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嬷嬷紧紧拽着手中金镯,抽动着身子慢慢蹲了下去,久久不息。
义庄里,老馗领着周冶和孟珂一路进去。
“劳贵人久等。”他早注意到了这位小姐,问周冶道,“方才没来得及见礼,不知这位小姐是?”
孟珂抬眸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道:“梁公故人。”
老馗身子陡然一震,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周冶,一时不敢相信似的。
孟珂扫视了义庄一圈,慢慢地道:“梁公曾说,生而为人,终非禽兽,当老有所养,死有所葬。设此义庄,非求寿比南山,唯愿……生可康泰,死能安息。”
“没想到,小老儿有生之年,还能得见梁公故人。”他一时老泪盈眶,长吁了一口气,含笑看着孟珂道,“闻小姐此言,便知定是熟知梁公的人无疑。”
又叹了一口气道,“当年,梁公正是如此说。可这些年来,这地方却成了那些人敛财作恶的工具。梁公泉下有知,当如何心痛!”
“梁公在天有灵,当已经知道了!”孟珂面露讥嘲,“不过,他便是要计较,也计较不过来那么多了。”
听她话中有话,意有所指,老馗看了看周冶,终究没有多言。
不过,瞧这二人关系匪浅,他心中一突,难道……周大人查办此案,便是因为这位梁公故人?
若非故人,如何愿意为人所不愿为?如何能将事情办得如此周全,不负官,不负民,还费心保全梁公基业?
难道……可看这两位的年纪,当年只是孩子。
孩子?这般年纪?老馗心内又是一震,再去看那小姐,可分明又看不出什么……
孟珂顿住脚步,看着老馗:“老人家,我今日来,一则,是想看看这地方。二则,想问问老人家,是……因何在此做了暗子?”
她扫了周围一眼,继续道,“又是怎么独自一人,在这样的地方……扛过这么多年的。”
老馗笑笑,摇了摇头:“什么扛不扛的。我来此地的那日,就做好埋骨此地的准备了。无处可去,也无处想去,一日日地下去,便呆……到了今日。”
他看了孟珂一眼,目光逐渐悠远。
“当年,我这个百无一用的穷酸老书生,流落到此,病倒在路边,只当要成路边冻死之骨了。不料,竟路遇梁公父女,为其所救,苟活了下来。”
孟珂闻言回忆了一下,但父亲当年这样随手而做的事情很多,倒是想不起是何时何地了。
“他见我不愿再舞文弄墨,也不愿入府为奴作仆,被规矩束着,还没本事在外另寻差事,便问我……愿不愿帮他一个忙。”
忆起当年,他顿了顿,自嘲地笑道,“梁公说,‘义庄新设,力气活都有年轻人做,就缺个老成持重的。你要是不嫌晦气,就暂且到义庄,帮着管管事,等有了打算,再另做计较。’我一听,这再合适也没有了!”
老馗笑道,“对着死人可比对着活人省心,不用见世人嘴脸,不用被人拘着,不用吃人白饭,也不用再流落……就这样,我来了这里,呆了下来。”
孟珂看着他,心道,父亲应该也不曾想过,当日随手一安的这人,后来竟成了暗子,一埋多年,甚至在他死后仍忠其事,不离其位。
周冶见孟珂眼中似有泪光闪烁,但转瞬即消,轻轻问道:“那后来……”
“后来,那些人被一个个安插了进来。”
老馗看着孟珂道,“随着梁公身体日渐不好,梁会长逐步接手了商会的事务,那些人便日渐明目张胆起来。我相信梁公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曾几次去梁家大宅,想与梁公说此事,可怎么都进不去。”
“你一直进不去?”孟珂奇怪道,“怎会呢。”
老馗道:“我只得在宅外徘徊蹲守,有一次终于等到了梁公难得出门,但还是被管家拦下,说定会转告梁公。还说梁公身体不适,让我不要去贸然说这些事,以免刺激。于是,我也不敢再贸然行事。”
“忽一日,梁公突然暗地里约见我。我才知道,他并不知情。他吩咐我按兵不动,收集证据,静待时机,一举清扫这些人。不料,没等来这一天,却等来了梁家出事的消息……”
“管家没有转告?”孟珂问。
“应该没有。”
她垂着眸,看不清目光,脸上如冰封,这一瞬的神色,像极了梁公当日垂眸沉思的模样。老馗心中早有怀疑,此刻又多确认了一分。
管家?孟珂心中盘算着,的确,若无身边人阻隔,当日那些事断不会蒙蔽父亲至此。而那无常草之毒,能长期下却不被发现,也必定是身边人所为。
而接下来的事,不说也知道了。
***
孟珂顿了半晌,讥嘲地笑道:“而梁家出事之后,商会彻底归了梁会长,黑石堂也大喇喇进来了,彻底一手遮天。”
老馗点了点头,自嘲地笑道:“他们看小老儿是个晓事的,惯会装聋作哑,绝不多事,便仍留我在此,充个门面。”
“原来如此。”孟珂唏嘘道,半晌,抬眼看着他,冲他深深一礼道,“谢老人家大义!”
老馗忙要伸手去扶,又觉得自己污秽,手停在了半空,摆了摆道:“我不是冲着什么大义。我只是……做了故人交托的事。饭,不曾少吃一顿。觉,也不曾少睡一晚。”
孟珂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扫了义庄一眼,道:“老人家既不愿离开,便安心在此。若有什么需要,不管是您自己的,还是义庄的,可以上熹园找我。”
说着,想起他只怕不知,又补了一句,“熹园就是以前的梁家大宅。”
听到梁家大宅,老馗的身子冻住了一瞬,半晌,才重又抬头看向孟珂。良久,终究无言。
孟珂见他抖抖索索地从衣襟里摸出一个锦囊来。
那苍白皱巴的手指,在锦囊上抚了抚,最后看了半晌,抬手递向了孟珂。
孟珂接了过来,疑惑地看看老馗:“这是……”
老馗看着她:“这里是……梁公的埋骨之地。”
埋骨之地?一听老馗这话,孟珂脑中陡然一片亮白。
周冶忙伸出手去,虚虚地揽在她肩头。
孟珂无知无觉似的,没管他,灼灼的目光看向了老馗,似乎向他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怎么会?她早就查过,当初梁家人的尸骨都“顺理成章”地送来了南山义庄,无碑无铭,早不知在哪处。加之,后来查出义庄卖尸骨之事,她还以为……他们大概成了最早一批被彻底消失的。
老馗看着她,缓慢而笃定地点了点头道:“梁家人都……烧成了那样,却也因此……留下了全尸。”
孟珂脑中又是一胀,目光模糊了一瞬,忙扭开了脸去,对着周冶的胸膛。十个指甲生生掐入了手心,强压着胸口的心潮澎湃。
周冶抬手轻轻揽住她另一边肩头,拍了拍。
老馗继续道:“但我想着,那些人就算不打算把他们也……但早晚也还是会嫌占地,总是要动的。也难保有那不明就里的人,去误动。于是,我便悄悄一个个起了遗骨,迁走安葬了。”
孟珂从周冶怀中抬起脸来,转头看着老馗,嗫嚅道:“原来……是您。”
老馗笑着看了看手中锦囊,叹道:“我也活不了几日了。原想着,在一日,便守一日,只是怕我死后再无人看顾。总归得找个妥帖的人,托付才是。”
说着,看了周冶一眼,“我本想着托付周大人。没想到,还能有幸见着小姐。既是……故人,便交予你了吧。若……梁家还有人,便请小姐,代小老儿交予那……该交的人吧。”
孟珂从周冶怀中转过身来,说着便要下拜道:“我……代梁家人,感谢您老!”
“小姐不必如此。”老馗急急拦道。
说着,转头看着身后的坟坡,“梁公慈悲,给了小老儿和很多素不相识的人,最后的体面。我也当给梁公一份,他值得的体面。”
他将手中锦囊重新递给了孟珂,见她收在手里,终于松了口气,笑道,“如今,小老儿余愿已了,再无牵挂了。”
“二位,请自便吧。”
说完,转过身去,虾着背,负着手,慢悠悠地走进后堂去。
***
回程的马车上,孟珂发了好久呆。
见她手捏锦囊,一次又一次低头去看,却始终不打开。周冶忍不住问:“不打开看看?”
她没应声,过了半晌,却没头没脑地苦笑着说了一句:“这……是我母亲绣的。”
只一句话就红了眼。
她忙低下了头,似乎不愿让人看见,将锦囊拿在手中,摩挲着上面的刺绣。
“母亲她……随外祖母,手特别巧,绣工一流。自小,我身上的东西,从头到脚都是她亲手做的……”
两句话,她眼前就模糊到看不见了。
她顿了顿,含泪笑道,“可我……什么也不会!”
“我连一件完整的东西都没绣成过。有一回,好不容易想起来做个东西,开了头就做不下去了,还是母亲替我收的尾。我这辈子,也就给二哥哥打过几条不成样子的穗子,也就是他不嫌弃罢了。”
她抬着泪眼看向周冶,抬了抬眉毛,好像在说什么好笑的事。
“小时候,我见她手中总是拿着针线,可就是不教我。孩子嘛,总是看着大人做什么,便想跟着学。我常常偷偷拿她正在做的活计,做上几针,但每次总能被她一眼瞧出来……”
她笑着看向周冶,又挪开了目光,叹了口气道,“那时候,她总跟我说,除了念书,其他都不过百日之功,学这些手艺活不着急。”
“她总说,姑娘家也要读书明理,也要能靠自己立身于世,让我以念书为第一要务,要学管家,学理事,学银钱账目……至于针黹女工什么的,以后有功夫的时候再学不迟……谁知,根本就没有那个以后……”
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转眸看着周冶笑道,“她自己天真了一辈子,至死都不通世情,不懂人性,也没有独自立身于世的能力,偏给我说这些。你说好笑不好笑?”
“她教我管家理事,教我为贤妻,为良母,可是……我哪有她那样的幸运?”
“也不知为什么,那时候,我心中就隐隐觉得,我大概不可能有她那份幸运。”
“我没有她那样,做女儿时得父兄宠爱、母亲偏疼,出嫁有夫君爱若珍宝,还有孩儿听话懂事的幸运;也没有她那种从无机会得知人心险恶、世事凶险的幸运;更没有她那种……人到中年,还保有一份烂漫的少女之心的幸运。”
“她这一生,真正做到了……至死天真!”孟珂低下头,笑道,“我其实……一直很羡慕她。大概是我早就预知到,我没有那么幸运。我的路,同她截然不同。”
听她说着,周冶不知道说什么能安慰,但孟珂似乎也并不需要任何安慰,甚至也不需要倾听似的。于是,他也只静静地听她说。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笑,有苦笑,有自嘲的笑,有心痛的笑,有悲凉的笑……周冶第一次发现,有人可以这样,明明在流泪,却偏偏一直笑。而她越是这样,越让人觉得心疼。
孟珂顿了许久,泪眼迷蒙地苦笑道,“但是,那时候的我,也怎么都不会想到,摆在我面前的竟是一条……一条如此…..”
她突然发现,自己竟找不出那么个合适的词来,说她独自走过的这一路。
艰难吗?再艰再难她都不怕,她都能一个接一个地解决。
殚精竭虑、如履薄冰吗?是,但这也是她能应付的事。
孤独吗?她已经习惯了孤独,如今甚至更习惯散,而不习惯聚,或者说,她总是以随时离散的心,在同这一路的人暂聚,比如卢宽,也比如周冶。
她从来不是个喜欢自怜的人,更不喜欢在情绪中载浮载沉。
她总是目标明确,心志坚定,理智冷静。
可是,今日陡然回望这条路,这一刹那,发现自己竟不知如何去说的时候,心中竟这般为自己难过,难得地觉得自己可怜,又有些可笑。
她不由想,母亲如果知道女儿面前的是这样一条路,她会如何?会想着不如带她一起走,不要独留她于世间吗?
母亲必定宁愿以身代之,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可是……可就因为她的母亲是她,便注定了,她将走的就是一条这样的路。
听说,强势的母亲会养出懦弱无能的孩子。而天真如孩子的母亲,她的孩子便从来都做不得真正的孩子。
那个家里,母亲当过天真的孩子,父亲当过胡闹的孩子,只有她那个真正的孩子,却从来没有……
她轻轻地闭上眼,长吁一口气,很快便收住了泪。
只见她以手捧脸,片刻后再打开,便冲着周冶若无其事地笑道:“我去水边,洗把脸。”
若不是眼睛红肿,泪痕斑驳,从她的态度,几乎看不出方才落泪过。
不待他言语,雨歇便冲车夫喊道:“停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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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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