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冶纵马一路驰出城去,上了山道。
日头上来后,前夜的大雪就慢慢融化了些,山路本就泥泞,被许多人踩过,更是难行。
他慢慢放缓了些下来,又行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勒停了马,将孟珂抱了下来,拉着她又要往林子里走。
孟珂看他出城的方向,已经猜着了几分,再上了大栖山,也就什么都明白了。被他拉着一路到了这里,她当然不是没办法阻止,而是她也想知道,自己看到那场面,会是什么心情。
她是会懊悔于自己的失算,还是高兴老天“阴差阳错的成全”?会有一丝幸灾乐祸、大仇得报的感觉,还是会厌恶如今走在这条路上的自己?
想到此,她不由抬眼去看周冶,这人没有直接骑马到墓前,将她扔在那里,而是提前放了她下来,既是让她还有机会阻止他,也是让她起码能隔着一段距离去看——这是他对自己留的余地。
不过,他想逼自己说出什么,又指望自己能说出什么?他觉得,她孟珂是这样就能被逼得出来,激得出来的吗?这未免也太小看她了。
她心下笑道,看来,这位周大公子,没有从尸山血海中走过,不知道人的心志可以到什么程度……而她的心志,又是这天下如何少有的存在。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她的目光也随着周冶的侧脸,起起落落。
这个明明剑拔弩张的当口,她竟忽而走了神,去注意起他的脸来——这张她总是记不住细节,只留有囫囵印象和纯粹感觉的脸。
此刻,她用目光逐一扫过他的下颌线,他的眉眼,他的鼻锋,他的唇角......将那每一处线条都在心中记了一遍。一边默记,一边惊异,这一根根线条,到底特别在哪里?
是,他的五官深邃,脸小而窄,长得有些……祖上似乎有些异族血脉的样子。可越是这样不普通不大众的脸,不是越容易记取描画么?怎么就在她心里,成了个怎么也记不清的模样。
就在这时,一阵山风吹来,当中夹杂着山里特有的泥土和草木的气息,孟珂顿时一个激灵——她的鼻子极敏锐,从这一掠而过的风中,抓住了某种奇怪的味道。
等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混杂着焦土、血腥和尸臭的味道,她猛地俯下身,干呕起来。
周冶顿住了脚,看着她,冷笑起来道:“怎么,不好闻?那原本是一身香糯的孩子,是你我一样正当盛年的人,如今却是一滩滩……”
顿了顿,又道,“只这样你就受不了了?走啊,你去看看啊!”
周冶指着林后的土地,“你去看看死亡真正的模样,还能不能在那馨香温暖的华阁绣楼里,双唇一启,轻轻飘飘地说,这是他们应该承受的连累,应该付出的家族代价。”
孟珂没应声,只是呕得越来越厉害。她俯身捂着嘴,似乎是要憋住呕吐,可又大喘着气,随即又呕得更厉害起来。
周冶:“我不相信你是这么冷血无情甚至恶毒的人,我不相信你看到那样的场面还能无动于衷。他们做错了什么,当得这样比五马分尸还惨的下场?”
“而你呢,却连同情的眼神都不肯给一点。你明明知道什么,却什么也不说,连解释都不给我一句......孟珂!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孟珂此刻根本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她喘的间隙越来越短,呼吸越来越浅,心口疼得揪紧了衣服,身子都麻木了,直往那满是泥泞的地上缩了下去。
周冶忙上去端着她的肩膀,将她拉起来:“你又在演什么柔弱?赖在这儿不走,我就放过你了吗?”
他端起她的下巴,这才悚然发现,她已经面无人色,揪着心口的手上青筋暴起,身子也是不受控制的样子。最重要的是,她的呼吸已经完全倒不过来似的,越来越短促......这根本不是能装得出来的样子。
“孟珂?你怎么了?”周冶一时摸不清这是什么病症,看了看她揪紧的心口,“你这是......心疾吗?有药吗?”
不,不对,卢宽那么细心照顾,也从未提过什么要命的急症。再说,如果是心疾,她必定会随身带药,方才自己就用了,不至于拿命开玩笑。
看着她根本不受自己控制的样子。周冶只怕她一口气上不来,下一刻就过去了。
此时,唯有一法可试。
“得罪了!”
他举起手来,在她后脑力道精准地一击,她当即便瘫软了下去。
***
周冶一把搂她在怀,忙伸手去探鼻息——虽微弱,但还有气。他赌对了,人晕了过去,反而放松下来,恢复了呼吸,自己也才稍稍松了半口气。
既如此,想必不是什么心疾。他还是查看了一下她腰间的香囊,果然没药。他的猜测对了,可不禁又疑惑,她这犯的到底是什么病?
若不是他当机立断,她好像真的喘不上气,就能直接过去了。
此时松了口气,他才发现,自己居然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不由又觉得好笑,便是自己此前面临要死的时候,也没这样过。
他举目四望,周围不是积雪,就是被来看热闹的人踩出的泥泞,根本无处歇脚,只得将孟珂打横抱起,往外走去。
他将孟珂放到马背上,小心地兜揽在怀中,缓步打马离开,一直寻到了处干爽的地方,才停了下来。
今日这么抱了几次,他才惊然发现,她好轻,一手就能轻轻地将她抱起,腰肢更是盈盈堪握。平日看着纤薄细弱,却是瘦不见骨的那种,没想到这么瘦。
手腕也细到不行,他拉着的时候,都怕稍稍用力便捏碎了。
他轻轻地将她抱下马来,挑了处干爽之地,先蹲下,单手解开自己的狐裘,甩开铺平了,将她放于其上,又将剩下的一半盖在了她身上。
孟珂面色煞白,额间发际有细密的冷汗渗出。
冬日里出汗,山风再一吹,只怕邪气入体。他没有带丝帕的习惯,又不好翻找她身上,只好拈起自己里衣的袖子,替她擦了擦。擦着擦着,手指不小心触到她额头,竟一片冰冷——死人那种冷。
他的心猛地一沉,飞快地伸手去探鼻息,还有气!
他重重地吁出一口气,心口却仍扑通乱跳。
这么一惊吓,方才就已经懊悔的心,这下更深重了。本想激她一激,逼出些话来,谁料会搞成这样。
那卢宽说的身子弱,还真不是瞎说。可这到底什么毛病,这么突如其来,又如此凶险?
她要是真死了……想到此,他猛地摇了摇头,实在不敢想象下去。
他忙又伸手探了探她的脉,微弱、虚浮而又杂乱,是为凶险;顺手往下一滑,握了握她的手,果然也是冰凉。
她现在这样,上路只怕吹着、颠着,反添病势。最好等她醒过来,至少也要状况稳定了,再回城吧。
刚刚擦干的发际又冒了汗,他忙又擦了,立刻起身在左近拾了些干柴,点起了火堆。
忙乱一阵,坐定了下来,借着跃动的火光,周冶低头去看她。
这真是一张极善变幻的脸——甚至方才,他第一瞬间都还以为她是装的。因为她的心思实在太深,自己摸不透,猜不准,总觉得另有深意……
她是深沉,是善谋断,可迄今为止,做过什么坏事吗?烟火一事,尚无论断,他不愿相信,也不相信她会毒辣至此。
他不由摇头一笑,此刻实在体会了“城府深”三字,为何被世人当成不好的字眼。说穿了,城府深,不就是让自己看不透,拿捏不了,不利于自己吗。世人总是不介意自己城府深如潜渊,却总忌惮别人城府的。
可是,行走于世间,若没有城府,那无异于待宰羔羊。尤其她这样一个女子,借着卢府的权势威名,却没有真正的依恃,如何不如履薄冰,时刻自保?
此刻,看着完全失去意识的她,像是褪去了平日刻意布下的烟瘴。这张脸,像极清透的冰玉做成,又像无暇的白瓷,晶莹而又剔透,坚硬而又脆弱……
他不由伸出手去,轻轻在她面颊上缓缓掠过,仿佛只要稍稍用力,便会碎在他手下。
这时,她低低地呻/吟了两声。
周冶猛地收回了手,做贼心虚地飞快扫了一眼,可她分明又没反应了。
半晌,又见她微微蹙起了眉,开始面露惊惧之色,轻轻地左右摇起了头,身子也无力地微微挣扎着。
好像是……魇着了。
即便隔着狐裘,这么动着,在地上想必也咯得慌。他坐了过去,将她的头轻轻抬起来,枕在自己腿上。想起人们哄睡噩梦惊醒的孩子,他也学着,轻轻拍着她的肩臂,安抚起来。
慢慢地,她竟还真就渐渐安宁了下来。
再一摸她的额头和手,借了火温,好歹是没那么冰了,他又略松了口气。
好不容易得闲,他不经意地抬头一看,见明月自松间斜照而下,月光如水,倾洒在两人身上。身前的火堆噼啪作响,怀中的人安宁静谧,美得不似真人。
忽然之间,他竟有了种天地之间,唯有你我,两相依伴,无限温情美妙之感。
想到此,他不由笑了笑,觉得自己这感受来得实在好笑,手上又继续轻轻拍了起来。
拍着拍着,他眼前渐渐模糊,不自觉恍惚了过去。
***
周冶方才生火的时候,顺手把一只倒霉地撞进他手里的过路山鸡给烤上了。
那山鸡慢慢出了油,顺着鸡身流下,汇聚成滴,落入火中,便呲啦一阵响。
鸡身上的油越出越多,随着一大滴油流下,一簇火苗猛地窜了起来,将鸡点燃了。焦糊味很快出来......
孟珂意识昏沉,鼻子却本能地闻到了。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她,又躁动了起来。
她一动,周冶马上就被惊醒了,低头一看,见她面露惊惧,便试着摇醒她。
他这一挪动,才发现自己手脚都麻了。顿了顿,攒了攒力气,举着僵硬的腿一动,却踩上了一根树枝,正好充当撬棍,将那烤鸡的支架绊得轰然倒了。
正呲呲冒油的烤鸡猛地落入火中,呲啦啦一阵乱响,火腾地就窜起来了。
孟珂半昏半醒之间,眼前骤然一片红亮。她一个激灵,猛地惊醒,睁眼就见火苗腾地高窜而起。
此时,铺在地上的狐裘末端也被点燃了起来,火势猛地加大,木柴噼啪作响,鸡油呲啦作声,肉的焦糊味,皮毛被烧的味道……悉数灌入孟珂的耳鼻中。
她惊得猛地往后一缩,立时就喘不过气来,身子也动弹不得,甚至叫不出声来。
周冶瞧她这次犯病比方才来得还快,似乎还更严重,怔了一瞬,看看她,又看看火堆,脑中突地想到了什么。
大火、焦糊的肉味……她是见到这样场景,才会犯病!
难道是……当年的粱家大火?她就在现场?
是了!一定是!
想必,当时的她,便是亲眼见着大火如何将梁家人一个个烧死,甚至能闻到家人被活活烤糊的味道,却根本一声都不敢哭,也不敢叫。
瞬间,愧疚灌满了他胸口。
他忙将她揽入怀中,挡住她的眼睛,喃喃道:“没事,不怕,不怕!没事的!”
***
天色越来越晚,小姐久久未归。回雪一次又一次站到门口,对着夜色望眼欲穿,心下也越来越急。
每到过年前后,小姐的旧疾就要犯,一犯就是半年,得熬到入夏才能慢慢见好。每一犯病,她便日日受罪,连活着……都是一种惩罚。
今年,她能撑到如今,已经是头一遭了。可身边人都悬着心,只怕一个不仔细就又犯了。
想到此,向来稳重的回雪也终于忍不住了。她怒瞪着同样等在一旁的侍剑和洗墨:“你家公子呢!到底把我家小姐带哪去了,干嘛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那两人面面相觑,两脸茫然,显然也不知道。
回雪心中又气又忧:“我家小姐……一点经不起折腾。你家公子不知轻重,这样不由分说就将人掳了去。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都……别想走出这熹园!”
洗墨和侍剑听着,不由对视了一眼,这最后半句话,只怕不是空口威胁。任侍剑武艺高强,毕竟只有一个人。她若要留他们,只怕还真有这本事。
“什么叫掳了去!”
洗墨可不想待宰,开口就要反驳,侍剑却一把拉住了他。
他也没搞清楚公子要干嘛,但觉得己方着实有些理亏,扯回了洗墨,又好声好气地道:“回雪姑娘,你别担心。我家公子最是怜香惜玉之人,定不会把你家小姐怎样。兴许是路上耽搁了,咱们再等等。”
回雪横他一眼。侍剑当即便收了声,又心虚,又对她有些莫名的怕。
眼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外头愣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旁边下人都直打呵欠了。
侍剑也悄悄对洗墨嘀咕上了:“公子这是怎么了?查案便查案,哪需要这么急?他今日怎么就……这般按捺不住了。”
洗墨白了他一眼,先扫了一眼回雪,压低了声音道:“公子急的哪是案子!”
“那是什么?”
“人啊!”
“人?”侍剑听不明白。
“我跟你……说不明白。”洗墨看了他一眼,懒得再说了,索性闭目养起神来。
***
此刻,野外的火堆前,狐裘被烧了大半,鸡烧成一坨黑糊的东西,火也灭了大半,不时噼啪几声,好一片狼藉。
孟珂闭着眼,叫不醒,又昏不过去,只是呼吸困难,心痛难耐。
周冶紧紧地抱着她,拍着背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不怕,没事了。”
他脑中飞快地转念,虽不知这是何种病症,该如何治,但眼下最危险的便是喘不过气来。人命不过就在这一息之间,真窒息了,只怕就救无可救了。既如此,得先将她的呼吸调顺。
难道又打?还能再昏几分?只怕不会奏效了。
还有其他法子没有?窒息……怎么救?对了,那溺水窒息的人......
他看了看孟珂,慢慢俯下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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