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珠的爹李福民,没几天就从金陵城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一进门,那张脸就皱得跟苦瓜似的,拉着王娇娇钻进了里屋,嘀嘀咕咕说了大半宿,油灯都快熬干了。
“京城……怕是要变天了!”李福民灌了口凉茶,压低了嗓子,眼底带着忧色。
王娇娇正麻利地铺着被褥,头也不抬:“京城里的风浪,再大也刮不到咱这城里来。”
“这回不一样!”李福民重重叹了口气,愁得直搓手,“江南总督换人了!听你弟弟透的风声,金陵城里头的水浑着呢!龙子凤孙都盯着江南这块流油的肥肉,眼珠子都绿了!接下来……哼,你且瞧着吧,少不了鸡飞狗跳!你可得把明珠那丫头看紧点,少让她出去跟那几个小子野!多去苏家找找婉心,或者跟阿莱玩玩也行。”
王娇娇一听这话,手上动作停了,转过身叉着腰,一声冷哼从鼻子里喷出来:“呵!管你姑娘?你姑娘本事大着呢!如今城北这片地界,都是她李大小姐‘罩’着的!威风八面!”
李福民正收拾包袱的手猛地一顿,先是愕然,随即失笑摇头:“这孩子……真是……”那语气里,也不知是气还是笑,更多是无奈。
夫妻俩又扯了些闲篇,最后还是绕不过最挠头的那桩事。李福民搓了把脸,声音都透着愁:“唉,眼瞅着明珠都十五六了,花儿似的年纪,别人家姑娘都开始相看了……”
王娇娇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你去劝她?”
两口子大眼瞪小眼,半晌,都讪讪地别开了脸。自家闺女那主意大的,谁去碰这钉子都得扎一手血!
最后,还是王娇娇一咬牙,一巴掌拍在被子上:“劝!都给我劝!死马当活马医!实在不行……再说!”
第二天,掌灯时分。夫妻俩坐在堂屋桌边,就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对着账本。李明珠则像没骨头似的歪在旁边的矮凳上,手里把玩着她爹从金陵带回来的几颗流光溢彩的琉璃珠子,眼皮子直打架,脑袋一点一点的。
李福民冲王娇娇使了个眼色。王娇娇清了清嗓子,故意把账本翻得哗啦响,拿腔拿调地开了口:“明珠啊……你表姐的婚事定下来了。”
李明珠一个激灵,瞌睡虫瞬间跑了大半!
表姐?那个跟她八字不合、见面就掐的表姐?爹娘平时提都不敢在她面前提,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心里立刻门儿清——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表姐比她大不了几个月,表姐都定亲了,爹娘这火,可不就烧到她头上了?
电光火石之间,李明珠“腾”地一下从矮凳上弹了起来,像只炸了毛的猫,脑袋摇得比拨浪鼓还快,声音又脆又急,带着十二分的不耐烦:“不听不听!爹!娘!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我李明珠,这辈子——只招赘婿!别的,免谈!”
“噗——”
李福民刚喝进嘴的茶全喷在了账本上。
王娇娇手里的算盘珠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夫妻俩彻底傻了眼,眼珠子都快瞪出眶了!这……这哪儿跟哪儿啊?才刚起了个头,话都没递出去半句呢,怎么就平地一声雷,直接蹦出个“赘婿”来了?!
李福民一听“赘婿”二字,眼圈“唰”地就红了,那眼泪说来就来,演技炉火纯青:“明珠啊,爹的心肝儿!当年把你从庙里接回来,爹娘就发过誓,不求你攀高枝儿大富大贵,就盼着你找个老实本分、疼你顾家的好男人,安安稳稳过一辈子!能时不时回来看看爹娘,爹娘这心里啊,就比喝了蜜还甜!这辈子就这点念想了……”他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那叫一个情真意切,闻者伤心。
李明珠翻了个白眼儿,对她爹这招“苦肉计”早免疫了八百遍。可一想起当年在尼姑庵里清汤寡水、受人白眼的苦日子,再瞅瞅眼前这真心实意把她当眼珠子的爹,心里那点硬气还是软了。她撇撇嘴,牙根发酸地开始哄:“哎呀爹~我知道!你们待我,比亲生的还好。”
她话锋一转,凑近李福民,小脸上堆起十二万分的真诚,声音甜得能齁死人:“可是爹,您换个路子想想嘛,找个上门女婿,多美的事呀!到时候,咱们还住一个屋檐下,一个女婿半个儿,您白得个大儿子。我呢,还跟您二老一起,过两年,再给您添个粉雕玉琢、长得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孙女……”
她故意把“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咬得重重的,果然,李福民那双还泛着泪花的眼睛,“噌”地一下亮了,他脑子里瞬间闪过画面:一个缩小版的、玉雪可爱的“小明珠”,扎着羊角辫,奶声奶气地追着他喊“爷爷”。
当年领养明珠时她都七八岁了,错过了她最软糯可爱的小团子时期,这要是能有个小明珠重新养一遍……
李福民的心,就像泡进了温水里,瞬间被巨大的憧憬和补偿心理淹没了,嘴角都忍不住往上翘。
王娇娇在桌子底下看得真真的,暗骂一声“没出息的老东西”!飞起一脚,狠狠踹在李福民的小腿骨上。
“哎哟喂——!”李福民痛得龇牙咧嘴,瞬间从“含饴弄孙”的美梦里惊醒。他揉着腿,对上妻子恨铁不成钢的凌厉眼神,一个激灵,赶紧把歪了的心思掰回来,冲着李明珠干巴巴地找补:“那……那啥,闺女啊,就算……就算你嫁出去,也能……也能常回来嘛!爹娘的大门,永远给你开着!”
只是这话,怎么听怎么底气不足。
明珠见爹娘铁了心肠要给她说亲,攥着琉璃珠子捂住耳朵,冲进了夜色里:“我回屋了。”
王娇娇叹口气:“这孩子。”
李福民无奈安慰道:“我瞅着赘婿也没什么不好的,随她去吧。”
隔天一早,李明珠竖起耳朵,确认爹娘一个奔城东吃席面,一个往城郊庄子查账去了,立马像只出笼的鸟儿,脚底抹油就溜到了自家脂粉铺躲清闲。
这脂粉铺是王娇娇的产业,里头的伙计清一色都是女子——有死了男人的寡母,有无依无靠的孤女。王娇娇脾气是爆,可心肠是热的,给她们一条活路。因此,铺子里的人对李明珠这个东家小姐,那是真心实意的亲近。
“哟,明珠小姐来啦!”掌柜邓丽秀正拨着算盘,抬眼瞧见她,脸上就带了笑。
“丽秀姨,辛苦啦!”李明珠笑嘻嘻地打招呼,眼睛往铺子里溜了一圈。
“巧了不是,”邓丽秀朝通往后院的小门努了努嘴,压低了点声音,“阿莱那丫头,在后院等你呢,瞧着……像是哭过了。”
李明珠心里“咯噔”一下。等她?她没约阿莱啊?这丫头搞什么鬼?面上却不动声色:“得嘞,丽秀姨你们先忙着!”
她放轻脚步,猫儿似的贴着墙根溜到后院门口,没急着进去。里头传来低低的啜泣和说话声。
只见阿莱整个人瘫在院里的长椅上,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通红一片。
“阿莱,好妹子,快别哭了,”帮工文小莲坐在旁边,一脸心疼又无奈地给她擦眼泪,“姐姐,姐姐只是要回家成亲了,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你哭成这样,姐姐心里也难受……”
“小莲姐姐……”阿莱带着浓重的哭腔,一头扎进文小莲怀里,双手死死箍着她的腰,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我……我不要你走!不要你嫁那个混蛋!”
文小莲拍着她的背,眼圈也红了,却只能叹气。
李明珠靠在门框上,看着这一幕,心里瞬间门儿清了。难怪阿莱不请自来!她悄无声息地退回去,又故意加重脚步,扬声喊道:“阿莱!死丫头,躲哪儿去了?”
这才大步流星走进后院。
阿莱听见声音,身子一僵,从文小莲怀里抬起泪眼模糊的脸,胳膊倒是松开了些,但还紧紧抓着文小莲的衣角。
“明珠姐!”阿莱像看到了主心骨,带着哭腔告状,“小莲姐姐要被她爹娘逼着回去嫁人了!我……我找虎子哥打听过了!那个姓孙的王八蛋,根本就不是个东西!小莲姐姐嫁过去就是跳火坑啊!”她越说越激动,小脸气得通红。
李明珠目光锐利地转向文小莲,单刀直入:“小莲姐,你家收了多少彩礼?”
文小莲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窘迫又绝望地低下头:“是,是我弟弟……他上私塾要交束脩。孙家是私塾先生家,嫁过去,我弟弟就不用交钱了。孙先生说了,等我弟弟考上童生,就……就送他去金陵城的大书院读书……”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充满了认命的苦涩。
“呵!”李明珠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戳破这脆弱的希望,“小莲姐,我说话直,你别不爱听。你那弟弟,压根就不是读书的料。前些日子我亲眼瞧见他在城东头‘醉仙楼’跟刘癞子那帮地痞勾肩搭背地喝酒划拳,满嘴脏话,心思歪着呢!还有你们村那个孙先生,续弦填房生的儿子,跟他前头生的大儿子斗得跟乌眼鸡似的。你一个没根基的媳妇夹在中间,嫁过去能有好日子过?怕是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她的话像冰锥,刺得文小莲浑身发冷,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李明珠看着她绝望的样子,眼神一厉,压低了声音,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儿:“我有个主意!听着是馊,但能救你!”
她凑近一步,声音斩钉截铁:“我李明珠,现在出五两银子,跟你爹娘‘买’下你,假造一份卖身契文书,先把你从那个火坑里捞出来,你就在我娘这铺子里安心待着。一年,就一年!一年后,你还我这五两银子,我当着你的面把那份假文书烧个干净。到时候,天高任鸟飞,你想嫁谁就嫁谁,找个真心待你的好男人!谁也逼不了你。”
李明珠目光如炬,紧紧锁住文小莲惨白的脸:“干不干?就等你一句话。”
文小莲被她眼中那股子破釜沉舟的狠劲儿慑住,身体抖得更厉害了。空气仿佛凝固了几个呼吸,终于,她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绝处逢生的光芒,重重地、几乎是砸下去般地点了头:
“干!明珠小姐!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这再造之恩,小莲……小莲没齿难忘!”
她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不顾一切的决绝。
压在心口的大石瞬间移开,李明珠紧绷的神经一松,那股子狠劲儿化作了明媚的笑意。她伸手拍了拍文小莲瘦削的肩膀,打趣道:“这就对了,要我说啊,你爹娘真是瞎了眼,放着你这颗该读书的好苗子不供,偏把宝押在那不成器的混小子身上。”
阴霾散去,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后怕交织在一起。文小莲破涕为笑,阿莱也欢呼一声扑上来,三个女孩儿抱作一团,又哭又笑,小小的后院充满了重获新生的欢腾。
就在这时——
“明珠小姐!不好了!出大事了!!”
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叫撕裂了后院的欢愉!只见苏婉心的贴身丫鬟菊梦,像丢了魂似的,跌跌撞撞冲了进来!她发髻散乱,小脸煞白,眼睛里满是惊惶的泪水,一把抓住李明珠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明珠小姐!快!快去救救我们小姐!老爷……老爷要把小姐……要把小姐嫁人了!是……也是去陇右,距离太远了,对方什么底细完全打听不到!”
“什么?!”
李明珠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刚才还在为文小莲挣脱牢笼而欣喜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沉到了谷底。
女孩子长到一定岁数……就非得被推进一个又一个火坑吗?!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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