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珠像是被抽走了魂儿,脚步虚浮、失魂落魄地挪回了家。脑子里全是菊梦那句“嫁人”,像魔咒一样嗡嗡作响,搅得她心口又堵又疼。
王娇娇早已从席面上回来,正坐在灯下缝补,一抬眼就瞧见女儿这副丢了半条命的模样,心猛地一揪!她立刻放下针线,二话不说,上前一把将失魂落魄的李明珠紧紧搂进怀里!那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女儿揉进自己骨血里。
“明珠?娘的明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告诉娘,娘撕了他!”王娇娇的声音又急又怒。
李明珠埋在母亲温暖熟悉的怀抱里,强撑了一路的堤坝轰然倒塌。她眼睛红得厉害,鼻尖也酸,半晌,才带着浓重的鼻音,瓮声瓮气地问,那声音里充满了迷茫和恐惧:“娘,女孩子就非得嫁人吗?一定要被推进一个又一个火坑里吗?您看看脂粉铺里的丽秀姨她们,哪一个嫁人后真过上了好日子?不是挨打受骂,就是孤苦伶仃……娘,我怕,我不想嫁人,我也不想看着婉心、小莲姐她们嫁人,凭什么啊……”
王娇娇听着女儿破碎的控诉,心都要碎了。她粗糙温热的手掌一遍遍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发顶,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却也带着无法回避的沉重:
“傻丫头,娘的心肝肉。娘也不想你嫁人,娘恨不得把你一辈子捧在手心里护着……”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哑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可是明珠啊,爹娘不能陪你一辈子啊!要是……要是哪天爹娘不在了,撒手走了,留你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世上,娘就是死也闭不上眼啊……”
这沉重如山的现实压下来,李明珠只觉得喘不过气!绝望和叛逆像野草一样疯长。她猛地从王娇娇怀里抬起头,小脸绷得紧紧的,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赌气,声音又冲又硬:“那……那我就回庙里去,继续当我的小尼姑去!青灯古佛,也比跳火坑强!总好过被那些臭男人糟践!”
“啪!”
李明珠话音刚落,胳膊上就挨了重重一巴掌!
王娇娇气得浑身发抖,眼睛都红了,指着李明珠的鼻子,声音拔高,带着雷霆之怒:“李明珠!你再敢给我胡说八道一个试试?!我和你爹拼了老命把你从那吃人的破庙里带出来,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好不容易才把你养成如今这花儿似的模样,你倒好,张口闭口要回去当尼姑?你这是拿刀子戳爹娘的心窝子啊!”
她胸口剧烈起伏,盯着女儿倔强又委屈的小脸,咬着牙一字一顿地撂下狠话:
“你再敢说一句这种戳心窝子的话,信不信老娘明天就锁了门?你这辈子都甭想再踏出这个家门半步,给我好好在屋里反省,想清楚了再说人话。”
王娇娇那记巴掌和“锁门”的狠话,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李明珠心上。她不再争辩,也不再哭喊,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只剩下一具失魂落魄的躯壳。她沉默地、一步一步挪回了自己冰冷的小房间,反手栓上门,仿佛要将外面那个令人窒息的世界也一并隔绝。
白天在苏府门前吃的那碗闭门羹,此刻化作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心上。
那个刻薄的老嬷嬷,那张满是愁苦却写着不容置疑的脸,还有那冷冰冰、斩断一切希望的话,在她脑子里反复回响:
“明珠小姐,省省心吧,老爷下了死命令。在陇右傅家来接人之前,小姐就是一只笼中鸟,休想踏出闺房半步!”
“老爷特意重金请了宫里退下来的老嬷嬷,专门‘教导’小姐规矩!您啊……以后就别再登门了,免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陇右傅家。
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李明珠的神经末梢,那是何等煊赫的门第?连她这个不怎么关心朝堂的市井丫头都如雷贯耳——一门双侯爷,家主是封疆大吏,权势熏天。那是真正的云端之上,是她们这些商贾人家踮起脚尖也望不到门槛的顶级勋贵。
婉心……她那如江南烟雨般温婉柔弱的婉心,被塞进这样一座深不见底的豪门巨宅?
李明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像是瞬间冻住了。傅家那样的门第,规矩森严得怕是连喘气都有定数,他们真的会看得起一个商贾出身、在他们眼中“满身铜臭”的女孩儿吗?他们会善待婉心吗?还是会把她当作一个随意摆弄、彰显自家“恩典”的物件儿?
她不敢深想。
脑子里拼命抓住一根脆弱的稻草——婉蓉姐。
对,婉蓉姐,她不是也嫁到陇右去了吗?虽然不知是不是傅家,但同在陇右,姐妹之间总该能互相照应吧?有亲姐姐在旁,婉心……婉心的日子总会好过一点吧?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李明珠自己狠狠掐灭了,这不过是自欺欺人。是绝望中抓住的、一戳就破的泡沫。婉蓉姐当初远嫁时,那眼底的灰败和认命,她至今难忘。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护得住另一个被家族推入深渊的妹妹?
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像毒藤般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她窒息。她颓然跌坐在冰冷的床沿,月光透过窗棂,映照着她惨白如纸、写满绝望的小脸。婉心……那个会温柔地叫她“明珠”、会偷偷给她带点心的婉心……她真的要眼睁睁看着她被推进那座吃人的侯门深宅吗?
不知是忧思过重,还是那晚受了风寒,第二天,李明珠竟真的一病不起,高烧昏沉,缠绵病榻。这一病,竟生生拖过了立夏。等她勉强能撑着坐起来时,黄花菜都凉了——傅家下聘定亲的大热闹,她是一点边儿都没沾上。
阿莱巴巴地跑来探病,顺带绘声绘色地给她补课,小嘴叭叭的,恨不得把眼珠子抠出来给她重播一遍:
“明珠姐!你没瞧见那阵仗!我的老天爷!码头那边,傅家那大船,跟座小山似的!宫里赏下来的宝贝,一抬接一抬,金灿灿红艳艳的,跟不要钱似的往苏家搬!那架势,三条街都给堵严实了!傅家的丫鬟,啧啧,一个个穿得比咱城里小姐还体面,捧着金漆匣子,沿街一把一把地撒铜钱!不止铜钱!我眼尖瞧见了,里头还掺着金瓜子呢!满城的人都疯了似的去抢!那场面,比过年还热闹十倍!”
明珠裹着薄被,靠在床榻上,脸色依旧苍白,嘴唇没什么血色,但一双杏眼却亮得惊人,聚精会神地听着阿莱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细节。
然而,阿莱描述得越是铺张奢靡,明珠的心就沉得越快,像坠了块冰冷的石头。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傅家那样高高在上、门第森严的顶级勋贵,娶一个商贾女,用得着如此兴师动众、近乎谄媚地“舍下面子”来造势吗?这排场大得,太反常了。简直像是在极力掩盖什么,或者……急于敲定什么?
她藏在被子里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勉强提着一口虚弱的气力,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地问:“阿莱,傅家的人……还没走?还在城里?”
“没走,当然没走。”阿莱拍着大腿,一脸笃定,“苏老爷把自家城西最气派的辉盛阁都关了给傅家人住。傅家那帮人,吃穿用度都搁里头呢。听说顿顿山珍海味,赏钱给得跟撒豆子似的,出手那叫一个阔绰。我都……我都差点想去后厨帮工了。”
她说着,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明珠苍白的脸上,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她抬起眼,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看向阿莱:
“想去?行啊。你去找小莲姐,让她带你一起去。小莲比你稳重,遇事不慌。”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隐秘的指令,“不过……你得帮我个‘大忙’。”
阿莱眼睛瞬间瞪圆了。
明珠继续道,每个字都敲在阿莱的心尖上:“进了辉盛阁,耳朵竖起来,傅家那些人,不管是主子还是下人,只要是他们说的话,只要你听得到的,一个字不落,全给我记下来。回来,一字一句,学给我听。”
看着阿莱震惊又有些犹豫的小脸,明珠抛出了杀手锏,声音带着蛊惑:
“这事儿办成了……我把我爹从金陵带回来的那几颗流光溢彩的琉璃宝珠,全送你。”
“嘶——!”阿莱倒抽一口凉气,眼珠子“噌”地一下,亮得能当灯泡使,那几颗珠子她偷偷见过,美得不像人间的东西,价值连城。
巨大的诱惑瞬间冲垮了所有顾虑。
阿莱蹭地一下从凳子上弹起来,小脸激动得通红,拍着胸脯保证:
“明珠姐你放心,包在我阿莱身上。我就是变成墙角的耗子,也把他们的墙角根儿都听干净了,我这就去找小莲姐姐。”话音未落,人已经像颗小炮弹似的冲出了房门。
阿莱风风火火地跑了,留下满室寂静。李明珠疲惫地阖上眼,试图理清那团乱麻。她喜欢看戏,戏文里那些弯弯绕绕、钩心斗角的算计,她闭着眼睛都能摸清门道。
高处的人,肯舍下脸面、放下身段,近乎卑微地向低处的人示好?
这绝不是恩典。这背后,必然藏着毒蛇吐信般的算计,只能是图谋。
她绝不相信傅家那样盘踞云端、视众生如蝼蚁的庞然大物,会无缘无故对苏家一个商贾如此“好说话”,眼下这泼天的富贵排场,这刻意营造的“恩宠”假象……让她心底那根名为“阴谋”的弦,绷得死紧。
为财?
明珠只能在心底疯狂祈祷:但愿傅家只是图苏家的金山银海。若真是求财,那婉心……至少在苏家那泼天财富被榨干之前,在那些绫罗绸缎、珠宝珍玩堆砌的假象里,她或许还能得几分表面的“善待”,日子不至于太难熬……
可若是……图别的呢?
这个念头像淬了毒的冰针,猛地扎进脑海,图人?图命?图苏家根本不知道、也付不起的某种“代价”?
李明珠霍然睁开双眼。那里面再没有一丝病弱和迷茫,只剩下被巨大危机和愤怒点燃的、熊熊燃烧的火焰。
不行。
一股狠劲从脚底板直冲脑门,她不能再像个废物一样瘫在病榻上自怨自艾了。
当初她李明珠敢豁出去,用假卖身契把文小莲从火坑里捞出来。
如今,面对婉心即将被推进的、更深更恐怖的侯门地狱,她难道就怂了?就不敢拼了?
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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