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干死了。
消息传到鹿台时,妲己正在品尝一碗冰镇的蜜渍梅子。那是南方进贡的珍品,盛在青玉碗中,琥珀色的蜜汁裹着饱满的梅果,在初夏的午后散发着丝丝凉意与甜香。她用小银匙轻轻搅动,看着梅子在粘稠的蜜液中缓缓旋转。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一阵慌乱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负责在外听候差遣的年轻宫女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甚至忘了最基本的礼仪。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牙齿格格打颤,连一句完整的话都难以拼凑。
“说清楚。”妲己放下手中的玉碗,碗底与案几接触发出清脆的“叩”声,在这突如其来的寂静中格外刺耳。她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仿佛只是在对一件寻常事发问。
那宫女“扑通”一声跪伏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凉的地板,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比干……比干大人……他、他在九间殿前……跪谏……说……说大王若……若不诛……诛妖……妖妃,国将不国……”她艰难地吞咽着口水,恐惧让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大王……大王怒了……”
“大王做了什么?”妲己追问,目光落在宫女剧烈颤抖的背上。
宫女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亲眼目睹了地狱的景象。“大王……大王盯着比干大人,说……说‘吾闻圣人心有七窍’……然后……然后就命令侍卫……当……当众……剖、剖开了比干大人的胸膛……观……观其心……”
话音落下,殿内陷入一片死寂。连窗外原本啁啾的鸟雀声也消失了,仿佛整个天地都被这骇人的消息所震慑。只有那个宫女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气声,证明着时间仍在流动。
妲己端坐在那里,维持着之前的姿势,一动不动。一股冰冷的寒意,并非来自那碗冰镇梅子,而是从脚底心猛地窜起,沿着脊椎急速蔓延,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她感到袖中那柄贴身藏匿的骨刀,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沉重,冰冷刺骨,几乎要坠破衣袖。
她预料到比干会死。从那个老祭司在鹿台指着她鼻子斥为“妖女”,从他毫不退让地挑战帝辛的权威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这两人之间必有一方要倒下。但她万万没有想到,结局会以这样一种方式降临。如此暴烈,如此直接,如此……疯狂。当众剖心?这已经超越了政治斗争的范畴,踏入了一种近乎仪式化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残忍领域。帝辛不是在铲除政敌,他是在用一种极端的方式,亵渎、践踏并试图粉碎那个以比干为代表的神权世界。
沉重的脚步声自远及近,带着一种熟悉的、不容错辨的威压。帝辛来了。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让人通传,径直闯入了她的殿阁。他身上还穿着朝会的正式礼服,玄衣纁裳,庄重而威严。但靠近了,妲己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新鲜的血腥气,混杂在宫廷熏香之中,形成一种诡异的气味。他的眼神与平日不同,里面燃烧着一种亢奋的火焰,但那火焰深处,却又跳动着混乱与不确定的阴影。他直直地看着她,像是在寻求某种确认,又像是在向她展示自己的“功绩”。
“孤杀了他。”他开口,声音比平时略显急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刚刚完成了一件极其耗费心力的大事,“那个老东西,以后再也不能对孤指手画脚了。再也……不能了。”他重复着,像是在说服自己。
妲己强迫自己从那种冰封的状态中挣脱出来。她缓缓站起身,步履平稳地走到他面前。离得近了,能更清晰地看到他眼底那混杂着暴戾与一丝茫然的神色。她伸出微微有些发凉的手,没有去碰触他可能沾血的手,而是轻柔地、细致地替他整理了一下有些歪斜的衣领和系带。她的动作极其温柔,充满了安抚的意味,如同在试图抚平一头刚刚经历过血腥厮杀、情绪尚未平复的猛兽竖起的鬃毛。
“他该死。”她的声音很轻,如同耳语,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打在帝辛此刻最需要认同的神经上,“他倚老卖老,时时刻刻用神灵祖宗逼迫大王,离间大王和臣民之心。他心里装的,从来不是大商的江山,不是大王的威严,只有他自己那把顽固不化的老骨头,和他那不容置疑的神权地位。”她的话语,像是一剂恰到好处的良药,精准地贴合了他内心的愤懑与自我辩护的需要。
帝辛猛地抓住她整理衣领的手,紧紧握在掌心。他的手很大,灼热,甚至有些汗湿,用力之大让她感到指骨微微生疼。“你不怕孤?”他盯着她的眼睛,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她的瞳孔,直抵灵魂深处,“现在……外面那些人,都说孤是暴君。比干一死,这名声,算是坐实了。”
“我怕。”妲己抬起眼,毫不避讳地迎上他眼中那片混乱而危险的风暴,她的眼神清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坦诚,“但我更怕大王软弱。我怕大王像以前的某些先王一样,被那些抱残守缺的老臣们用所谓的祖制、神谕捆住手脚,最终变成一个只能点头盖印的傀儡。大王是真正的雄主,心怀吞吐天地之志,要建立前所未有之功业。雄主的路,自古以来,哪一条不是用敌人的、甚至……是自己人的鲜血铺就的?”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鼓舞人心的力量,将他的残暴行为粉饰成了通往伟大必经的荆棘之路。
她的话语,像是最有效的镇静剂与兴奋剂的混合体。帝辛眼中那混乱的风暴慢慢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固执、更不容置疑的东西——那是一种彻底抛弃顾虑、坚定沿着自己选定的道路走下去的决心,哪怕脚下已是万丈深渊。他猛地将她搂进怀里,手臂收紧,力道大得几乎让她窒息。他将脸埋在她散发着清香的颈窝,低声呢喃,那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脆弱的情感依赖:
“只有你懂孤。”他重复道,气息喷在她的皮肤上,“只有你。”
靠在他坚实而滚烫的胸前,听着他有力的、略显急促的心跳,妲己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殿内华丽的藻井。比干的死,无疑是一个决定性的转折点。它彻底斩断了帝辛与旧贵族、与神权集团之间任何缓和的可能性。他用自己的行动,将自己逼到了孤家寡人的绝境。现在,在政治上,他几乎只剩下她了。或者说,他固执地认为,他只剩下她了。而她,需要好好利用这份被鲜血浸染的、畸形的“唯一”。
朝堂之上的风向,一夜之间彻底改变。公开的、直接的反对声音几乎消失殆尽,但它们并非真正消失,而是像暗流一样,转入了更隐秘、更危险的地下。一种无形的、粘稠的恐惧如同瘟疫般笼罩了整个朝歌。大臣们每日上朝时如同赴死,面色凝重,步履谨慎,生怕哪一句无心之言,哪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就会触怒这位性情大变、手段酷烈的君王,步上比干的后尘。
帝辛变得更加依赖她。他待在鹿台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开始允许她在偏殿一旁,静静地听他处置一些不算最机要的政务奏报。她从不主动发表意见,只是像一个最忠实的影子,默默地聆听,偶尔在他目光扫过来时,回以一个温顺的眼神。但他会主动问她,带着一种寻求共鸣的姿态:“妲己,你觉得这个人可用吗?”或者“此事如此处理,是否妥当?”
她总是微微垂下头,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用恭敬而疏离的语气回答:“大王,妲己一介女流,不懂这些军国大事。大王天纵圣明,独断乾坤就好。”
她越是表现得如此“懂事”和“安分”,帝辛反而越愿意与她诉说。他并非真的需要她的意见,他需要的是一個绝对安全、不会反驳他、只会无条件认同他所有决定的听众,一个能让他确认自己决策英明、行为正确的回声壁。她完美地扮演了这个角色。
于是,她也就被迫目睹了更多的血腥。她看着他用各种令人胆寒的酷刑处置那些被指控为“心怀怨望”、“诽谤君上”的臣子。炮烙,将人绑在烧红的铜柱上;虿盆,将人推入满是毒蛇蝎子的深坑……有些是商律中已有的严刑,有些则是他为了追求更大威慑效果而“发明”的新花样。他似乎在这些残酷的场面中,找到了一种掌控一切的快感,一种用极端恐惧来镇压所有不满的手段。
那些受刑者凄厉绝望的惨叫声,常常越过重重宫墙,隐隐约约地传到鹿台高处,回荡在妲己的耳边。王宫内的气氛愈发压抑,宫女和太监们走路时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如同真正的鬼魅,他们的头永远低垂着,不敢与任何人对视,仿佛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避免被那无处不在的死亡阴影所捕捉。
妲己夜里开始频繁地睡不安稳。一闭上眼睛,比干那双黑石子般冰冷、充满谴责的眼睛就会浮现在黑暗中,死死地盯着她。随之而来的,还有那些受刑者扭曲变形、痛苦到极致的面孔,他们在她的梦境中哀嚎、挣扎,伸出焦黑或布满毒虫啃噬伤口的手,想要抓住她。她常常在深夜猛地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心脏狂跳不止,需要大口喘息才能确认自己仍在人间。
每当这时,她会悄悄摸出袖中那柄小小的骨刀,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凉坚硬的触感,是她与过往那个单纯世界唯一的联系,也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东西,能让她从噩梦的恐惧和现实的压抑中,获得一丝短暂的、冰冷的安宁。
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用温柔的假面做伪装,用极致的顺从做最锋利的刀刃,小心翼翼地引导着身边这头力量恐怖的猛兽,一步步走向她预设的悬崖。
但她没有想到,这条路上需要流淌的鲜血,会如此之多,多到几乎要淹没她的脚踝,让她感到窒息。那不仅仅是敌人的血,还有许多或许罪不至死、只是触怒了帝王之威的人的血。这些血,有一部分,是因她而起,顺着她话语的引导而流淌。
一天夜里,她再次被噩梦惊醒后,索性独自一人,披了件外袍,悄然登上了鹿台的最高处,那座尚未完全竣工的摘星楼阁。这里毫无遮挡,夜风格外猛烈,带着呼啸之声,吹得她衣袂翻飞,长发乱舞,几乎站立不稳。寒意刺骨,但她似乎毫无所觉。
她扶着冰凉的玉石栏杆,俯瞰着脚下沉睡的朝歌城。夜色中,庞大的城池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如同鬼火般在黑暗中闪烁,那是巡夜士兵的火把,或是某些彻夜不眠的工坊。这些微弱的光点,像是无数只沉默的眼睛,在黑暗中静静地注视着她,注视着这座即将倾覆的王朝,眼神中充满了茫然、恐惧或是冷漠。
一股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向她袭来。那不是身体上的劳累,而是从灵魂深处、从每一根骨头缝隙里渗出来的倦怠。她想起了姐姐塞给她骨刀时的眼神,那里面充满了决绝的恨意与期望。这把骨刀,原本应该是用来直接刺入仇人心脏的。现在,仇人近在咫尺,与她朝夕相对,她却选择了另一种更迂回、更缓慢,却也仿佛更彻底的方式——不是杀死他的□□,而是引导他毁灭他的王朝,他的基业,他的一切。
这,真的还能称之为复仇吗?
还是说,在这日复一日的伪装、算计与血腥浸染中,她自己也已经变成了这个疯狂权力漩涡的一部分?她的灵魂,是否也早已被权谋与冷漠所侵蚀,被那些枉死者的鲜血所浸透,再也洗不干净,再也回不到那个有苏氏部落里,眼神清澈明亮的少女时代了?
她望着脚下无边的黑暗,找不到答案。
寒风卷起她的长发,带来远方荒野的气息。她只知道,无论对错,无论代价,这条路,一旦踏上,就再也回不了头了。她能做的,只有继续走下去,直到终点,无论那终点是毁灭,还是……同归于尽。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