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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祭司之瞳

鹿台,确实很高。

高得仿佛脱离了尘世,直抵天穹。妲己居住在顶层,一个极为空旷的圆形殿阁内。这里不像宫殿,更像是一座瞭望塔。四面开窗,没有任何遮挡,风可以毫无阻碍地穿行,日夜不息地发出或低沉或尖锐的呜咽声,像是无数亡魂在窗外徘徊吟唱。站在窗边向下望去,整个朝歌城如同一张巨大而繁复的棋盘,密密麻麻的灰黑色屋顶是棋子,纵横交错的街道是棋格,而那些蝼蚁般蠕动的人群,则是随时可以被抹去、被牺牲的尘埃。云层低垂时,仿佛伸手便可触及,那种置身于虚空之上的眩晕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的孤立与脆弱。

帝辛常来。

他来的时间并不固定,有时是白昼,有时是深夜。他往往沉默寡言,不像传说中那般纵情声色,反而更像一头疲惫而警觉的雄狮,寻找一处可以暂时卸下伪装的巢穴。他时常只是长久地伫立在窗边,背对着她,俯瞰着他的城池与疆域。他的背影宽阔,披着玄色的王袍,肩颈处的线条却总是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仿佛承载着无形的、千钧的重负。

他会问一些关于有苏氏的问题,语调平淡,听不出真正的意图。风俗,祭祀的仪式,如何驯养战马,如何辨别草场的丰瘠。妲己谨慎地应对着,每一个字都在舌尖斟酌过,不透露任何可能危及远方族人的信息,也不流露出过度的悲伤或仇恨,维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属于战利品的温顺与疏离。

“你们部落,信什么神?”有一次,他望着窗外翻滚的云海,突然问道。

“信山神。信祖先之灵。”妲己跪坐在不远处,声音平稳。

“不信天帝?”他转过头,目光如炬,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些许端倪。商人的信仰核心,便是至高无上的天帝。

“信。”她垂下眼睑,“但山神更近,祖先更亲。他们守护着我们的帐篷和牛羊,看得见我们的悲喜。”这是真话,在有苏氏,远天的神祇不如身边的守护灵来得真实可感。

帝辛沉默了片刻,然后发出了一声极轻的、近乎嘲讽的冷哼:“那些贞人,整日龟甲蓍草,言必称天帝这样,天帝那样。仿佛这天地间,只有他们长着能聆听神谕的耳朵。” 贞人,那些世代掌管祭祀、占卜与历法的神权贵族,他们是人与神之间的桥梁,在商王朝拥有着足以制衡王权的庞大势力。

妲己的心脏微微一缩,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她捕捉到了他语气中那难以掩饰的厌烦与……不屑。她抬起眼,用一种带着些许懵懂,却又大胆的目光看向他,轻声问:“大王……听不见天帝的声音吗?”

帝辛猛地回头,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同鹰隼,牢牢锁定在她脸上,似乎在判断她这句话是天真无知,还是别有用心。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良久,他眼底的锐利才慢慢化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是疲惫的漠然。“孤听见的,”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沙哑,“是人的声音。饥饿的声音,愤怒的声音,想要活下去的声音。这些声音,比那些虚无缥缈的神谕,要响亮得多。”

那天,他在鹿台待得比平时更久一些,直到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离开时,他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说了一句:“你这里安静。很好。”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为妲己打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她开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拼凑对这个男人,以及这座庞大王朝权力结构的理解。这个看似拥有无上权柄的王,并非无所不能。他被困住了。被困在贞人集团用神权编织的巨网里,被困在繁琐陈旧的祖宗法典中,被困在这个日益僵化、内部充满倾轧的庞大官僚体系内。他修建鹿台,或许并非全然为了享乐,更是一种象征,一种试图超越、试图触摸真正绝对权力的姿态——一种无需通过神谕,仅凭自身意志便能直达天听的无上权威。

她开始尝试着,在他凝望窗外时,状似无意地低语。声音很轻,像风吹过窗棂:“下面的奴隶,今天又死了三个,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或者说:“昨日听闻,贞人们又在宗庙议论,说鹿台过高,触怒山川神灵,需要加大人祭的规模,才能平息天怒。”

帝辛通常没有任何明显的回应,既不出言赞同,也不斥责她妄言。他依旧沉默地站着,如同一尊冰冷的青铜雕像。但妲己学会了观察更细微的东西——他负在身后的手,指节会微微收紧;他下颌的线条,会不易察觉地绷紧;甚至他呼吸的频率,也会发生极其微妙的变化。她在试探,用这些无关痛痒的话语,如同用最轻柔的羽毛,去撩拨他内心那根对神权、对旧势力最为敏感的弦。

她袖中的骨刀,始终没有动用。直接杀了他?这个念头并非没有出现过,尤其是在夜深人静,仇恨如同毒蛇啃噬心脏的时候。但那太简单,太便宜他了。而且毫无意义。一个被刺杀的君王,会成为悲壮的殉国者,而她,一个来自战败部落的女人,只会是十恶不赦的弑君凶手,有苏氏的名字将随之被彻底抹去,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不,这绝非她想要的复仇。

她要活着。不仅要活着,还要攫取权力,哪怕只是一点点,哪怕这权力是依附于他、通过扭曲的恩宠而获得的。她要站在足够高的位置,高到让所有人都看见,这个强大的商王朝,是如何因为它的王宠信一个来自敌族的“妖物”,而一步步走向疯狂、走向瓦解的。她要让自己,成为他辉煌王冠上最刺眼、最无法忽视的那块污渍,那根深深扎入血肉、最终引发溃烂的毒刺。

机会,比她预想中来得更快,也更凶猛。

那是一个午后,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鹿台飞檐。帝辛难得没有处理政务,正在听妲己用简单的骨笛吹奏一首有苏氏的牧羊曲。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侍卫试图阻拦的、焦急的低语。紧接着,殿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神圣的威严。

来人正是大祭司比干。

他穿着一身繁复厚重的黑色祭袍,以金丝绣满了日月星辰与诡异的兽面纹。袍袖宽大,随着他的走动,仿佛携带着一片移动的阴影。他身形干瘦,如同一株被雷火灼烧过的古木,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紧贴在嶙峋的骨骼上。他的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一双眼睛却异常锐利,如同两粒被溪水冲刷了千百年、不含一丝杂质的黑石子,冰冷,坚硬,看人时仿佛能直接穿透皮囊,窥见灵魂的本质。他身上散发着浓郁的、混合了特制香料与某种若有若无、仿佛浸透到骨子里的血腥气味,这气味随着他一同涌入殿内,瞬间驱散了先前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宁静。

比干甚至没有向帝辛行完整的臣子之礼,只是微微颔首,那双黑石子般的眼睛便如同淬了毒的利箭,直直射向跪坐在一旁的妲己。

“妖女!”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抬起,指尖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声音却如同寒冰撞击,清晰而冰冷地响彻整个殿阁,“此女眼神不正,眉宇间凝聚亡族怨气,身带不祥秽气!鹿台乃沟通天地、祭祀神灵之重地,岂容这等污秽之物玷污!大王应立即将此女献祭于天帝与祖宗神灵之前,焚其躯,扬其灰,方能平息天怒,保我大商国祚绵长!”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砸在地上。殿内的空气仿佛被抽空了,令人窒息。侍立的宫女和侍卫们脸色煞白,连呼吸都屏住了。

妲己维持着跪坐的姿态,低眉顺目,身体却在一瞬间绷紧,如同感受到致命威胁的幼兽。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帝辛方向的、那股骤然升腾起的、如同实质般的怒意。这怒意并非源于比干对她的指控,而是源于比干这种毫不掩饰的、直接干涉他意志的狂妄姿态。

“大祭司,”帝辛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冰碴般的寒意,每一个字都像是在青铜上刮过,“鹿台,是孤的居所。孤让谁住在这里,谁就可以住在这里。”

“大王!”比干毫无惧色,上前一步,祭袍拂动,带起一阵阴冷的风。他那双黑石子的眼睛死死盯着帝辛,里面跳动着近乎狂热的信仰与不容置疑的坚持,“您已被这妖物迷惑了心智!您看看这鹿台,自她入住以来,修建的奴隶死伤日益增多,东南的灾异频频示警!祖宗法典明确规定,非贞人卜定之吉兆,妖异之物不得近祭祀重地!您这是违背祖制,是在挑战神灵的威严!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法典说王权天授!”帝辛猛地提高了声音,如同沉雷炸响,他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巨大的阴影,将比干完全笼罩,“孤,就是天!孤的意志,便是天意!”

比干被这毫不掩饰的、近乎亵渎的宣言激得浑身一震,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情绪波动——那是混合了震惊、愤怒与绝望的神情。他不再看帝辛,而是将那双燃烧着怒火与偏执的眼睛再次转向妲己,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她的鼻尖。

“大王!您看看她的眼睛!您仔细看看!”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这哪里是人的眼睛?这分明是狐妖的眼睛!狡黠,阴冷,带着蛊惑人心的邪光!她会毁了你!她会毁了您,毁了整个成汤六百年基业!老臣今日便是拼却性命,也要清君侧,诛妖邪!”

帝辛暴喝,声如雷霆:“够了!滚出去!”

比干死死地瞪着妲己,那眼神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仿佛要将她的形象烙印在灵魂深处。片刻之后,他猛地一甩那宽大的祭袍袖摆,带着一股决绝的、仿佛与整个世界为敌的愤怒,转身,大步离去。那黑色的背影,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消失在殿门外。

殿内恢复了死寂。只剩下帝辛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如同受伤的野兽。

妲己依旧维持着低垂着头的姿态,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一半,是刻意演出的恐惧与无助;另一半,却是真实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比干的眼神太可怕了,那不仅仅是一个老人的愤怒,那是一种基于坚定信仰的、不惜焚毁一切的疯狂。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位掌握着神权的大祭司,已经将她视为必须铲除的死敌。

就在这时,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她微微颤抖的肩膀。是帝辛。他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边。

“怕了?”他问,声音比起刚才的暴怒,低沉了些许,却依旧带着未散尽的戾气。

妲己抬起头,眼眶微微泛红,里面水光氤氲。她点了点头,又用力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强忍住的哽咽:“给……给大王添麻烦了。”

“那个老东西……”帝辛的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烦,他放在她肩上的手收紧了些,那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欲,“整天就知道用神灵、用祖宗来压我。”他的手掌滚烫,隔着薄薄的丝绸衣料,几乎要灼伤她的皮肤。那是一种充满了占有欲的保护,也是一种宣示所有权的标记。“你不用怕他。有孤在。”

妲己顺势微微一侧,将额头轻轻抵在他坚硬的胸膛上。她听到他胸腔里传来的、有力而急促的心跳声。这个男人的心脏,此刻正因为愤怒与对抗而剧烈搏动。她心里一片冰冷,如同袖中那柄骨刀的温度,脸上却适时地流露出依赖与脆弱的神情。

“大王,”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音,如同受惊的雀鸟,“他……他会不会真的……引来神灵惩罚我们?”

“哼,”帝辛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手臂环住她,将她更紧地搂在怀中,“神灵?神灵只站在强者这边。孤,就是最强的。”

那天晚上,帝辛留宿在了鹿台。

待到他沉沉睡去,呼吸变得均匀沉重,妲己才悄悄起身,如同鬼魅般赤足走到窗边。夜空辽阔,星子稀疏,远处祭祀台的方向,仿佛永远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那是日复一日的人祭留下的印记。

比干不会放过她。她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这场权力的游戏,在她尚未完全熟悉规则之时,便已被迫拉开了血腥的帷幕。

她轻轻抚摸着袖中那柄冰凉坚硬的骨刀。它还在。

现在,她的敌人,不再仅仅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王。而是整个庞大而古老的商王朝,以及那个代表着神之意志、誓要将她撕碎的苍老祭司。

鹿台之风,愈发寒冷了。她知道,自己必须更快地成长,更巧妙地周旋。这场始于仇恨的棋局,已然落下了第一子,再无回头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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