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一切都准备妥当,众人开始出发。他们来到瀚水边上,乘坐船只逆流而上,往西去了。
眼望瀚水东流,滔滔不绝,长长的船队缓缓逆行,如一条随风飘荡的绳线,煞是壮观,站在船头的虞瀚东不禁想起了一件很遥远的事。
在他刚出生时,正身处围城之中,他亲眼看到生母活活饿死,饥火烧肠的亲哥哥想将他当口粮,最后他被拿去跟别家的婴儿交换,幸得师父解救,才免于成为他人的果腹之物。就在瀚水东岸的某个地方,师父、师姐给他以及遭受同样命运的师哥分别取名为虞瀚东、卢鲲。他的名字就是因为瀚水东岸处一块刻着“瀚东”的石碑而来的,说起来他与眼下这条瀚水还是颇有缘分的。
正沉浸在昔日的记忆中,忽然耳边传来轻盈沉稳的脚步声,虞瀚东回头望去,只见皓首冠玉的娄必安缓缓走来。他拱手施礼道:“娄兄好啊。”
向来冷峻不羁的娄必安点了点头,拱手道:“虞兄弟好兴致,独自享受清闲。”
虞瀚东微微一笑,目光转向不断涌动的河水。
两人并肩而立,眼望两岸风景,他们并未感到不适,反而有种相识多年怡然自得的感觉。
虞瀚东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娄兄的父亲是否曾担任过杞国虞邑的城守?”
娄必安看向虞瀚东,讶然道:“虞兄弟认识先父?”随即转念一想,感觉不对,他父亲早在十多年前就去世了,又如何认识虞瀚东。
虞瀚东摇摇头,道:“我出生在虞邑,当时正逢邳军攻打虞邑。长大后,我了解了下当时的情况,发现当时虞邑的城守姓娄,遇见娄兄后,见你英姿勃发、志存高远,又与那娄城守同姓,且曾都是一城之主,所以才有此一问。”
娄必安被他一顿夸赞,有些不好意思,随即难以置信道:“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虞瀚东点了点头。
娄必安沉吟片刻后,欷吁道:“先父娄承嗣,曾在故国杞国的虞邑担任城守多年。二十年前,邳国贸然出兵攻击虞邑,当时我不满五岁,与家人一同滞留城中,邳军围城长达三月之久。这是一段惨绝人寰的经历,先母与妹妹因城中缺粮先后饿死······”他迟疑半晌,这才说道:“我曾徘徊于生死边缘,某一日父亲取来一份肉予我充饥,他说是马肉,可是当时已断粮两月,城中能吃的东西早已吃光了,又何来马肉?我虽有疑惑,却还是忍不住将肉吃了······”
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再次浮现眼前,虞瀚东不禁心生一股寒意。
“···先父曾数次派人出城求援,始终没有等来援军,先父最终城破身死。等我长大后,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天幸遇到先父的旧属,这才了解到当时的真相。原来当年邳国发兵攻打虞邑,申国也参与其中,只是他们并未直接参加攻打虞邑的战斗,而是在附近险要之处埋伏,静待杞国主力前来支援。两国的目的显然就是一同瓜分杞国。事实也确实如此,先父派出去求援的人曾见过杞王,然而杞王正是顾忌申国,所以迟迟没有发兵。”
虞瀚东补充道:“其实杞王还有另一个顾虑。当年杞、鲁两国联姻,约定一方有难,另一方需及时救援。小国结盟屡见不鲜,这也是乱世中的生存法则。虞邑刚开始遭受攻击时,杞王就要求鲁王一同出兵求援虞邑,可是当时鲁国已自顾不暇,郯国陈兵边境,只要鲁国一动,郯军就会扑上来。于是杞、鲁两国都陷入了僵局。”
娄必安欣然道:“看来你对这场战争也曾深入了解过。”
虞瀚东若有所思道:“确实细细了解过,毕竟是我的出生之地。”言语间,出生时的情景再次浮现在眼前,生母方嫂、祖父祖母、接生婆崔婆,还有一心想拿他裹腹的亲生哥哥庆儿,师哥的父亲卢铁匠······现如今这些人都早已烟消云散了,好像从未在这世界上停留过。
娄必安接着道:“杞王强忍了三个月,还是派出了支援的军队,可惜被邳、申两军联合消灭了,最后虞邑陷落,杞国惨遭邳、申两国瓜分。最有意思的是郯国,他独自灭掉了鲁国,由此将自己的势力扩大到了洛河南岸,他也从一个中等强国脱颖而出,拥有了争霸天下的资格。”
虞瀚东认同道:“确实如此。现在回头看看郯国的发展历程,其中多充斥着诸多阴谋诡计,像怂恿邳、申两国瓜分杞国,然后自己独吞鲁国。接着又使离间计,使邳、申两国互斗十数年,自己则接连吞并了辰国、莱国。若不是浔野之战惨败,他现如今早已将势力发展至北方了。”
娄必安暗叹一声,道:“整个天下郯国已占五分之一,再休养几年,他必然还会北上,与黎国再决雌雄,不知到时候会是一副什么样的光景。”
对于未来发生的事,虞瀚东不愿去想,也不高兴去想。
娄必安忽然问道:“陆班那小子你将如何处置?”
离开肥阴之时,虞瀚东将所有俘虏都放了,独将陆晖之子陆班带在了身边。虞瀚东神秘一笑,道:“那小子或许还有点用,起码必要时能拿来当挡箭牌。”
娄必安不由得跟着笑了笑。
突然酆奇跑来,指着前方河面上,急促道:“看!前面有好几条铁索横于河面之上。”
虞瀚东、娄必安知道酆奇目力惊人,两人凝目望去,依稀看到数十里外有几条细线横于瀚水两岸,阻住了船队前进的去路。两人略加思索,便明白了肥阴所发生的事,陆晖已然知晓,他定是飞鸽传书,急令瀚水上游的郯军务必要截住他们。
柳樱、斛勒、巨奴、酆庄主、詹越等人纷纷来到船头,他们也发觉到情况不妙。
粗如儿臂的拦路铁索正越来越近,众人一时无计可施,这时公冶子源奔上船头,慌忙禀报道:“船队后方出现数十艘战船,正朝我们逼近。”
此话一出,顿时引起一阵慌乱。
虞瀚东镇定道:“对方船上挂着何人的旗号?”
公冶子源立即回答道:“依稀是‘陆’字大旗。”
“果然是陆晖!”娄必安脱口而出道:“他这么快就追来了。”
眼下前有铁索阻路,两岸必定还有伏兵,正等着他们掉进预设的陷阱,后面又有陆晖率领的郯军水师拦住退路,显然他们这伙人已成了网中之鱼,只剩待宰的份儿了。
正当众人一时不知所措之际,虞瀚东断然道:“令所有船只向南岸停靠!”
娄必安不假思索道:“南岸定然也有伏兵。”
虞瀚东一边吩咐巨奴、公冶子源去传令,一边解释道:“此刻瀚水北岸郯军兵势正盛,南岸因地处偏远,影响较小。陆晖令此地的郯军阻挡我们的去路,仓促之间,他们无法在南岸布置过多的兵力。两害相权取其轻,现在我们唯有硬闯南岸了。”
詹越点头道:“虞公子说的不错!目前要想活命,只有在南岸杀出一条血路了。”顿了顿,他肃容道:“虞公子、娄将军!你们负责前面,后面就交给我吧。”
虞瀚东、娄必安互视一眼,一同拱手郑重道:“那就有劳老将军了。”
詹越摆了摆手,匆匆去了。
当船只离南岸只有一箭之遥时,虞瀚东不禁看了身旁的柳樱一眼,关爱之情溢于言表。柳樱嫣然一笑,朝他点了点头。虞瀚东始终放心不下,他对斛勒道:“待会遇到危险,我若顾及不上,你定要保护阿樱周全。”
斛勒重重地点了点头。
虞瀚东这才稍稍放心。
随着船只一艘艘地停靠在南岸,预想中的伏兵并未出现,这让虞瀚东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这时船队后方开始传来震天的喊声,跟着是船只相撞的巨响。
娄必安急道:“陆晖的水军已经黏上来了。”
情势危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虞瀚东赫然道:“我与娄兄带领士卒先下船。酆庄主!有劳你与巨奴带着百姓随后跟上。切记一路小心,如遇紧急状况,大伙可四散逃命,到时在肥阴城附近的羑山会面。”
酆庄主、巨奴纷纷应诺。
虞瀚东最后看了一眼柳樱,鼓起勇气,他一手持圆盾,一手持短矛率先冲下船去,娄必安带领所属士卒跟着冲了下去。
士卒都下船后,四周仍没有动静,这让不少人以为郯军根本来不及在南岸设下伏兵,于是酆庄主等人带着百姓纷纷从船上下来了。
后方喊声连天,火箭如雨,不消片刻已有两艘船只燃起了大火,船上的百姓、士卒不待船靠岸,便奋不顾身地跳船逃生,一时间河面上漂满了人,他们拼了命的想游上岸,然而那些不会游泳的人不断地沉入水底,再也没有浮上来。从后赶至的郯军丝毫没有怜悯之心,他们冷漠地朝河面上那些逃命的人射去冷箭,河水霎时间被染红了,无助的人只能拼命地哀嚎。
望着眼前这片人间炼狱,虞瀚东突然萌生出强烈的罪责感,他问自己为什么要逞强将这么多无辜的人带到这里,如果他们待在原来的地方,或许就不会惨遭这样的灭顶之灾了。
娄必安带人来到虞瀚东身旁,推了他一下,道:“别看了,我们需抓紧时间离开这里,不然会有更多的人丧生于此。”
虞瀚东强自振作精神,道:“我还是觉得这里有些不对劲,不如这样,我带些人先去前方探路,如遇埋伏,你便带人往别处突围。”
娄必安默然片刻,最后还是同意道:“好!万事小心,我们羑山见。”
虞瀚东答应了一声,他瞅准一条往东南方向去的旧道,领着千余名士卒朝前去了。
旧道两侧树木丛杂,不远处两山分立,中间的通道逼窄曲折,四周死气沉沉,令人心生不安。就当众人小心翼翼前行时,突然弓弦轻响,一支利箭射入树丛中,跟着传来一声闷哼,显然有人中箭了。树枝微动,刚射出一箭的酆奇以快得难以想象的速度再次射出第二支箭、第三支箭······树丛中不断有人中箭。
虞瀚东当机立断,趁树丛中的敌人还未反应过来,大呼一声:“随我冲进去。”说完提盾率先冲入树丛,顿时引起一阵兵刃交击、呼喝连连的杂乱之声。
埋伏在树丛中的敌人怎么都没有想到先是被酆奇瞧出破绽,被他一连射死数人,还未反应过来,虞瀚东又带人冲进树丛,与他们混战在一起,导致局面陷入一团混乱。
这时,埋伏在另一侧的郯军不再掩饰,直接冲出树丛杀向岸边的百姓。
娄必安立即带人迎了上去,酆庄主与巨奴带着一众百姓尽量避开凶神恶煞的郯军,循着旧道拼命逃离此地。
虞瀚东、酆奇在树丛中跟敌人混杀了一阵,随即与酆庄主等人汇合,正要冲出重围,可当他们还未靠近两山之间,突然发现天地昏暗,迎面的阳光仿佛被遮挡住了,往那望去,只见两山之间狭窄的通道处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郯军,马嘶阵阵,骑兵在前,一副正准备冲锋的态势。
此刻詹越、公冶子源带着所属部众护着剩余的百姓也已上岸,然而后面的郯军水师正跟着杀过来,聚在岸边的人仍在苦苦挣扎。
众人已生绝望之意,虞瀚东环顾四周,心知如果被前后的郯军合围,这里的所有人都将惨遭屠戮。眼望前方一员大将跃马郯军阵前,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虞瀚东擦去脸上沾染的污血,对身旁的巨奴冷冷道:“生死在此一举!助我一臂之力。”
巨奴望了望前方,坚定地点了下头。
两人互握双臂,巨奴牟足了劲,大吼一声,原地转了一圈,虞瀚东被一股大力带着整个人飞了起来,随着巨奴松手,虞瀚东如同抛摔出去的巨石朝郯军大将砸了过去。
郯军大将见虞瀚东神兵天降,顿时慌作一团,正要勒马避开。虞瀚东怎能容他逃脱,落地后手中短矛迅疾刺出,正中马颈,随即跃身上前,将他从马上揪了下来。
身周众多郯军见主将遇袭立即拥上前来,扬起阵阵尘土,然而待尘埃落地,只见寒光闪闪的矛尖已然抵住了郯军大将的咽喉,所有郯军顿时止步不前。
虞瀚东一把勒住郯军大将的脖子,将其拎了起来,此刻他身处刀枪剑戟丛中,却没有显露出丝毫慌乱,他随口吐了一口唾沫,对着郯军大将好整以暇道:“你叫什么名字?”
郯军大将硬撑着不想露怯,没有答话。
这时娄必安带领众人靠了过来,他看了一眼郯军大将,满脸鄙夷之色,嗤之以鼻道:“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你是齐昭德手下的殄寇将军蔡厥。”
郯军大将见到娄必安后,脸色颇不自然。
虞瀚东用短矛敲击郯军大将的头盔,不耐烦地问道:“到底是不是?”
早已威风扫地的郯军大将惊骇道:“正是鄙人,正是鄙人,还请壮士饶命······”
虞瀚东见其求饶,暗忖如此便好办了。
沿河一带仍厮杀声不断,陆晖所领的郯军水师已经登岸,詹越所部渐渐抵挡不住,正往这里退来。
虞瀚东、娄必安迅速将蔡厥押至陆晖军前。
冲杀而来的郯军见己方一员大将被挟持而至,不由得就地止步,面面相觑。
俄顷,一名身着将服、形似铁塔的壮汉执鞭催马来到阵前,他朝虞瀚东等人轻蔑地望了一眼,戳指吼道:“众军听令!将这伙贼匪就地剿灭。”
蔡厥顿时慌了,大声哀求道:“陆将军!我是齐昭德将军麾下的蔡厥啊,还请看在齐将军的面子上救我一命······”
陆晖冷哼一声,不屑道:“蔡将军为国捐躯,到时我会向大王禀报你的功绩,封妻荫子自然是少不了的。”
蔡厥浑身一软差点倒下,他身周的一众亲兵脸上俱现诧异之色。
娄必安轻声道:“军法规定,战时主将被擒或被杀,所属亲兵都要受连坐之罪。”
虞瀚东微一颔首,对身后人丛中的斛勒道:“将陆公子带过来。”
就在眼前的郯军准备再次发起冲锋前,斛勒拖着软泥似的陆班来到阵前。
正指挥郯军的陆晖见爱子突然出现在眼前,不禁叫道:“住手!”所有郯军再次停下脚步。
虞瀚东将蔡厥交给娄必安,独自向前走了两步,抱拳道:“见过陆将军!”
陆晖冷冷地看了虞瀚东一眼,道:“你是何人?”
虞瀚东欣然道:“我是谁无关紧要,在下只想问将军一句,是否还想要回令郎?”
陆晖望向爱子,踌躇许久,脸色阴晴不定。
虞瀚东见其犹豫不决,回首朝斛勒点了点头。
斛勒嘴角露出残酷的笑意,他一把揪住陆班头上的发髻,手中弯刀轻戳,一只眼珠被挑了出来,随即甩在地上,跟着一脚踩了个稀烂。
陆班捂着血流不止的左眼眶,倒在地上疼得哀嚎连连满地打滚。
眼见爱子惨遭折磨,陆晖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偏又无计可施,他恶狠狠地看向虞瀚东,仿佛要将其生吞活剥了。
虞瀚东无动于衷道:“我们只是一群无足轻重的难民,将军何苦紧追不舍。不如这样,我们做个交易,你放我们走,我们便将令郎还给你,如何?”
陆晖沉吟片刻,咬牙切齿道:“我又怎知你们会不会耍诈?”
虞瀚东淡淡一笑,道:“你先放他们走,我留下来陪着令郎,这样总可以了吧?”
身后的柳樱不禁惊呼一声,正要说什么,虞瀚东回头朝她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不要担心,柳樱虽还是放不下心,却也不便说什么。
陆晖再次陷入了沉默,待打定主意后,这才道:“如此甚好。”
正当陆晖准备传令时,蔡厥突然叫唤道:“陆将军,陆将军,求求您救救小将。”
虞瀚东朝蔡厥看去,道:“蔡将军放心,劳烦你先陪我的朋友们走一段路,到时候自然会放了你的。”
陆晖这时已经下令,所有郯军让出了一条通道。
娄必安与虞瀚东互视了一眼,随即押着蔡厥,带领众人陆陆续续地穿出包围圈。柳樱在酆庄主等人的劝说下,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此地。
虞瀚东见一众人由两山之间的通道都已离开了,这才稍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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