验证了心中所想,周冶心中微微有些波澜,但也只是一闪即逝——摸到她的脾性,便是收获,他不急。
他笑笑,提步而上,追上她,两人并肩往侧门而去。
老馗是个孤老,无处可去,周冶仍将其置于义庄,着人就地“监看”。到了义庄,他扶着孟珂下马车一看,跟他头一次来时很不一样。
衙门来搜查了几回,自是翻得乱七八糟。义庄案的风声慢慢透出之后,也有家属来过,搞得满地狼藉。又空了这许多日子,破败之外,连些微的人气也没了,只余鬼气森森。
见状,他看向了孟珂,这样的景象,必定不是她所愿。倒是该先让人来收拾收拾,免得让她平添难过。
孟珂见此,不由顿住了脚步,四下扫了一圈,唏嘘道:“这样了,他还在这儿待着……”
周冶道:“我早说要给他另行安排,可他说,早把这儿当成自己最后的归宿了。他是铁了心,生死都钉在这儿了。这样可怕的一个……屠宰场,他也视如归宿。”
说着,他看向孟珂,“也不知,他是有什么心结在此处。”
孟珂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提步径直往里面走去。
两人一路走进去,直入正堂,才见里面的供桌有人整理过。上面东岳大帝的神像上磕掉了一块,应该是被砸过,但擦得干干净净。堂上的牌匾,也没有尘网。
周冶领着她转入后堂,一看,那原本日暮时分的码头一样,停满棺木的后堂内,倒已经空了一小半。
这些日子隐隐有流言传出,说义庄有盗卖尸骨的事,倒没具体说是哪一家。而周冶又故意命衙门把每个义庄都查了一遍。是以,百姓一时也搞不清楚,流言所指的到底是哪家。而南山义庄则是以商会赈灾造假的理由抓了。
但消息一经传出,凡有在义庄停灵的人家,大都赶忙前去,或查看,或择日掩埋,或安排扶灵回乡了。眼下剩的这些,要么是还没听到消息的,要么是还没来得及动手的。
这时,隐隐传来一阵轻缓的沙沙声,像风吹竹林似的。
孟珂正奇怪,就见周冶朝她一摆头,往堂后的院子走去。
二人循声穿过棺木阵,走出阴暗的后堂,后院的一片白亮中,陡然见一个虾成一团的单薄影子。这影子突地立起来,竟是个瘦骨嶙峋的人影,她微微一惊,不由顿了一步。
周冶伸手松松地揽住了她,朝那人影一看:“这就是老馗。”
孟珂渐渐看清,见此人须发灰白,长得……就像他手上拿的竹笤帚。
老馗朝二人一揖,杵着笤帚,左右看了看,带着轻如风声的笑道:“大人见谅,小老儿气力不济,一日只能收拾一点。”
“老人家,不用如此辛苦。”周冶道,“我这就找些人来,帮着收拾恢复。”
“恢复?”老馗愣了一瞬,看向他,“大人的意思,这义庄以后还可继续?”
“为什么不?”周冶看向孟珂,慢慢地道,“作孽的是那些人,这义庄设立的初衷本就是好的,有什么道理要停办?”
孟珂回看了他一眼,仍只是静静听着,并未言语。
周冶继续道,“如今流言传出,已有民怨,只怕还要沸腾一阵儿,还会有更多人来此生事。老人家还是躲一阵子,等过些日子,风声过去,再回来的好。这里我自会派人前来看顾。”
老馗点点头,又摇摇头:“大人不必替我担心,我都是黄土埋到眉毛的人了,不怕人生事。只要大人允我生死都留在此处,我就心满意足了。”
“既如此,那就这样吧,我会着人前来帮你。”周冶道,“另外,官府也会针对流言,广邀百姓监督。一旦发现哪个义庄行辱尸、甚至买卖等违法之事,绝不放过。上有县衙执行,下有百姓监督,便不怕人心险恶了。”
老馗笑着连连道了几声“好”,抬眼看着周冶:“我还只道恶人虽被惩处,算是有告慰,但到底是不得不将事情掩盖下来,总还是有遗恨,更怕隐患未除,有朝一日死灰复燃。不想,大人早有了这样的周全之法。”
他的眼圈渐渐发了红,“如此,小老儿就彻底放心了。便是此刻就死了,也可坦然去见故人了。”
他的目光转向前堂牌匾的方向,“梁公的基业,可算是保住了。”
孟珂的目光也随着他,看了过去。
这时,只听外面有人马喧嚣。有什么人急步冲进来,带着哭腔喊道:“仲儿!仲儿!”
孟珂和周冶相视一看,竟是个认识的——正是邵夫人身边的许嬷嬷,高升之妻,高仲之母。她自是听到风声,赶来查看儿子尸身了。
周冶对老馗道:“你先去忙她的事。我们自己四处走走。”
老馗朝二人点点头,依言去了。
***
“咱们四处看看?”周冶问。
孟珂点点头,随他信步走去。
到义庄之后,她就一直很沉默,周冶主动提起话头:“这是你第一次来此吧?”
孟珂“嗯”了一声,慢慢地道:“儿时,虽然根本不知道死是什么,可就是对所有跟死有关的东西,都有一种莫名的、巨大的恐惧。”
她抬眼扫着四周的山林,坡地上的坟冢,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时,什么义庄、坟茔,我是一眼都不敢看的。”
周冶侧头看着她,这样一个胆小娇弱的小姑娘,却亲眼目睹了最惨烈的景象,所以才会落下病根,才会在曾怀义墓前犯病。
“对不起……”周冶顿住了脚步,看着她,真诚地道。
孟珂看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那事不怪你。”
说着,遥遥地看着远处,脸上、眼里都没什么惧色,甚至有一种与常人都不同的宁静。
周冶不由有些疑惑,自那以后,她不该更怕了吗?可她如今这沉默的宁静,又是怎么回事?
孟珂仿佛猜到了他心中所想,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扫了他一眼,感慨道:“小时候,便是听说谁家有人死了,我至少一年半载都不敢跨入这家的院子,哪怕只站在院门口,都瑟瑟发抖。可是……慢慢地也就不怕了。”
一遍遍做噩梦?那就做吧。瑟瑟发抖?那就抖吧。
周冶一直看着她的脸,那个可是之后,是她被迫近距离、惨烈地直面了死亡?是她长大了,强大了?
他正想着,就见孟珂顿住了脚步,目光仍落在那些坟冢之上,仿佛是好笑似地道:“你知道吗,有一段时间,我……常常去郊外的荒坡上散步。”
是那些坟茔仿佛有魔力一样,吸引着她前去。
“看着一座座坟茔,我心里一点都不怕,反而有种莫名的、极度的……安宁。”
“看着阳光洒在坟上,看着墓地里的青草随风摇曳,我心里竟觉得,死,好像也没什么不好。不,应该说,死也很好。”
“什么痛苦都没了,从此,尘归尘土归土,永远安宁了。”
她的脸上在笑,可笑着笑着,眼角却浸出了泪。
她轻轻抬手擦去了,目光好像落在了很遥远的地方,面上仍是好笑地道:“那段日子,我甚至……希望自己突然就意外死了,被马车撞了,被谁推了,甚至被他们找到,灭口了……”
周冶敏锐地抓住了点什么,疑惑道:“为什么都是被人……”
孟珂抿了抿唇,转眸看着他,还是在笑:“因为……我没资格寻死。那么多人护着我,那么多人死在了我前面,我有什么资格去死?”
一滴泪啪嗒落下,她又没事人一样拭去,还是笑着,只是顿了好久。
等将那涌动的泪意压了下去,她才转眸看着周冶,笑道:“我得活着,还得好好地活着,不让他们担心地活着。”
周冶朝她伸出手去,想揽她入怀。她却轻轻一跨步,堪堪让开了。
“没事。”
身后落下这一句。
她没有回头,仿佛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周冶蜷了蜷手指,收回那落空的手臂,慢一步跟在她身后。
半晌,孟珂才又回转身来,看着他,问:“你知道,我父亲当初是怎么想到建这个义庄吗?”
周冶摇摇头,他确实没去细想过。
“他在外任之时,曾遇到一家带着亡夫灵柩归乡的孤儿寡母。那亡夫本就只是个小官,一朝身死,剩下母女三人,这个家从此便没了指望。于是,姻亲故旧都对这家‘累赘’避之不及。母女几人一路吃尽苦头,但走到半路,盘缠还是难以为继,几乎无法前行,眼看就要卖身或卖女葬夫。”
“恰让父亲遇见了。他派人去递帖子祭奠,出手赠银,助她们母女三人归乡。”
孟珂看向他,慢慢道:“父亲说,看到那母女几人,他就想到了我们母女。若是他有一日不在了,我们会不会也落入那种境地,无人帮扶,举步维艰。即便有家财傍身,孤儿寡母守不住,母亲是不是也要面对卖身葬夫,徒留未成年的女儿的处境。”
“于是,他便有了建个义庄的念头。无论什么人,都可在此落葬,也可在此停灵,待时机方便再落叶归根。扶灵回乡的,也可在此歇脚,或得盘缠资助。”
这一说,周冶便明白了:“他是怕自己不在之后,无人保障义庄的运营,地方官府也无心或无力维持,这才想到成立商会,以民办官督的形式,让义庄能自行运转?”
孟珂点点头:“光靠衙门拨款,或光靠某一人、一家的善款,都非长久之计。可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善举竟会成为那些人作恶的工具。”
周冶道:“如今,你回来了,你拔除了那些恶人。他的在天之灵,会欣慰的,更会为这样的女儿而骄傲。”
孟珂的眼眶突地热了,目光有些模糊,笑着扭开了脸,没说话。
***
两人绕着义庄转了一圈,回来正好见老馗和许嬷嬷从里面走出。
几人在门口站住,许嬷嬷冲二人行了个礼,待老馗领着周冶和孟珂往里走去,才转身要去,却听身后传来一句话。
“嬷嬷,您东西掉了。”
她转头一看,见是孟珂身边那个大丫头,手中托着一对金灿灿的镯子,伸手递向她。
许嬷嬷低头笑笑,抬眼看着她道:“姑娘,这不是我的东西。”
“您再仔细看看?”雨歇往前走了两步,冲她抬了抬手道。
“我只是个没什么用的老婆子,没什么能替姑娘效劳的,”许嬷嬷笑着一礼,“恕我无福消受了。”
说完,转身便要走。
雨歇却几步走到她身前拦下,也不说话,拉过她的手,便将手镯塞进她手里。
“你干什么?”许嬷嬷本能地一挣,“这还有强塞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着手镯便要塞回去,可抬起的手却突然顿住了——她看见了手镯上步步生莲的图案。
有一回,高仲见她端着夫人的新手镯,便说,“等你生辰的时候,我也给你打一对,比夫人这一对还好。就用莲花图案,步步生莲,好运连连,又吉祥,又应了母亲的名,可好?”
她笑笑,只当他是瞎说,并未当真。可是,如今一想……他倒在雪地里那夜,正是她的生辰。难道……
想到这儿,许嬷嬷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将手镯里里外外地看了一遍,一见里面刻着“福寿绵长”几个字,她眼眶登时便红了。
她抬眼看着雨歇,颤声问道:“这……这是哪里来的?”
看着她那双泪眼,雨歇知道她要问什么,冲她慢慢点了点头。
许嬷嬷顿了一瞬,转头看向了义庄里面,眼泪“唰”地便滑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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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荒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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