扯动唇角露出个苦笑，放下手中正握着的那卷册子去给俞蕴手中的花瓶腾地方。
俯身放下花瓶时她向他手里的册子投去一眼，见到他手里的内容，俞蕴明白了他的苦笑因何而来。
“器灵暴动无法预判，只有破坏本体才能制止器灵行为，要靠卫乌使凭现场情况和反应判断器灵类型后下决定。
“但当暴动的器灵不止一件，各种能力交汇时便会很难分辨本体类型”
他正读着七年前的记录。
那次有朝中大员结交党羽，收受贿赂，为掩人耳目在京郊几十里外的林中置办了一处院落专门存放收到的各种金银宝器。
当时对器灵的宣传还浮于表面，人们普遍认为器灵大多有超于寻常事物的流光溢彩。
所以当金银已经满仓时，这位大员开发了新的收藏爱好。
后果可想而知。
那场收容行动折损了卫遣司一处小队成员十九人。
连同当时的卫遣司司卿，被器灵引天水掩埋在坍塌的藏宝阁下。
卫遣司一处是卫乌使中武艺、能力和所持器灵最强大的精锐部队，当时的一处一共二十人。
“给出的信息虚假，找不到本体，要同时抵抗器灵和险恶人心，那一战自然艰难。”
随着一声脆响，俞蕴手中的白瓷花瓶轻轻落到文故知眼前的桌上，瓶中的水位几乎与瓶口持平。
但俞蕴一贯持剑的手很稳，放下时一滴水都没有溢到周围的器灵记录册上。
文故知正在看着器灵信息页最末尾的位置。
那里单开的一栏字体比上面记录器灵收容信息的正文部分要更大，一个挨一个紧密清晰的排列成行。
是派遣出本次任务的卫乌使姓名。
不仅他手中这页，摆放在一旁的每一张记录页上除了器灵的一应信息外，都在下方用醒目的大字记录了本次派遣的卫乌使。
文故知逐页读下来，不光是认识器灵，也在认识那些沉默的名字。
丧生的卫乌使名字旁边都盖着一只青鸟红章，他读了近百页，见过了无数只青鸟的离去。
卫乌使丧生率很高，即便是最简单的形物也有可能对他们造成伤害，文故知看着的是记录，但当时他们面对的是无知的恐惧。
店小二喊着柴苻的名字叩响了厢房的门。
俞蕴催促他把这些记录收到屏风后去，文故知搬着怀中一捧轻飘飘的书册，叫住了正解着襻膊的俞蕴。
“既然入不敷出，为什么不跑”，他突兀的发问。
俞蕴只当他还在思考藏宝阁那一战的战况，她在脑海中搜索着当年的回忆，挥手示意柴苻开门。
“山下有那人的庄子，二十五家庄户都在林中，器灵凶险，他们不能平白受无妄之灾。”
“诶哟老哥哥，你可算开门了，这好酒好菜都要凉了！”
柴苻开门放小二进来，那小二满脸堆笑瞧着实在喜庆，蓬勃的生命力冲掉了屋内的沉闷。
俞蕴脸上带笑，给他布菜的掌心塞一块碎银。
“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劳烦小二哥照顾了”
“哪里，哪里的话！相逢是缘，您这出手客气人也客气，咱们弛归都蓬荜生辉啊”
小二哥得了赏钱止不住的摆手道谢，却没第一时间退出门去。
正是疑惑之时，只见门帘又被一直手撩开，那手上一串象牙长珠从小臂盘到掌心，下方坠着个象牙蛇头。
蛇嘴大开，毒牙外露，十足凶相。
随撩门帘时蛇头摇摆，栩栩如生，象牙蛇串的主人一身华贵锦袍，跨步进来，站定在几人面前。
“轻舟远渡，弛归可归”
“几位贵客，在我家客栈可住的顺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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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驰归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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