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是一幅“洛神赋”,只能供回忆来切实享用。
卿烻在望向云端之际,忽然泪流满面。
曾经逝去的某一天,被艳阳高照的御花园,三尺孩童的他,也是这般往树上喊话:“太子哥哥,你快下来,银杏的小果子自己会掉下来的——”
记忆是最叫人琢磨不透的东西。
你要他现身,他会跑得无影无踪。当你彻底绝望,他又从哪里跳了出来。
儿时的他们只要相聚,都是形影不离。为何今日重逢以后,反倒彼此疏远了呢?
年纪的增长,就代表不能再像幼童那样的没皮没脸了。
他想了解,是陆择洲别有所爱,还是另有隐情。
他不是不可以放手,自己吃痛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
思念与等待的十年,就当在塞北放牧。
碧草天涯,芳心暗收。
银杏树的果子受气候影响,还没到离枝落地的那一刻。
张浩在树上找了一个合理的位置,两脚踩树杈,两手揺枝头,扑簌簌,数以百计的白果从天而降。
卿烻稍微倒着身子,望向空中的一点点,“哈哈哈”——
没出息,他的心底在哭泣。
御花园里你攀爬过的那棵树还在茂盛无边地生长,但是你再也不会上去,而我再也见不到你无私奉献的恩爱。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栾提看伊人看得两眼发呆,汩汩愁闷在心头抑郁成疾。
求而不得的伊人,才是我最终的拥有。
栾提撩起袍摆,蹲在地上,捡那些让卿姑娘欢喜的果子。
“姐姐,我下来喽!”
浩浩荡荡,直上直下地,“呲溜”,话音刚落,少年已经落到树根底,又一个屁股蹲儿坐到地上。
天上的英雄成骄傲,地下的小孩是可爱。
卿烻去扶他起来,“要不要紧?”
少年的脸绯红,心跳得不得了。
“姐姐,我不要你爬树了。”
嗯?我挑头的,刚才还数落栾提,这会儿又不让本主上,说不过去。
“以前我站在高高的树上往下看,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张浩牵住卿烻的衣袖,怪可怜地说,“可刚刚往下看到你的影子,我突然害怕得要死。”
“你看我长得像狐狸精?”
卿烻笑问,但心里有的却是无限感动。
“不是,姐,”张浩急了,双膝跪了起来,“你没吃过苦累,爬树是个力气活儿,万一半道你腿抽筋儿了,我们怎么去救你。”
栾提把拾来的一兜子白果抖到带来的布袋子里,也跟着说:“卿姑娘,我也很担心这一点。”
“你们俩真的不想看我飞上树梢头?”
张浩把头摇得直晃,“不要不要,姐姐要是过意不去的话,可以给我们唱一首曲子吗?”
栾提跟着拍巴掌,“同意!”
卿烻问栾提,“你还想爬吗?”
“我要爬,以后想在美丽的姑娘面前显摆技能恐怕都没机会了。”
切——张浩直撇嘴,我可是有姐夫的人,你死了这条心吧。
如果说张浩爬树赛狸猫的话,栾提爬起树来就像一只大狗熊似的难看。
离树顶还有老远,他竟然浑身失力了。怎么办,上还是下?
张浩两手抱着胳膊,看树上的栾提对卿烻说:“姐,你还是让栾哥哥下来吧,他那种人死要面子活受罪。”
替人着想的小孩有糖吃。
卿烻冲上面喊:“栾提,你快下来,我饿了,要吃晚饭啦!”
虽然没有外人,三个人的面子就不是面子了么。
上山容易下山难。同样的,爬树容易下来难。
爬树的时候,下面有女孩子观看,栾提一直操持着强健有力又优美的姿势。可往下出溜,就像熟透的果子掉在地上,还用得着什么耐看的动作吗?
卿烻一捂眼睛,“浩浩,你盯着他,我去摆餐品。”
幸亏我没上,不然比他好看不到哪儿去。
连呼哧带喘地脚蹬到地,栾提还四下里找卿姑娘,“你姐呢?”
就你那怂样,把人都给吓跑了。
说了话得算数,在吃饭之前,卿烻确实唱了一首李煜的曲子《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
少年学识粗陋,不能懂词里的意思,天上人间,歌声美妙,伊人婉转,还有什么比这些更重要的么。
张浩一指天上的月如钩,说道:“姐,你的歌声,嫦娥姐姐听了都会哭的。”
栾提在心海里感叹,亡国之恨,岂是我们匈奴人能够体验的。
匈奴,揉然,吐蕃,大大小小不过是溪水浅滩,天上不下雨,时时刻刻都面临干涸。
席间,三人说说笑笑,两个大人,夹着一个小孩子,不带有任何的不痛快。
夜色良辰,卿烻不经意间问道:“浩浩,你长大了,想干什么?”
张浩挠了挠脑瓜皮,不好意思地说:“我想上皇城看看,我外祖父是开私塾的先生,他老人家年轻那会儿,几次考取功名,都落榜了。”
“你想当个状元郎?”栾提笑道,“有这样的美梦,还这么贪玩。”
“我起早贪黑地学呀,就差头悬梁,锥刺骨了,可就是学不会。”张浩急得抓耳挠腮,“我天生笨,聪明不起来。”
卿烻拍了拍张浩的肩头,“不要说丧气话,我不赞成头悬梁,锥刺骨那种极端的做法。”
栾提对卿姑娘另眼相看呢,不是说笨鸟先飞早入林么。天生愚钝,再不狠学,就更弄巧成拙了。
“学习应该是快乐的,而不是用那种极端的方式残害自己。”
“姐,你说得真好。可外祖父老用戒尺抽我手心儿,他老人家骂我不用功。”
张浩伸手给他看。肉疼啊,一道道新伤旧痕,纵横交错。
“我上私塾的时候,也经常被打,挨了揍,我就会用逃课来跟先生抗议。”卿烻小声道,“不许学我的大逆不道。”
我也得敢呀,要跟先生对着干,我爹爹得拿砍刀劈了我。
卿烻问他,“你想不想换个学习环境?”
“我长这么大,压根没出过兆麟镇呢,我家远方也没有亲戚。”
卿烻拍了拍袍子上的尘土,站起身,“天晚了,栾大哥,收拾收拾,你送浩浩回家吧。”
说话说半截子,真叫人难受。
张浩心里这么想,可也不敢深问。
“你不跟我们一块回去吗?”
“我还有别的事。”
卿烻站在水边,看着他们走远,直至消失在夜色当中。
国仇家恨暂且放一边,简短的生活快乐也是千载难逢。过了今日,明日的繁杂又来,铺陈时事,没法子躲避。
水中有月,月是倒影。
卿烻不无放松地看着那月光下的波光粼粼,就如这秀丽的山川一样,不管失去多少岁月,他也不想热爱的土地被胡人所践踏,蹂躏。
爱国的情绪不用人教,那是骨子里一代代传承下来的结果。
热血上涌,匈奴人就在他们的身边,但此时还不能下手。
身后传来脚踩沙地的声响,用不着回头,期盼的人儿已经到了。
“几时到的?”
“你唱《相见欢》的时候。”身后的那位首先发问,“你以后想做什么?”
卿烻“扑哧”笑出了声,拿这种话来套我的词。
“我想吃喝玩乐游山玩水。”
身后的那位不吭气。
“我不可以做纨绔子弟么?”
“巴不得呢。多少荣华富贵我都可以给你。”
卿烻一回头,怒道:“你存心呕我!”
来人正是陆择洲,他轻轻牵过他的手,柔声道:“小卿,这次散心完了,你就回到京城,后面的事我们这些人足够用。”
卿烻甩开他的手,眼皮泛红,情绪高涨,连珠炮地说道:“我真要贪玩,还用等到今天?我锦衣玉食地活着,天下人要怎么讨论我爷爷?你告诉我啊!”
陆择洲把他拢入自己怀里,拍打他的背脊,也给了他足够喘息的时间。
我怕你受伤。我怕你消耗生命。
汉匈之战,结果都已经书写完毕,只欠一个不大不小的收梢了。
陆择洲知道自己不能再强拧那朵希望的花朵。卿烻的执念,已经烙印在了骨髓。
“将来吃了苦,可不许哭鼻子。”
借着月光,陆择洲一点一滴地端详着他的鼻翼,他在想,卿烻儿时的那次磕破鼻子有没有留下疤痕。可惜,什么也没找到。纤巧的暗影里,没有哪里是缺陷。
“你快使用法术,把我的女声收回去。”
陆择洲拍了拍他的后颈,卿烻咳嗽了两声,原声带就连本带利地回来了。
他用指尖碰了碰卿烻的鼻尖,“疼吗?”
啊,你在说胡话吧?没病没灾的,我鼻子疼什么劲。
“不疼。”
他对太子的柔情视而不见。
“你小时候有一次鼻子磕得很严重,还记得吗?”
“噢,那时我几岁?”
“五六岁。”
“我说大哥,你五六岁时发生的事就记得吗?”
我的五六岁我自然不记得,可你的五六岁却刻入我的脑海,你救活了我一次,而你对此却一无所知。
“不提了不提了。”陆择洲又问,“你打算怎么帮助张浩那孩子?”
你听见了哈。
“嗯……”卿烻想了想,“我跟浩浩有缘,我想要他去太学念书,由大爷爷教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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