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日，熹园并没有进入万事俱备，只待过年的闲适。将近午时，卢宽才勉强按他的品味把府里上上下下验收完。
下人们明显都松了一口气。
孟珂赶紧让人传膳，免得卢宽又想起哪里来，没完没了下去。
院外，熹园的下人走在前，洗墨捧着礼盒跟在后，低声同涤砚嘀咕道：“哪有除夕还上别人家吃饭的？连我这样脸皮厚的……都不好意思了。”
周冶气闷，声音压在嗓子眼里道：“不想办法替我分忧，还好意思嫌丢人？前日来的时候把话说明了，还用得着今日尴尬么？”
洗墨还嘴道：“公子你自己怎么不说！”
周冶倒吸了一口气；“你瞧瞧人家回雪，跟小姐一唱一和，哪回不是默契十足。你们呢？一个个的，不知道替主子分忧分劳，还有脸抱怨。都要我来，要你们何用！”
洗墨陪笑道：“公子，不兴这样比的。主子们总觉得，都是别人家的奴才好。那奴才还觉得，别人家主子好呢……”
自然，这后半句含糊得不敢让人听清。
“你瞎嘀咕什么呢？”
周冶话没说完，就听到卢二公子的声音传了出来。
“这周大公子，是家中没饭吃吗？”
果然是聪慧过人哪！周冶心下笑道，脸上也端起笑来，走进去道：“卢二公子！”
他索性心一横，接着卢宽的话道，“不瞒一许兄，我那衙门的厨娘，前几日因故让我给撵了。不知......过年这几日，可在府上叨扰些日子？”
还真是来吃饭的？卢宽不过随口瞎嚷一句，哪知竟正中靶心，还没来得及因为背后说人被抓现行而尴尬，就惊得睁大了双眼。
周冶道：“我想来想去，也就跟一许兄最投缘。再说了，一许兄想必从京中带了不少美食。二来嘛，我这宦囊羞涩，仅有的一点积蓄，前些日子又借与了令妹……大过年的，上谁家打扰都冒昧，不如就打扰你们二位了……”
听到借银子，卢宽哪里还听他说别的什么，猛地转头去看孟珂，一脸的不可置信。
孟珂让他看得有点头皮微麻，不满地扫了周冶一眼，淡淡地道：“是……有这么回事。”
出息了，都会朝男人伸手借钱了！再过几日，可不就要上天了！卢宽平生头一回瞪了她一眼，气呼呼道：“多少？”
“二十……多两。”
二十多两？够做什么使的？就算一时没带银子，借了没还又是什么道理？
当着周冶的面，好多话不便问，卢宽只得按下了满腹狐疑，气呼呼地吩咐青汝：“快去封了银子来。”
周冶忙抬手拦道：“一许兄误会！我不是来要钱的——大过年的，拿钱也没处吃饭去。我这只是......说明不得不叨扰的原委。再说了，这借银一事，也是我与小姐之间的事，一许兄不必费心。”
洗墨冷笑一声，嘀咕道：“也不知到底是吃饭来的，还是冲着前一日得罪了人姑娘，看眼色来的。”
涤砚扯了扯他袖子：“慎言。”
侍剑也给了他一个“就你话多”的眼神。
说话间，青汝已经捧了银子上来。
卢宽脑子发懵，来回转着周冶那半句“我与小姐之间的事，一许兄不必费心”，冷笑一声道：“便是那寒门小户，到了节下也是要清偿债务的，断没有留到第二年之理。”
“二哥哥！”孟珂笑道，“周大人这是故意臊我呢。我是借了周大人银子，但那自有缘故。”
卢宽看了她一眼，明显还没顺过气来，但还是强忍下了，一摆手道：“罢了，这些银子，当是还钱也好，当是节礼赏给周大人的仆从也罢，你们自己论，我不管。”
说完，还剜了孟珂一眼，心下依旧噼里啪啦地冒着火星子，不管什么缘故，花别的男人的银子算什么？
青汝闻言，将银子递向洗墨几人。
洗墨看了周冶一眼，见他轻轻眨眼，示意收下，这才收了。
孟珂又笑着对周冶道：“承蒙大人不嫌弃，就留下来一起过年吧。别的府上都是阖家团聚，咱们这就算……同乡年宴吧。”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不动手的可没饭吃。今夜，我和哥哥准备做几个地道的京菜，园里的厨子原不长于此，少不得自己亲自下厨，正缺几个帮手，可巧这就来人了。”
侍剑忙道：“我可以……切菜！”
涤砚忙拉了拉他。
一圈下人都笑了。哪里真需要他们帮手，即便厨子真不擅长，帮手还缺吗。
孟珂又补了一句，“今夜还有烟火呢，人多，才热闹。”
洗墨最是爱玩爱热闹，虽未言语，已经一脸雀跃。
***
就这样，谁也没想到，这个年，竟是他们仨凑在一起，过了个多少有些奇怪的除夕。
饭后，下人们捧上茶来吃了，坐着闲谈守岁。孟珂看看时辰，给卢宽使了个眼色。
卢宽会意，站起来伸展了一下他的长手长脚，又搓着手取暖道：“这夜长天寒，咱们莫如去泡一泡汤泉，暖暖身子，也解解乏？泡完了正好宵夜，煮酒待新年。”
周冶笑道：“久闻熹园的汤泉设计极精巧，又是依山景，又是借湖色的，在整个绥陵城都是数一数二的，一直没机会得窥究竟。今日少不得要借光，享受一回。”
说着，又意味深长地看孟珂道，“听说，小姐入住前，园子还重又整修过，将原本的池子扩大了许多。那挖出的土都堆成小山了。也不知，那池子到底多大？怕是都能游水了？”
卢宽也听出了其中的意味，皮笑肉不笑地道：“舍妹体虚，汤泉虽养人，泡着却也容易晕，需要丫头在一旁服侍，池子自然需要大一些。”
说着，他作出请走的姿势道：“元亨，请吧！”
孟珂仍去她常去的花水汀最适合临湖观花看水之处。
卢宽则带着周冶，一并去了听涧池，背借山景，旁临溪涧，可听水声轻鸣低奏。
洗墨、侍剑和涤砚三人，则由青汝带着，去了木石泉，以葱郁的林木为幕，赏乱石激荡下的白水之景。
一入花水汀，回雪便将下人都遣去了外院，只留五儿一个在屋内伺候。
下人一散，孟珂已换了五儿的装束，跟在回雪身后，从另一侧出去，穿屋过廊，一直走到了花园的西北角。
西北角最是僻静，只设了座佛堂，寻常无人会去。
两人一路小心，走到佛堂门口，仔细看了看身后，见无人跟随，才轻轻推门而入。
回雪关了门，随即守在门口。只孟珂一人绕到佛像后，在莲座旁蹲了下来，摸索着数起什么来。
不多时，只听得轻轻的“嘎吱”一响，佛像后的壁画墙上，洞开了一扇小门。
孟珂向回雪使了个眼色，转身进去了。
一进去，里面骤然一亮——屋内三面都是星星点点的长明灯，少说也有数百盏。
面北的堂上立了块牌位，却空无一字。
就在这时，花水汀外，小丫头芳儿突然弯腰下去，捂着肚子，低声哎哟了起来。
一旁想熟的丫头忙问：“你怎么了？”
“姐姐，”芳儿抬起一张煞白的脸道，“姐姐，我那个来了……肚子痛得厉害，只怕还......弄脏了衣裤。”
丫头见她的脸都痛到拧起了，忙道：“那你快回去，歇一歇，也不用太着急回来——小姐这一进去，前后少说也得一个时辰，寻常也用不到什么人。”
“谢谢姐姐。”芳儿连连谢着，捂着肚子，弓着身子去了。
一走到无人处，芳儿就直起腰来，脸色也分明如常。她四下里看了看，见没人，一闪身就钻进了一旁的花木丛，绕过前院，从临湖的一侧，悄悄地逼近汤池。
孟珂正是从这一侧偷偷离开的，这才把人都支使到了前院，这会儿正是空门大开。
那芳儿一路顺利地摸了进去，到了窗下，悄悄冒出半个头，往汤池里看去。
***
回雪听见门响，见孟珂出来，奇怪道：“小姐怎么这么快。”
孟珂将暗门关好：“府中现下可不只一双眼睛，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回雪点点头，开门看了看，四下无人，这才让小姐出了门，又小心地将门带上。
二人一路避着人，往汤泉赶回去。
走着走着，回雪忍不住道：“小姐，你既然都回来了，为何……不去坟上祭奠？”
孟珂闻言脚步一顿，却没说话，只苦笑了笑。
“难道是这绥陵，还是小姐家乡的风俗上有什么讲究？听说有些地方是年前上坟山，有些地方却是年后才能上坟山的。”
孟珂还是不语。
“还是说，小姐如今还不好亲去，怕被人发现？”
孟珂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抬眼望进那苍茫夜色：“我……根本就不知道他们埋骨何处。”
回雪闻言一怔。
又听小姐带着些嘲讽又悲凉的笑意，补了一句，“也许，他们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却说芳儿，在窗下蹲了许久，里面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
她小心翼翼地冒了半个头，再看进去，只见那重重轻纱幔内，还是只有池中一个人影，回雪和五儿都不见人影。
芳儿心下嘀咕，那两人走开一时还行，怎会一直都不见人？而池中那人背对着窗外，瞧不见真容，连位置都不曾挪动一下。
她心道，不行，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总要找个借口进去看一看才行，也不是什么大罪，大不了被责罚一顿。
想定了，芳儿借着草木掩映，避开前院中人，小心地绕到前门，溜进了汤屋。
“小姐，泡了这许久，可要用点茶水？”
说罢，没有应答。
芳儿等了等，又大了点声，再问了一遍。
还是没应答。
芳儿心下更疑了，大着胆子走进内间，隔帘一看，惊了——里面竟空无一人，连池中的人也不见了。
她几步上前，撩起帘子，走到池边，四下一扫，确实没人。
这时，水里似乎有什么声音。她余光好像扫到了个白色的影子，不自觉地便低头往水里一看。
这一看可不得了。
水中漂着一张白刷刷的人脸，睁着无神的大眼，直勾勾地看着她，偏偏红唇却鲜艳欲滴，像是刚刚才生啖血肉。
更别提那一头漆黑的头发，漂散在水中，如幽深水底招摇的水草，仿佛下一刻便能伸出去缠人索命。
“啊——”
一声尖叫刚自喉头起，还未及出，就戛然而止。
芳儿晕倒在地。
身后露出个回雪，还举着方才那一记手刀。
随即，“哗啦”一声响，孟珂从水中直起身来，水顺着她面上、发丝顺滑而下。
“有小姐这么好看的水鬼吗？”回雪看着她笑道，
说着，收起手刀，两手拍了拍，看着地上的芳儿道，“只当我们不知道呢。留她到现在，不过是懒得换人折腾罢了。”
五儿也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一身湿漉漉的，哼一声道：“越留，胆子倒是愈发大了。吓不死你！”
孟珂笑笑，一个转身，轻轻一蹬池壁，如鱼儿一样游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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