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书是汴扬城里最受孩子喜欢的夫子,原因很简单——他是整个城里长得最好看的夫子。
这日,宋知书雅兴大发,欲往城外采风。于是装上画具,独自驾着马车,沿汴扬河往城外去。
凉风袭面,远山如黛,一路鸟语伴着花香,好一派惬意风光!
行至河边一处滩涂,他勒马停车,取了画具,在芦苇荡旁远离泥沙之处架好。
春去苇叶青,六月的芦苇枝秆笔挺,碧色如波。有飞鸟从芦苇丛中飞起,掠过水面,漾起一圈圈涟漪……
此情此景,宋知书兴致顿起,一双风流的桃花眼炯炯落于宣纸之上,神情专注地提笔挥毫——
就这么站着画了有一会儿,宋知书的肩膀开始僵硬发酸。
于是他搁下笔,一边轻轻揉捏着自己的肩膀,一边纵目远眺,打算休整一番再行继续。
突然,他发现前方滩涂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人——一脚深一脚浅,步履蹒跚地在泥沙里淌着。
“兄台?此处乃汴扬河滩涂,并无鱼虾海货可捡,若欲赶海,你需往东行一百八十里,去那黄沧海畔!”宋知书扬声提醒道。
对方没有理会,佝偻着背,继续艰难地走着,又走了几步,突然面朝下,整个人栽倒了下去。
宋知书见他上半身在泥沙里蠕动,滚了满身满脸的泥。
于是又喊:“兄台,你莫不是听信城中商贩胡言,真以为这河泥能净面洁肤,让人重返容光?那都是他们瞎编胡造,你赶快起来,此处藏污纳垢,可别教混在其中的沙砾划伤了脸!”
对方趴着,一动不动。
沉默片刻,宋知书忍不住问:“兄台,你脸埋在泥里不觉得闷么?”
“……”一动不动。
“兄台?”
“……”仍是一动不动。
宋知书总算是琢磨出几分不对劲来。心想,这人该不会是从哪处一路凫水过来,最后力竭晕过去了吧?
他微微皱起眉,看着伏在滩涂上的身影,又看看旷野无人的四周,犹豫片刻,叹了口气。
“权当是日行一善吧!”
宋知书捡了根粗壮的棍子,走到滩涂边界,将衣裳下摆撩起来塞在腰间,捋起裤脚,褪去鞋袜,然后小心翼翼地踏入泥沙之中。
湿润的沙泥瞬间将他双脚埋没。
他一路小心地走到那人身前,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兄台?”
仍旧没有任何回应。
这人全身都是污泥,宋知书不想碰他,用刚才捡的木棍戳到他身体下方,使了吃奶的劲儿才把他的身体翻过来——自己也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儿。
他爬起来,低头看见自己脏兮兮的外衫和裤脚,皱了皱鼻子,恶狠狠地瞪了那个面目全非的人一眼。
“算你运气好!”
宋知书脱下外衫,随手清理了下对方鼻子上糊着的泥沙,确定他不会被憋死之后,也不管对方脸上的脏污,用力将外衫拧成绳状,从对方左腋穿后背而过绕到右腋下,然后抓着衣服的两头,使劲将人拖了上去。
这泥人是个比宋知书还高壮的男子。一开始男人身下是湿润滑溜的泥沙,宋知书拖得还算顺利,到了岸上,多了许多野草沙砾的阻挠,他废了老大劲儿才把那人拖到马车前的空地上。
待吃力地把人抬上马车,宋知书才发现对方背上的衣裳都已经被地上的砂石划破,后背新添的擦伤面积不小,定睛去瞧的话还能看到血色中混杂着些许泥沙,有些惨不忍睹。
宋知书喘了几口粗气,转身看着原本干净整洁的车厢因为多了个泥人而变得脏乱不堪,觉得自己整个天灵盖都开始隐隐作痛。回去还得费好一番力气去清洗!
他心气不爽地踢了踢男人,将外衫从他身下抽出,展开后仔细挑挑拣拣一番,寻着个没被泥沙污染的地方擦干净自己的手脚,然后随手将脏污的外衫丢弃在男人身上,再走下马车,重新套上鞋袜。
宋知书整理好自己,转身看着仍立在原处的画架。
作画的心情已然没有了,而且他还得将捡来的这男人带进城去找个大夫……
宋知书不由地暗自悔恨,都怪自己今日出门前少看了眼黄历,上头定然写着“不宜出行”四个大字!否则自己怎会无端遇上这么个麻烦事儿?
叹归叹,悔归悔,可他还是收了画架、工具,一股脑儿地全给丢进车厢——也没多余的心情管有没有砸伤里头晕着的那位,左右都是要送医的,治一个伤是治,治两个伤也是治。
做完这些,他迅速跳上马车,扬起鞭子重重挥下,往汴扬城里去。
宋知书没直接带人去找大夫,他先回了自家小院。
虽然他刚才用衣服简单擦拭过手脚,可却总觉得没擦干净,一路上浑身不对劲。加上裤脚和里衫也有些脏了,宋知书便打算先收拾下自己,换身衣裳再出门。
这位老兄今日晕在那渺无人烟的地方,若放在往日,怕是人臭了都未必会有人发现,可偏巧今日那时那刻自己就在场,说明他注定了命不该绝,想来也不会因为这一时半会儿的耽搁去见了阎王——不过若真是因此丢了性命,那也只能说明他命有此劫!时也!命也!
宋知书心中这么想着,将马车停进自家院子,下车解开绳套后把马拉进马厩里拴好,抓了把草料喂它。
然后他将泥人从车厢里拖出来,晾在院子里,自己则转身进屋,备了些水开始净身。
待彻底收拾干净了出来,宋知书先打了几桶水,将车厢里里外外冲洗了一遍,最后才转身看向地上躺着的泥人。
这老兄如今瞧着就是个泥人——脸上、身上的泥巴已经干了,皲裂发白,沟沟壑壑纵横交错,令人不忍直视。
城中应该没哪家医馆愿意收治个泥人吧?怕是都得嫌弃脏了自家地方,他还得先帮他将身上的泥巴冲掉……
宋知书提起一桶水,毫不犹豫地朝地上的男人泼了过去——
泥巴只被冲掉一些,却还有更多粘在身上。于是宋知书又继续打了几桶水淋下去,才终于把那些泥巴冲了个七七八八。
“咦?”
宋知书望着露出真面目的泥人,愣了愣。
“长得还挺好看的么……”
他小声嘟囔了一嘴,缓缓蹲下身:“不会给浇溺水了吧?”
他伸手探了下男人的鼻息,确定喷洒在自己手指上的气息虽然虚弱但确实存在之后,宋知书站起身,开始仔细打量这个捡来的男人。
跟男风馆头牌楚公子不同,地上的男人五官偏硬朗英气,脸颊、额角虽有细小划伤,但却丝毫无损他的颜色,反倒平添了几分清冷破碎之感。
宋知书视线下移,落在对方因湿水紧紧贴在身上的外袍上……
良久,他改变了主意——
既然救都救了,又怎能将人丢去医馆就不管呢?何况,自己为救他还赔上了一件相当喜爱的外袍,正所谓千金难买心头好,待他醒过来,自己须得找他讨要回来才是!
“没错,可不能让他跑了!”宋知书兀自点了点头,怕对方穿着湿衣裳感染了风寒,他转身去房里拿了件干爽的亵衣打算给男人换上,于是就地去解对方身上已经湿透了的衣裳……
“欸?”
宋知书扒上衣的动作一顿,伸手掀开男人衣物右手臂上一处极大的破损——
这里竟是一处刀伤!
伤口不浅,许是在汴扬河里泡久了,已不再流血,可皮肉泛白翻开,瞧着仍是极为渗人。
宋知书低头看着犹自昏迷的男人,眼神里顿时有些复杂,可随即,他的目光又被对方胸口敞开处所吸引……
吧嗒!
宋知书低头看着落在男人腹间的一滴血珠子,顿了顿,面不改色地用对方的湿衣擦拭干净。
然后仰起头,直愣愣地盯着远天的一朵白云。
喃喃道:“六月了,是时候开始煮些凉茶喝了……”
·
男人缓缓睁开眼,入目是陌生的床顶和床帏。
他右手撑在床上欲坐起身,不料,手臂上的一阵剧痛让他整个人又重重砸了回去。
“呦,醒了?”
男人侧头望去,门外走进来个身着青衫的男子,言笑宴宴。
他仅用一缕青绦束发,身上无旁的饰物,面如傅粉,比许多女子都要白上几分,让人不禁怀疑他是否不曾见过天光。
“如何?可觉得还有哪处不适?”
宋知书将放着药碗的托盘搁在床边的凳子上,见他艰难地想起身,便伸手帮了他一把,将男人扶坐起来,然后顺着男人的视线看向他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右臂,解释道:“大夫说你手臂上的伤口瞧着唬人,可实际未伤着要害,并无大碍,晕倒也是失血过多、筋疲力尽所致,好好休养几日便可。”
男人没有说话,目光仔细地在房中逡巡了一圈,最后,一脸认真地落到宋知书身上。
“这是哪儿?你是谁?我为何在这儿?为何受伤?我……”他连珠炮似地问着,突然,神情呆滞,眼底闪过一丝迷茫,“又是谁?”
宋知书全然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整个人登时也愣了一下。
随即,他眉头微微皱起,敛起眸子,探究地朝男人看了几眼。片刻后,他迟疑着开口:“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男人愣怔地摇了摇头,转头正要再问宋知书什么,院子里却突然传来一声稚童大声的叫喊——
“宋夫子!”
“宋夫子,你快救救我!”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童飞快从门外跑进来,一头撞进宋知书怀里,死死扒着他的大腿不放:“宋夫子你救救我,我阿姐她要打我!”
宋知书抓着江平乐的胳膊将他稍稍扯开,低头责问他:“你又做什么坏事惹你阿姐生气了?”
“才没有!”江平乐梗着脖子嘴硬,“我娘让我去院子里浇花,我便去了,她自己将琵琶谱挂在花架上说什么晒书,可也没提前与我知会过啊!谱子被泡坏了怎能赖到我头上?”
“你啊!”宋知书没好气地点了下他的额头,“你阿姐那琵琶谱可是托人好不容易寻来的名士之作。你这下是真的闯大祸了!”
江平乐摸了下额头,撅起嘴,在宋知书怀里扭来扭去撒着娇:“宋夫子,我的好夫子,我阿姐最听你话了,你去帮我求求情么?我也不是故意的嘛……”
宋知书无奈:“我手上正好还有本不错的谱子,你拿去给你阿姐赔罪吧!”
“宋夫子你不仅是长得最好看的夫子,也是天底下最好的夫子!”
“净拍马屁!”
宋知书没好气地在江平乐脑袋上敲了一记,转头冲男人说:“你稍等我会儿,我先去给他拿件东西。”
江平乐方才只顾着担惊受怕,方才注意到宋知书房里还有其他人,于是一脸好奇地打量着床上的男人。
“宋夫子,这个俊哥哥是谁呀?”
宋知书没答他,只径直往外走,行至房门口时方才回身反问:“你谱子还要不要?”
“要要要!”
江平乐顿时着急起来,赶忙追出去。
两人离开后,男人从床上下来,在房间里转了一圈。
这是间布置得极其简单周全的卧房,该有的都有,可却又都普通得不值一提,不过倒是挺干净。
他瞧见窗前的桌子上似乎摊着些纸张,于是凑身过去看——最上面的宣纸沾了些干涸的泥巴,纸上画满了……头顶长毛的竖线?
男人皱了皱眉。
又去看下一张,下下一张……
全是些看不懂的、不知所谓的胡乱涂鸦!
“你怎下床来了?”
宋知书一进门就看见男人背对着他站在窗前,可待他走近看清男人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之后,脸色顿时一僵。
他快走两步,一把将宣纸从对方手上夺回来。
男人转过身好奇地问他:“这纸上画的都是些什么?”
宋知书迅速将纸塞进怀里,眼神有些闪烁,他嚅喏着道:“没什么,一些废纸而已。”
废纸还需要藏进怀里?男人眼神怪异地看了宋知书一眼,却并没多说什么,只话锋一转,又接着先前的疑问继续:“你还未告诉我——这是哪儿?你是谁?我是谁又为何在这儿?”
“我名唤宋知书,是汴扬城里一个普通的教习夫子,这儿是我家。你……”宋知书顿了顿,望着对方半敞的亵衣——胸前蜜色的肌肤若隐若现……
良久之后,他抬起头,面不改色地看向男人。
“你——是我花重金从男风馆里赎来的小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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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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