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琴断西岐
西伯侯姬昌的儿子,伯邑考,来了朝歌。
这个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压抑的朝歌宫廷里激起了层层涟漪。他是作为人质来的,这是商王朝对待那些虽已臣服、却仍需牵制的强大方国的惯用手段。帝辛前些年对西岐用兵,虽未竟全功,却也迫使姬昌表面臣服。为表诚意,更为了确保周部落不再生异心,帝辛下诏,命姬昌将其长子伯邑考送入朝歌。名为“侍奉天子”,实为枷锁。
妲己在一场为伯邑考接风的宫宴上,第一次见到了这位西岐的公子。宴会设在摘星殿旁的暖阁,虽非最正式的朝会大殿,却也极尽奢华。青铜灯树摇曳着温暖的光晕,照亮了案几上堆叠的珍馐美馔,酒气混合着浓郁的香料气息,在空气中弥漫。伯邑考就坐在离主位稍远的客席,在一众锦衣华服、环佩叮当的商朝贵族中,他显得格格不入。他穿着一身周人惯常的素色麻布深衣,裁剪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纹饰,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面容年轻,大约二十上下,肤色是健康的麦色,眉眼疏朗,眼神清澈得像山涧溪流,不见丝毫在权力泥沼中挣扎沉浮的混浊与算计。
帝辛对伯邑考显得颇为客气,甚至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欣赏。这并非完全出于政治作秀,而是因为伯邑考精通音律,尤其弹得一手出神入化的琴。帝辛本人对音乐颇有造诣,对于能在此道上与他交流,甚至可能带来不同风格的人才,总会多几分宽容。席间,帝辛甚至让伯邑考即兴演奏了一曲。伯邑考并未推辞,他调试琴弦,指尖流淌出的是一首商朝宫廷雅乐,技法纯熟,韵味悠长,连帝辛也微微颔首表示赞许。
宴会中途,有边关紧急军报传来,帝辛不得不离席前往偏殿处理。暖阁内的气氛,随着王的离去,瞬间变得微妙而松弛下来。留下的几位作陪大臣,多是商朝宗室或与王室关系密切的贵族,他们原本挂在脸上的恭敬笑容淡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与隐隐的优越感。
一位显然是喝多了的、身材肥胖的宗室大臣,端着斟满的青铜酒爵,摇摇晃晃地走到伯邑考面前。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伯邑考朴素的衣着,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戏谑:“喂,西岐来的小子,”他喷着浓重的酒气,“听说你们那边,还跟野人似的住山洞?啃生肉?身上是不是还一股子羊膻味啊?”
周围几位大臣配合地发出几声压抑的、充满恶意的嗤笑,目光如同针尖般扎在伯邑考身上。
伯邑考缓缓站起身,他的脸色在灯光下似乎白了一分,但身姿依旧挺拔。他向着那位宗室大臣行了一个标准的、无可挑剔的礼节,声音平稳,不卑不亢:“回禀大人,西岐有夯土筑就的屋宇,聚族而居;耕种粟麦,烹煮熟食,与中原风俗,并无根本差异。大人或许误信了某些不实的传闻。”
“哦?”那胖大臣被他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脸上有些挂不住,凑得更近,几乎将酒气喷到伯邑考脸上,“那你们懂什么是礼吗?懂什么是乐吗?别以为会弹两下子就能登大雅之堂!来,既然大王夸你琴弹得好,那就再弹一曲,给咱们尊贵的苏妃听听!”他故意提高了音量,手指向一直安静坐在帝辛席位稍下首的妲己,“让苏妃评评,是你们西岐那山野之间的粗鄙调子动人,还是我大商传承有序的庙堂雅乐更高妙!”这是**裸的羞辱,将伯邑考等同于供人取乐的伶人,更将西岐的文化贬低得一文不值。
伯邑考的脸色更白了一些,指尖微微蜷缩,但他深吸一口气,依旧维持着镇定,只是语气更淡了些:“在下琴技粗陋,所学不过是乡野小道,实在不敢以芜杂之音,污了苏妃的清听。”
“让你弹就弹!”那胖大臣跋扈地一拍身旁的案几,杯盘震得哐当作响,“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入了朝歌,就要守朝歌的规矩!”
殿内的气氛瞬间凝滞。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伯邑考和那位大臣身上,带着看好戏的、冷漠的、或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女声缓缓响起,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沸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大人醉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妲己不知何时已放下了手中的玉箸,她端坐在那里,目光平静地掠过脸色苍白的伯邑考,最终落在那位胖大臣身上。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像结了冰的湖面,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意。
那胖大臣一愣,酒意似乎醒了两分,有些愕然地看向妲己。
妲己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伯邑考公子,是大王的客人。大王尚且以礼相待,亲自聆听其琴音,赞赏有加。你在此借酒喧哗,逼迫大王的客人奏乐取悦于我,是不把大王的待客之道放在眼里,还是觉得……大王的眼光不如你?”她的话语轻柔,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对方最在意的地方——对王权的不敬。
那胖大臣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汗珠从额角渗了出来。他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却在妲己那冰冷的目光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猛地意识到,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是如今王心最眷顾之人,连比干那样的人物都因她而死……他悻悻地低下头,不敢再看妲己,也不敢再看伯邑考,灰溜溜地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恨不得将整个肥胖的身躯缩进阴影里。
暖阁内再次陷入寂静,比之前更加诡异。
伯邑考转向妲己,深深一揖,抬起头时,眼神中带着一丝真挚的感激,他微微颔首,无声地表达了谢意。
妲己却已移开了目光,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重新端起面前的酒杯,凑到唇边,浅浅抿了一口。琥珀色的酒液入口,她却只尝到一片苦涩,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令人意外的是,过了一会儿,伯邑考却主动走到了殿中央的琴案后,跪坐下来。他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向妲己的方向,朗声道:“既然苏妃有兴趣品鉴四方之音,在下便献丑一曲,以谢方才苏妃解围之情。”他的语气坦然,没有丝毫被迫的屈辱,反而带着一种文化上的自信。
他没有选择任何商朝繁复恢弘的祭祀乐章,也没有弹奏之前为了迎合帝辛而演奏的雅乐。他指尖轻拨,流淌出的是一首西岐的民歌。曲调简单,质朴,没有过多的修饰,却悠远得如同从亘古传来。那旋律像初夏的风温柔地拂过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掀起层层波浪;又像清澈的溪水流过被岁月打磨光滑的石子,叮咚作响,带着生命的欢愉与宁静。这是一种朝歌已经彻底失去的、属于广阔天地与质朴生活的、干净的味道。
妲己静静地听着。在那熟悉的、属于宫廷的甜腻熏香与酒肉气息中,这琴音像一股清泉,毫无阻碍地流进了她干涸的心田。她闭上了眼睛。恍惚间,她仿佛离开了这座奢靡而压抑的牢笼,回到了记忆深处有苏氏部落的夜晚。眼前是熊熊燃烧的篝火,耳畔是族人粗犷而欢快的歌声,鼻尖是烤肉的焦香与青草的芬芳,抬起头,是北方草原上天幕低垂、无比明亮的星辰……那些被鲜血、仇恨和权谋刻意掩埋的、关于自由与温暖的记忆碎片,被这琴声温柔地唤醒。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在寂静的暖阁中盘旋许久,才渐渐消散。
殿内依旧安静,那些原本带着轻视目光的大臣们,脸上也流露出些许复杂的情绪,或许是惊讶,或许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触动。
“很好听。”妲己睁开眼,轻声说道。这是她自踏入朝歌以来,极少有的、完全发自内心的真心话。
伯邑考微微笑了笑,那笑容如同他的琴声一样干净,带着西岐阳光的味道。“不过是乡野小调,苏妃不嫌弃就好。”
然而,朝歌从来不是风平浪静之地。几天后,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入鹿台:伯邑考被囚禁了。罪名是企图行刺大王。流传出来的证据极其牵强可笑,有人说看到他形迹可疑地携带利刃靠近王宫禁苑,而经过查证,那所谓的“利刃”,不过是他日常用餐时用来切割肉食的一把普通餐刀,甚至算不上锋利。
帝辛闻讯后勃然大怒。他觉得自己的宽容与赏识被狠狠地辜负和践踏了。一个战败部落送来的人质,竟然敢心怀不轨,图谋行刺,这在他看来是绝对无法容忍的背叛。
妲己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鹿台顶楼眺望远方。她握着栏杆的手指微微收紧。心里如同明镜一般——这很可能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阴谋。是那些憎恨西岐日益强大、或是想要通过打击西伯侯之子来讨好帝辛、巩固自身地位的大臣们联手炮制的冤案。以伯邑考那般清澈的眼神和坦荡的气度,根本不像是会做出如此愚蠢疯狂之举的人。
她思忖片刻,转身下楼,前往帝辛处理政务的宫殿。还未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玉器被狠狠摔碎在地上的刺耳声响,以及帝辛狂暴的怒吼。
她整理了一下情绪,迈步走了进去。殿内一片狼藉,帝辛像一头被困的暴龙,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布满血丝。
“大王为何动怒?”她明知故问,声音放得轻柔。
“那个伯邑考!不知好歹的东西!孤待他不薄,欣赏他的才华,他却……竟然敢行刺孤!”帝辛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大王,”妲己适时地打断他,声音如同涓涓细流,试图平息他的怒火,“伯邑考,他只是一个棋子,一枚用来牵制西岐的棋子而已。”她走上前,避开地上的碎片,“杀了他,容易。一刀下去,什么都结束了。但是大王,西伯侯姬昌还在西岐,西岐的民心、军心,依然凝聚。您杀了他心爱的长子,岂不是将原本还有所顾忌的姬昌,彻底逼向反叛的道路?等于亲手送给姬昌一个举起反旗的最好借口。”
“难道孤还怕他姬昌造反不成?”帝辛梗着脖子吼道,但语气中的暴怒似乎减弱了一丝。
“大王当然不怕。”妲己顺着他的话,语气坚定,“大王神武,天下皆知。但是,请您想一想,如今东夷的战事尚未完全平息,大军主力被牵制在东方,国库消耗巨大。此时若在西边再树强敌,迫使周部落与我们全面开战,我们岂不是要陷入东西两线作战的困境?这对我大商有何益处?”她顿了顿,观察着帝辛的神色,继续道,“留下伯邑考,让他活着,姬昌投鼠忌器,便不敢轻举妄动。这才是牵制西岐最有效的办法。杀了他,不过是逞一时之快,却可能引来无穷后患。请大王三思。”
帝辛猛地转过头,阴沉的目光锐利地盯住妲己,带着审视与怀疑:“你……好像在为他求情?”
妲己心里猛地一凛,背后瞬间渗出冷汗。她知道自己的话有些逾越了后宫不得干政的界限,更引起了帝辛的疑心。她立刻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中所有的情绪,声音变得怯懦而惶恐:“妲己不敢。妲己怎会为一个陌生男子求情?妲己只是……只是不想看到大王因为一个小小的人质,一时意气,而陷入更大的麻烦和被动之中。大王是做大事、定乾坤的雄主,目光当着眼于天下,不应为此等微不足道的小事烦心劳神,更不应被小人利用,做出于国不利的决断。”她将姿态放到最低,将所有动机都归结于为帝辛、为商朝着想。
帝辛沉默了片刻,胸膛的起伏渐渐平缓下来,暴怒的情绪似乎被这番理智的分析压制了下去。他盯着妲己看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那你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置?”
妲己心中稍定,依旧低着头,恭敬地回答:“小惩大诫,方显大王恩威并施。既然有人告发,无论真假,关他几天,磨磨他的性子,让他吃些苦头,知道自己的性命和命运完全攥在大王的手心里,也就够了。然后找个由头放出来,依旧软禁在住所,严加看管。这样,既保全了大王的威严,也达到了牵制西岐的目的,比直接杀了他,要有用得多。”
帝辛思考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王座的扶手。最终,他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罢了!就按你说的办吧!”
伯邑考因此被释放了,但并未获得自由,而是被严密地软禁在指定的一处馆舍内,不允许随意走动,等同于高级囚徒。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给冰冷的宫殿建筑镀上了一层虚假的温暖。妲己在宫中花园散步,试图驱散连日来的压抑。在一处僻静的曲径通幽处,她意外地偶遇了也被允许在有限范围内活动的伯邑考。他比之前清瘦了些,穿着依旧朴素,站在一丛即将凋谢的木槿花旁,仰头望着天边的晚霞。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看到是她,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立刻收敛神情,远远地、恭敬地躬身行礼。
妲己犹豫了一下,还是缓步走了过去。空气中弥漫着草木枯萎前的淡淡苦涩气息。
“公子受苦了。”她开口道,声音平淡。
伯邑考直起身,摇了摇头,目光平静地看着她:“谈不上受苦。还要多谢苏妃,当日在大王面前为我仗义执言,据理力争。”他的语气很真诚。
妲己心中微微一惊。她为他说话的事,只在帝辛殿内,当时并无旁人在场,他如何得知?宫中眼线竟然已经无孔不入到如此地步?还是他另有消息来源?
伯邑考似乎看出了她瞬间的惊疑,他微微低下头,压低了声音,只有两人能听到:“宫中之事,看似铁板一块,实则……并非密不透风。”他抬起头,再次看向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此刻却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探究,更有一种深深的困惑,“伯邑考只是不明白,苏妃……您为何要救我?”他问得直接而坦然。
妲己避开了他过于干净的目光,转而望向远处。夕阳的余晖下,宫殿层叠的飞檐翘角像一头头巨兽的黑色剪影,沉默地蹲伏着,压抑而沉重。她沉默了一会儿,晚风吹拂着她的裙摆和发丝,带来一丝凉意。
“或许……”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是因为那首曲子吧。”她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旋律带来的感觉,“它让我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东西。”
一些干净的,简单的,像北方草原的天空一样辽阔,像部落篝火一样温暖,还没有被权谋、鲜血和刻骨仇恨所染脏的东西。那是她早已失去,并且知道自己永远也回不去的世界。
她说完,没有再看伯邑考一眼,也没有等待他的回应,径直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离开了。步履行走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那道清澈的、带着悲悯的注视,一直牢牢地落在她的背上,如同实质。那目光里,没有商朝男人看她时那种混合着**与评估的贪婪,也没有普通人对于“妖妃”的恐惧与憎恶,那是一种……仿佛看穿了她所有伪装与挣扎的、深沉的悲悯。
悲悯。
这个词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她坚硬外壳下最柔软的地方。她不需要悲悯!尤其是来自一个敌国质子、一个自身难保之人的悲悯!这比憎恨更让她感到难堪和……一丝莫名的恐慌。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那柄冰凉坚硬的骨刀。那首偶然听闻的西岐民歌,和那个年轻人干净得不像话的眼神,像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投进了她早已被冰封的、充满仇恨与算计的心湖,确实激起了一丝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的涟漪。
但也仅仅是涟漪而已。冰层太厚,湖水太深,太冷。那涟漪很快便消散无踪,湖面再次恢复了往日的死寂,映照不出任何光亮,只剩下无边的黑暗与寒冷。她加快了脚步,将那道令人不安的目光,连同那瞬间的动摇,一起狠狠甩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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