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冶到了竹雨院,卧房的门虚掩着,只小丫鬟五儿守在床前。
他轻轻推门进去,一问,说是回雪乘夜回熹园取东西去了。
也是,回雪来得急,更没料到小姐是这个状况,衙门里住的又都是大男人,连件能穿的衣服也没有。这一日下来,孟珂一直出虚汗,衣服被褥都换几回了,如今身上穿的还是他的衣服。
周冶看了看院外——回雪走了,那方才冷笑他活该的是谁?扔松子打断他们说话的又是谁?
他心中了然,暗笑道,这个不露面的,还真如洗墨所说,是个爱玩闹的。
五儿看着周冶,欲言又止了几回,终于不好意思地道:“大人,你这一时……不走吧?”
周冶奇怪地看她。
“大人既在这儿,我就先出去……一下。”
看那小丫鬟脸尴尬得脚趾抠地的样子,周冶忙抬手一挥:“去吧,有我在呢。”
瞧五儿疾步出去的样子,他心道,回雪果然已经走了有些时候了。熹园的庶务素日都是回雪在帮着小姐料理。如今小姐病着,她这一趟回去,自然有诸般事情要处理,一时半刻回不来。
他这又想到,她们既不愿惊动卢二公子,自然不好从熹园带人过来。自己素日就洗墨这仨跟着,整个衙门内院连个贴身丫鬟都没有。那些粗使的婆子丫头,伺候不妥贴。她们也不会放心让人近身。这找下人的事,得即刻办了。
如此想着,他走榻前坐了下来,看孟珂的脸上几乎没有半点血色。
这已经昏迷了一日一夜,怎么不见好转,甚至还醒不过来?
他心道,我的孟大小姐,梁大小姐,你不会是……讹我的吧。这念头一起,就觉得罪过——任她心机再深再重,这病也不是装得出来的。
他叹了口气,看着她道,“你要真是讹我的,那倒好了!”
说着,伸手在她额上一摸,还有些低热。
恰此时,孟珂轻轻呢喃了两声,吓得他忙从床沿上弹了起来。
再一看,并没醒。
他又坐了下来,刚惊到的心还在蹦着:“婉婉。”
昨夜叫得熟了,脱口便叫了出来,可这一叫,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昨夜同衾而眠的画面,当即横陈脑中,不由红了耳根。
孟珂的眉头蹙得越来越紧,额上又有细汗渗出,头也开始左右微微动着。
这是……又被魇住了。
周冶忙坐近了些,熟练地将她扶起来,揽在怀里轻轻拍着:“别怕,婉婉,我在呢,别怕。”
“吱呀——”一声,五儿推门就呆住了,竟见周大人坐在床头,把自家小姐抱在怀里,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还不快把门关上!”
还是周冶先说话道,“也不怕北风进来,吹着你家小姐。”
五儿这才忙关上了门,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周冶哪顾得上管她,抬手去摸孟珂的额头,果然,一出了汗,很快就一片冰冷,吩咐道:“愣着干嘛?再去打点热水来,要够热。”
“是!”五儿终于有了主心骨,忙去打了水来,打了热热的手巾,站一旁道,“不敢劳烦大人,让我来吧。”
“给我。”周冶也没看她,拿过手巾给孟珂敷上,“你歇会儿吧,我这就是顺手的事。”
“奴婢分内的事,哪敢假手于人,何况还是大人……”
见周冶不为所动,她也不再多说,侍立一旁帮手,估摸着手巾不够热了,便新打一张递上;看着水温不够了,便添热水,两人配合倒是顺手。
五儿心下惊异——周大人这么个贵公子竟也会照顾人。
突然,门“砰”一声响。周冶被吓了一跳,手巾落在了孟珂脸上。
只听侍剑进来,大声问道:“公子!你跑这儿来了?”
又冲外面喊,“就在这儿呢!”
周冶忙手快地捞起手巾,双目喷火,转头瞪着侍剑:“你小点儿声!”
侍剑这才看了看床上的病人,一摸脑袋道:“啊!忘了。”
这声音也没小多少,不过没大喊了而已。
看周冶拿眼剜着他,侍剑忙改用气声说道:“找你喝药呢。”
“先搁着吧!”周冶压着火气道,见他站着,抬手一挥,“赶紧出去!别在这儿添乱了。”
“我添什么乱?他们满衙门找公子找不着,还是我说,你可能跑回这儿来了,他们还不信。”
侍剑这么嘀嘀咕咕地出去,在院子里碰到回雪,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又扫了她的手两眼。
回雪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心中急着去看小姐,便也顾不上管他了。
周冶交还了病人,回到听风轩的书房。洗墨忙将火炉边煨着的药端来,伺候他喝了。
下午睡了一回,周冶这会儿一点睡意也无,闲坐案前,兀自发了会儿呆,突然想起了什么,不由暗自一笑,于是,唤洗墨铺纸磨墨,提笔作起画来。
洗墨伺候着,心下嘀咕:“这都多久没闲心提笔了,怎么还起兴作画了!能画什么?烟火绚烂不成?”
“这烟火案的事,梁云钦怕是不好全身而退了。”孙九爷笑道。
梁夫人一脸的舒爽:“那张举,看到了不该看的人,本来就得死。没想到,他居然还跟烟火案有关,拉了梁云钦下水!”
“这位梁老爷,好日子过了这么些年,也该到头了!不,这些年都算他白赚了。现如今,没了那个人保他,便是周冶不动他,我也要动一动了。”
“你想办法把账本拿到手。”梁夫人沉下语气,转头看孙九爷,“他倒霉不要紧,可别牵连了我们,指不定周冶什么时候就带人搜府,万一给他搜出来了呢!”
“那老东西肯定不愿交出来。”
“所以说……想办法。”
梁夫人凑了过去,孙九爷附耳过去,听她说着,微微点起了头。
***
第二日清晨,洗墨从桌上抬起头,发现自己竟靠在桌上睡着了。再看公子,仍坐在书案前,头往后仰着,腿架在桌上,也斜倚着睡着了。
走过去一看,案上竟多了两幅画,心道,公子这是一夜未曾睡啊。他不敢惊动,小心地将画收了。
等周冶醒来的时候,虽因睡姿不佳,脖子有些不舒服,但浑身已经松快了。他一向身体强健,些许风寒,喝点药睡上一觉,就好大半了。
他径直去了隔壁看孟珂。
回雪还是有些爱搭不理,但好歹告诉他,小姐的热算是退了,也醒过了,只是还水米难进。
就这么接连几日,孟珂始终昏睡。每多一日,周冶的心就更沉重一分。他就没见过这样成日昏睡,不知道渴,也不知道饿的。
他忧心地问回雪:“她一向如此吗?这样不吃不喝的怎么行?便是寻常人,几天不吃饭,饿也得饿晕了,还别说是体弱的病人。”
回雪冷冷地哼道:“每日的药汤都是能灌多少算多少,吃东西……这几日是不可能的。”
被哼了,周冶也只能装没听见,心知回雪心中也不知骂过他多少回了,哼一下又算得什么。
也不知是第几次短暂醒来的时候,孟珂才恢复了意识,注意到自己身处之处。听了回雪的回报,她无力说话,只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回雪明白她的意思,也安心住了下来。
等再醒过来,她只嘱咐了一句“别让二哥哥知道”,便又昏睡了过去。
***
地气已动,没那么冷了,屋里炭盆还是烧得暖融融的。
周冶这日照常看过孟珂,回了听风轩,往榻上一躺。
涤砚端坐在旁,处理衙门和内院的日常事务。洗墨没事,就在旁边故意闹侍剑,找嘴拌。这两人一个嘴上占便宜,一个手脚占上风,谁也赢不了谁,就那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吵吵嚷嚷。
周冶双手枕在脑后,盯着房顶发呆,心中不自觉地盘着烟火案线索。
这么大批量的烟花,要方便买、方便运,还要不惹人注意,必然不会太远。这些作坊、商家、黑市都查遍了,应该没有疏漏了。除了熹园、梁云钦,还有没有其他可能?
梁夫人、孙九爷?可不管他们以谁的名义,只要买,就不可能遗漏。连黑市也查了几遍,都没有哪!唯一没能求证的,也就是熹园,可她……
还有那买烟火的行商,一丁点踪迹也无。估计直接化整为零,分散开了,很难查到踪迹。
化整为零……等等,他突然坐直了——既然可以化整为零,也可以化零为整啊!
“侍剑,快!马上将那些烟火作坊的坊主、卖家都找来!”
侍剑立刻扔下洗墨去了。
那些作坊主、老板们又一次被叫了来,个个唉声叹气、叫苦连天,一嫌耽误生意,二也实在无话可回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叫道,“大人!这过年前后,一次性大量买的人真就这些了。”
“对啊!实在没有其他的了。小的们实在不敢隐瞒!”
“我们这行管制向来严格,谁敢欺瞒?一出事,都是大事,得吃不了兜着走。”
周冶大手一挥,下面的怨声戛然而止,都望着他。
只听他一字一顿地道:“若是期限放宽些呢?能化零为整的有没有?”
“化零为整?”
“从来只听过化整为零。”
大家一时都没听明白,甚至觉得这位大人今日是突发奇想,找茬为难。
瞧那众脸疑惑,涤砚温声解释道:“就是单次买的量虽不多,但长期在买,积累下来,总量却不少的,有没有?”
“长期买,积累下来的……”
老板们相互看了看。
周冶扫视了这些人一圈,举重若轻地道:“实在找不出这人,也无妨。嫌犯便是你们!本大人拿你们交差便是。”
压力也是动力,终于有人眼睛一亮:“有!有人!”
不等那人说完,又有人抢着道,“对!有!是不是个瘸子?”
两人相视一眼,连连点头:“是!是!是!”
更多人开始道,“我那好像也有这么个人!”
“去年春天开始,他时不时就来买,说是拿去……炸鱼的。算起来,总量也不小。”
周冶看着那叽叽喳喳的一群:“一个个说。”
青幛镇的作坊老板跳得最高:“我知道他。叫瘸三儿,姓什么,好像是姓……”
“金!”有人替他补充道。
“对,姓金!跟作坊里工人还混得挺熟,我都见他们一起喝过好几次酒。”
是了!定是这个人无疑,周冶心下喜道。不管是制作烟火,还是从烟火中拆出火药,乃至制作土质炸/药,本就需要一定的技术。连这些作坊内,都还三不五时发生意外,造成死伤呢。
此人能做这么多,还没把自己送进地府。即便不是熟手,也必定得事先细细地打听明白了,再三试成。若真如此,这人还有些本事,必定是个手巧心细,能自学成才的。
有了明确的嫌犯,孟珂身上的嫌疑变少了许多,周冶心里陡然轻松了许多,尽管此时根本不能排除,此人是不是被指使利用。
周冶站起来:“这姓金的……什么三儿……”
“金三儿。”
“瘸三儿。”
为了洗清嫌疑,老板们如今一个比一个积极。
周冶道:“此人家在哪,寻常都混迹什么地方?立刻去拿!”
青幛镇的那个老板,带着衙门的人风急火燎地赶出城去。
一群官差又浩浩荡荡地穿街过巷,涌入了金三家。
可屋内空无一人。
那破房子里倒是大喇喇堆着些还没拆完的烟火,还摆着制作土制炸/药的工具。
左近一问,都说这金老头孤僻,平日并不怎么与邻里往来,谁都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前两日倒还照常看到他。
***
此时,那金三就在城中,离衙门几条街外的一个路边摊上,面前摆着一碗吃完了的面,配一碟油酥花生米,一瓶浊酒。
他皱巴的手指,拈几粒花生米,喝一口酒。
一个身形壮实的青年走来,经过他背后,在隔壁桌坐下。金三的桌角却多了个小瓷瓶。
老板迎上来,那人随口要了碗面。
他也没看金三,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大栖山那一……响后,衙门就加派了人手四处巡逻,还设了宵禁,就为了防止大乱。咱们只有……换个法子。”
金三没作声,仍不紧不慢地喝着自己的酒,吃着自己的花生米。
“您这个堂中元老,寨里当家,正好上门祭奠祭奠,给后辈们好好讲讲过去的故事。让大伙儿都知道知道,他曾怀义的真面目,也让他们……死个明白。”
那人瞄了一眼小瓷瓶道,“别看就这么一小瓶,投入水井,就足以让百十口人毙命。若是直接放入饭食酒水,就更厉害了!这次,就让曾家彻底断了根,也让那些什么亲朋故旧的,至今仍跟他家沆瀣一气的人,一起下去团聚。”
说完,便起身走了。
老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来,看着那已经远去的背影:“嘿!这什么人啊!”
他叹了口气,招手唤来小伙计,“来,你吃了吧!”
金三不急不慢地喝完了最后一口酒,将几个铜板拍在桌上,小心地将碟子里最后剩的花生米一把抓在手中,一瘸一拐地走了。
而他桌角的瓷瓶,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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