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珂连周冶救人都没提，不知还隐瞒了些什么。卢宽本还想再说什么，可下人正好来报。
“小姐，烟花送来了。”
孟珂给回雪使了个眼色：“你亲去瞧瞧，我特别要的那几样，做得怎么样。”
卢宽看着回雪去了，似是无意地道：“听说，这一带有个白水门。”
孟珂点头“嗯”了一声，又转头看他：“二哥哥怎么也关心起这江湖上的事了。”
“我听说……那门主是个难得的美男子。”
孟珂一听笑了：“怎么，二哥哥想跟那人比美？”
“那自然是……不能跟我比。”卢宽头一昂，嘲道，“一个江湖草莽，即便面皮生得好些，那气度、风姿能跟我比？”
这卢宽也实在是个奇人。
一个大男人，却天生比大多数女子都还爱美。他不只爱美、好美、臭美，还早早儿就脱离了自信，一径往那自傲的路上奔去了。好好儿一个玉面公子，就因为俾睨天下美人，生生给自己搞出了一副好笑模样。
孟珂进卢府不久，有一回，见他拿了一卷画来，兴兴头头地递给她。
“送给你。”
他这样没头没脑地也不是头一回，孟珂也不奇怪，顺手展开那卷轴一看，却愣住了。
那画上，竟是他卢宽自己。
孟珂抬起一张震惊脸：“……”
她还以为是什么名家画作，再不济也得跟她这个收礼人有些关系。谁想，那竟是一幅单纯地、不遗余力地展示他卢宽绝妙风姿的画像。
卢宽得意地道：“我特意找京城最好的画师画的，画了一套，特意选了这张好的，送你！”
他满脸“瞧我多看得起你”的样子，说着，还指着画上的印，“喏”了一声道，“还有我的私印。”
孟珂：“……”
我有问你要吗？我有说过想要吗？这世上，还能找出第二个，把自己画像当宝贝送人的吗……
孟珂那时不怎么爱搭理人，自然也不怎么说话。但那一刻，看着卢宽的骚操作，心里的话那叫一个风起汹涌。脑子里此起彼伏的念头，那叫一个百转千回。
可卢宽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对，一脸傲骄地道：“我只送你，其他人都不配……”
孟珂：“……”
承蒙你看得起？她那颗死水般的心，继目瞪口呆、无言以对之后，又满眼的哭笑不得。
别说要点脸的、好人家的公子了，便是那戏台上的优伶、京中的花魁——那些靠脸和名声吃饭的人，也没见谁自己去找人画像，再拿着送人的——还要加上自己的私印！证明是他本人亲自严选。
卢宽哪知孟珂的思绪已经飘到了多年前。
他风度翩翩地走到一旁，仪态万千地坐下，又整了整原本就既没褶皱、也没乱飘的衣服下摆，才又一扬手道：“别说什么白水门门主了，便是那什么潘安、宋玉，什么徐公、卫玠、高长恭的……也就那样！也就是没跟我同生在大历朝。不然，史书上的男子美名，哪有他们的份儿？”
孟珂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又连连点起头来：“是，是，是，那是。”
说着，抬了下眉毛，笑着看他道，“二哥哥，有些日子没找人画像了吧？不找人记录一下你如今的风姿？就在这风景如画的镜月湖边……”
卢宽垂下眼，迟疑了一下，竟带了点羞怯的意味，笑道：“还是......不了吧。”
孟珂心下笑道，总算是长出点儿廉耻心了，也不算白吃了这么多年饭。
就在她觉得孩子终于长大了些，生出了点儿老怀甚慰的感慨之时，就听他补了一句。
“我最近……长胖了点儿。等我先减一些，风姿最佳的时候，再画。”
孟珂：“……”
得，终究还是白吃了。
孟珂洗涮道：“你什么时候都风姿卓绝，无论胖瘦都绝代风华，什么模样都是最佳！”
卢宽却抬手一挡，一派认真样道：“不不不，我对自己还是有点数的——更是有要求的，还是再瘦个两分最好。”
孟珂不想再听下去了——说起这事儿，他三天三夜都不嫌久。她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地笑着，往书案前走去。
卢宽起身跟了上去，坐在她案旁，斜倚着案头，一派欲说还休的模样。
孟珂还以为他要继续说自己的风姿问题，却听他问：“你就不好奇，那什么门主……长什么样？”
哟，他还真感上兴趣了？
孟珂半是意外，半是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眼：“二哥哥听闻谁家小姐生得美，便会好奇？”
不，他会好奇。只是，那份好奇跟男女之情、异性相吸没太大关系，更可能是想与那人比上一比。
“我好奇什么？”卢宽往后一仰，嗤笑道，“这天下女子……”
孟珂往砚台里倒了点水，边研起墨来，边接过话道：“对！是！这天下女子，以二哥哥的标准，其中九成，不，九成九，都太过粗鄙丑陋，都算不得女子。”
连她也在这九成九内，不过是因为情分，他口下留情罢了。
说着，她研墨的手一顿，促狭地道：“二哥哥既然好奇，不如会会他去？”
卢宽却翻捡着一旁画缸里的东西，挑挑拣拣地拿出来看，口中支吾道：“那也……岂不是……可不能太抬举他了。”
孟珂开始拆起书信来，叹道：“反正我是不想去好这个奇的，免得有人日后追着我问，‘吾与门主，孰美？’”
卢宽“唰”地打开一把不知从哪儿摸出的折扇，道：“这还用问？”
孟珂头也不抬地道：“自然不用，我必定觉得二哥哥最美。就只怕啊，有些人得琢磨，‘吾妹之美我者，私我也。’闹得自己不痛快罢了。”
***
熹园侧门外。回雪拿出一包红纸封好的银子，递给身旁的小厮。
小厮噔噔噔几步跑下台阶，扔给送烟火的车队头领。那头领是个精壮的汉子，手一伸便轻松接住了，顺手掂了掂，只多不少，脸上当即笑开了花。
回雪笑道：“这是我家小姐赏的，辛苦兄弟们走这一趟，拿去打点酒吃。”
那头领忙称谢不迭，又恭敬地退到车辕处，才侧身坐了上去，一扬鞭，带队离开。
这一行人走街串巷，吱吱呀呀地一路走到了邀月阁后门。
车队还没停，那头领就高喊了一声：“梁老爷给苏姒姑娘定的烟火到了。”
看门的闻声看过来，瞧着车队里那堆堆叠叠的烟花，皱眉问：“怎么来得这么晚，天都黑了。姑娘都着人问过好几回了。”
那汉子陪笑道：“实在对不住！今年订烟花的，比往年多出好些，人手一时便不够了，出货、送货都要慢些。不过，今夜怎么都是要送到的，不敢耽误大家明日过年。”
说着，上前，握着看门人的手，不动声色地塞了些碎银子，“烦请小哥通报一声，兄弟们早点完事，两相便宜。”
那看门的脸色顿时缓了，点头道：“你们也不容易。累是累点，但生意好，你们也能过个好年了。”
送货的汉子点头弯腰地笑道：“谁说不是呢。”
阁内，花魁娘子苏姒正斟酒请菜，施展百般柔情，可那梁云钦老爷的兴致却不怎么高。
苏姒是多眼尖的人，早看出他心头百般纠结，面上愁云笼罩，此时也没法装看不见了，温声含笑地嗔问道：“老爷这是怎么了？昨夜回来便一直闷闷不乐，可是妾身哪里照顾不周了？”
梁云钦看了她一眼，顺手在腰上掐了一把，皮笑肉不笑地道：“美人在怀，佳肴美酒在前，我能有什么不乐的？”
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把话题转开了去：“那什么……烟火呢？还没送来？”
正这时，便听屋外有人报说，烟火到了。
“杨管家！”梁云钦抬手一挥，“你带人下去看看。”
苏姒闻言也高兴起来，忙吩咐自己的小丫头：“你带杨管家去寻个地方放。”
两人应声要去。
梁云钦又叫住了杨管家：“完事你就回府吧，看看家里……过年的事宜，可还有什么不周全的。”
杨管家下得楼去，只点了几个人，交给苏姒的丫头听吩咐，便出了邀月阁，准备家去。
只见随从张举坐在马车辕上，明明脸就冲着大门，却仿佛没看见他出来，兀自呆坐不动。
杨管家喊了一声：“车赶过来！”
张举却仿佛还是没听见，杨管家眉头一皱，又喊了声：“张二！”
还是没反应。
杨管家几步急走上去，抬手就拍在他后脑上。
张举没防备，差点给一掌乎下马车去，踉跄了几步才站住了：“要走了？走了，走了。”
“你小子昨夜是不是又赌钱去了？”
“没有——”张举拉长了声音道，忙去放脚凳。
“没有？”杨管家哼了一声，登上车去，“没熬夜赌钱，怎么这副衰样？你这一整日都魂不守舍，做事说话都颠三倒四的！你以为，你不承认，我就查不出来了？”
张举忙笑道：“就是......就去了会儿，一小会儿。”
说着，屁颠儿屁颠儿地收起脚凳，坐上车辕，见杨管家放下车帘，才转回脸来——立刻又阴云笼罩了起来。
***
却说回雪，回了烟雨斋，见小姐在案前举着笔，撑着下巴发呆，听见她进门也没动。
她上前去，把笔抽了出来：“小姐还在想什么呢？”
孟珂身子动了动，淡淡地道：“我在想，这盘棋，下一步怎么动。”
“想到了？”
孟珂笑道：“这曾怀义死后，拖了不少日子才结案，底下早就暗流汹涌了。一时没闹起来，不过是一怕引起官府注意，二有上头人压着。如今，案子结了，上头的人也走了，有些人终究是要按捺不住了。这说话也就要……乱了。”
回雪：“小姐担心乱起来？”
孟珂笑着摇头。
乱起来，才有机可乘。
乱起来，大鱼才会被拖下场——眼下虽然还没露尾巴，但好歹看见涟漪了。
这盘棋，花了那么久，布局至此，也该吃子了。
既要动手，她不免要盘一盘那些明处暗处的子。
曾怀义的上头，有提拔他的孙秉。这人在明处，朝堂上混了大半辈子，是个滑不溜手的，哪方都不得罪，也没有明确派系。
还有老袁头的“不敢说之人”。
她那日对老袁头说不难查，只是诈他而已。但凡是条鱼，谁还亲自出手呢？不都是隐身其后，让层层爪牙动手。连前后爪、左右爪都未见得知道对方。真出了什么事，也不过换个爪子的事，哪那么容易查到真佛身上。
那死士级别的黑衣人，到底有多大能量？
这两拨人，到底本属一党，还是因故联手呢？又或是纯属偶然让她碰上？
除了这些人，在那看不见的暗处，在上头，又还有什么人？
孟珂渐渐开始觉得，梁家大宅的案子，跟樊仲荣的案子本质上应该是不一样的——只怕不是什么简单的图财害命，而是有其他因由的。
那曾怀义，想必也不过是被人指使，替人办事的爪牙的爪牙而已……
回雪收拾着案头，手上突然顿了顿：“我一直想问，小姐为何要这么步步为营，非得如此谨慎？就不能手起刀落，把仇人一个个除掉吗？”
孟珂看看她，笑了。
“是啊，手起刀落，一个接一个，听起来多爽快啊！”
顿了顿，她叹道：“有些人会选择直接手刃仇人，不问为什么，只要他们死就够了——那样的复仇是最最简单的，哪怕需要舍下己身，鱼死网破。可那样的复仇，根本谈不上惩罚，也谈不上消解——曾怀义死了，你看我有一丁点爽快的感觉？”
她的恨与怨，没有一丁点消泯，不只是因为他死前没受折磨，死后没受羞辱，还因为……她没来得及问出为什么。
孟珂看着回雪：“譬如你，当年，你们一家遇上的是土匪强盗。那把人抓了、杀了，就完事了。你不会去问土匪强盗为何害你。”
“可如果这么做的人，是你家的亲朋是故旧，是那些日日跟你相处的人，是你最亲、最信任的人呢？你还会什么都不想，只杀了他们，以命抵命就了事么？”
“陌生人可夺取性命，但只要将其正法，失去亲人的伤痛，天长日久也就慢慢愈合了。因为那样的伤害，只在皮肉躯体。可身边人的背叛，最最受伤的，是人心。”
“最有杀伤力的，永远是自己人。最大的仇恨，永远是被你倾心相待过的人辜负、背叛——敌人、陌生人是没机会辜负、背叛你的。”
孟珂的眼睛突地幽深如渊，里面还闪烁着些如刀似剑之光。
“当被这样的人伤害、辜负、背叛，你会想知道为什么。会想知道，‘为什么我一片真心对你，你却这样对我’。‘为什么我没有一丁点对不起你，你却要这样对我’。你会问，‘为什么自己会落陷人手？为什么自己会识人不明，看事不清？’你还会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过错，是不是自己应受的……你不只是恨那些人，你还会恨自己......”
她顿了顿，讥笑道，“你会陷入无数个这样的为什么，而这每一个为什么，都是一把刀。这无数把刀，会一遍又一遍地在你心里剜着、割着、拧着、转着......哪怕在天长日久之后，你甚至连凶手的面貌都渐渐模糊了之后，也永远无法真正愈合。”
“皮肉之伤易好，可那被背叛、被辜负的伤害——如果不搞清楚，不理明白，便是一辈子，都无法愈合。”
单纯让他们死，怎么可能消解，怎么可能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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