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纳瑞斯死去已有八年。
伦敦看上去和那时候并无两样，只有空气变得更加燥热难耐。
眼看着又要下雨。
奥莉希娅长叹一口气收回目光，她将棕红色的仿古制式摄像机收入腰间的皮质挂包里。
少女有着一头灰败天色下也熠熠生辉的金色头发，用丝带束在脑后。身着经典考制的低腰宽裙，腰后别着蓝色大蝴蝶结，宛如摆在货柜里的洋娃娃。
她拿起靠放在栏杆上的小洋伞，作为装饰撑起来挡住那已经被遮蔽的太阳。
奥莉希娅走向路边常设的电话亭。
电话亭是一位器物家人（Artifacts Friends），它的门框上刻着所属家庭与名字，同时还刻有发行以来从未变更过的广告语——“让死去的家庭成员参与到生活之中，为您提供真切的缅怀与陪伴”。
受卡纳瑞斯的影响，奥莉希娅与器物家人打交道也有八年多，她已经能够熟练分辨他们身上的标签的含义。
——它已经有些老旧，修复过三次。有人靠近便会摇晃门上的铃铛打开大门进行欢迎。
但看明白这些又有什么用，卡纳瑞斯当年在想些什么，为什么对器物家人极度痴迷……
她不知道。
奥莉希娅微微吸一口气，冲着电话亭扯出笑容。
关门时的铃声“咯噔”一下，听起来就像下雨前的风声。
今天没有风，奥莉希娅看向电话亭外面。
踩着单车的小报记者撞上来来往往的贵族老爷，正抓着围观路人讨要公道；奔波忙碌的工人扛着麻布包装的货物还要注意躲避客人下车而迎面上来的自动蒸汽马车（Steam hackney），那碰撞消费的二百卢布需要五年工钱才能抵消；以蒸汽借力驱动的器物家人沿着滑轨操纵自己身体，像只小丑一样飞驰在伦敦上空……傍晚的伦敦浸泡在优雅与繁忙之中，如同旧画里立出来的街景。
人们低头处理手上的事情。
一片和谐，只是即将要下一场大雨。
对于奥莉希娅来说，从卡纳瑞斯死去那天，她就开始恐惧雨夜。
叹了一口气，捏着话筒的接线，奥莉希娅找到声音：“你好，是我，奥莉希娅·弗拉雷。”
“嗯？”丽泽·耶达刚刚睡醒，声音还带着浓厚的懒意，即使语速并不会让人觉得她意识不清，“……下午好，奥莉。今天的采访完成了，需要我给你开香槟庆祝吗？”
“马上要下雨了，我推掉了。”奥莉希娅苦笑道。
“下雨？下雨有什么可担心的……”
她微微一顿，将话咽回去，继续说。
“大小姐……伦敦就是这样，都三年了，你还没住习惯吗？”隔着电话都能感受到丽泽那略带无奈的气息，“那就回来吧，给你做奶茶。要多加糖吗？”
“今天新到的蔗方糖，全人工的。”她又补上一句。
“那东西可不便宜！”奥莉希娅惊呼。
器物家人盛行的今天，很少有人工的蔗方糖流通。几乎算得上是除去逆解素以外的另一种“可食用黄金”，要价极高。
奥莉希娅离开普利茅斯的夏天也有四年，工业方糖虽然摆脱了人工种植、加工的独特风味，却也少去几分适口性。
这样一回味，她便忆起那粘腻在嗓子中央的甜味。
奥莉希娅立刻点头，才意识到对方看不到：“要，也请帮我多加点牛奶。我马上回去。”
电话那头传来丽泽翻动书页的声音：“还有，你让我查的事情……”
“怎么样？”
回答奥莉希娅的是一连串的忙音，她皱眉放下电话。
器物家人为主体的设施就是有那么一点不好，每分钟的开销都按照金钱计算。它们宁愿早早掐停一秒也不会任由客户多使用零点零一秒，斤斤计较。
奥莉希娅咂了下嘴，推开电话亭的门，撑起伞走出去。
她心情尚可，关门时还是用上了“扔”的力道。
拉动木门带起的风扑在她脸上，人群都是闷热的，第一感觉。
紧接着，雨砸下来，燥了好一阵的伦敦这时变得更加难耐。
奥莉希娅深吸一口气。
后来传来的是声音。
说话的人刻意让她听见：“你说，我上去搭讪她是不是有可能……”
坐在他旁边的同伴瞥过目光：“那打扮精致的记者大小姐可没心情搭理你，况且你知道吗？这些大小姐一向古怪奢侈。”
——你可应付不来。
咖啡厅那突然拔高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入奥莉希娅耳中。
“我听说了，约翰把家里老宅卖了，只为给安洁大小姐买个贵族夫人化身的玫瑰胸针，据说可以给人提供妆造建议……明明是傍大款的东西，但老约翰却气得差点变成胸针！”他继续道。
听八卦的女孩捂着嘴惊呼：“他可真较真！”
“要我说这得怪这些大小姐，明明过着人上人的生活，偏偏来体验这种人生，没吃过苦的是没差啦……当然，约翰把大小姐追到手这倒是没差就是苦了老约翰。”
另一个同伴突然发问：“那可是百年老宅，早就破得没钱维修了吧！这岂不是相当于把自己老子送给女友？”
学生们捂住嘴巴叽叽喳喳地讨论，嬉笑打闹声隔着雨幕传入奥莉希娅耳中。围绕器物家人开展的八卦并没有让她就此笑出来，她忍不住扭过头。那几位学生在注意到她的目光后先是一怔，随即笑起来：
“这位高贵的记者大小姐也想要享受一下老男人变成的胸针吗？那一定特别爽吧！富人家的小姐采访器物家人相关的话题不就是因为好玩吗？
“毕竟我们穷人，死后能有点娱乐价值的也就这一刻了！”学生嬉笑道。
奥莉希娅压低洋伞，什么也没说。
他们又嬉笑着说些什么，后自觉没趣，回到先前的话题：“要我说，约翰可不算穷，他不早就把自己老妈当茶具送出去了吗！还被安洁大小姐摔坏了，可是补都补不了，真可怜啊——”
“我是Vampire（吸血鬼），一定第一个吸干这种败家子的血！”
同伴表情看上去有些扭曲，猛地拍手赞同，道：“再把他做成钱包或注射器，岂不一定是吸血自主的玩意儿！”
奥莉希娅呼吸一滞，愤愤地抬起头。
这不是她第一次听到类似的内容。
谁倾家荡产把死去的家人变成器物，谁又因为负载累累将器物家人卖给餐厅，还有器物家人又上了什么新的品类……
甚至于《每日电讯报》都不屑于再继续报道的，窃取他人家庭的器物家人进行高价贩卖换钱案例又增加多少，还有谁有被伪装成器物家人研发机构的小贩骗取钱财。据说报警的人数已经高达200人，被骗的人数则是硬生生翻了2倍。毕竟那些小贩以80英镑作为噱头，是原价的十分之一，任何一个普通中产家庭一年能够负担得起的价格。
几乎所有消息和数据都是奥莉希娅路过咖啡店时听到的。
——这些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产物，只需要绑上家常伦理、八卦娱乐、流行风向就会被用作为人们茶歇时间增加趣味的“故事级甜品”。说出来甚至不会有任何负罪感，因为每个人都是这样。
明明活着的时候是某人的亲人、朋友，变成器具以后卖的再贵也只是谈资。
谁家又有了新的器物家人，仅仅半天就能传遍大街小巷，一天就会被划分成富人。
他们只当它是一个“玩意儿”，而并非活生生的人。
东伦敦的人只剩下这点娱乐方式。
但……
“不应该是这样，器物家人不是这样的东西。”
“好了，奥莉，别跟他们较真。”以往，丽泽会拉住她这样说。
见桌边的学生扭过头来，奥莉希娅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说出口，低头叹出今天的第二口气，随即不再停留。
她压低洋伞。
加快脚步。
点灯人已经将路灯灯芯点燃，但伦敦的道路并没有被完全照亮，现在还未到烛灯类器物家人工作的时间。道路两侧的建筑阴影压下来，阴暗逼仄得像是铺在湖边、夜间渗水的营帐，昏黄的灯光配合着潮湿得让鼻头发痒的气息。
奥莉希娅用手捣住嘴打了个喷嚏。
她的裙摆已经被快步行走溅起来的、随处排放的蒸汽出租马车（Steam hackney）污水打湿，裙子从腿部便开始搭拢，湿漉漉的垂在脚边，沿着皮靴滑进去。她下意识用洋伞挡一下，发现无济于事后皱紧眉头。
脚步才稍稍放缓，湿冷感就爬上来。拉着她小跑起来，逆着穿过人群。人们被她焦急的脚步惊到停下关于闲事的交谈，安静让开道路，甚至有人低下头避开她。
没有人想和一位看上去匆忙的、往贫民窟赶去的富家大小姐扯上关系。
沿着桥跨越泰晤士河，这头便是东伦敦——这儿也通常不住有钱人家。
昂贵的逆解素像是一把刀，轻而易举地将伦敦分为好几个大块。有钱人能够负担而普通人不能，于是，它用贫富差距这种努力也跨越不了的阶级落差，认知更是天差地别。
或许在这边被抢劫，那无用的伦敦警察都没法做出判决。
贵族从不与难民来往，因为他们认为这没有价值——
他们只会把自己的工厂和那条件苛刻的高级学院建在这儿，鼓吹着他们瞧不起的人给他们创造为数不多但积少成多的金钱价值，这是他们自降身份的过家家行为。
东伦敦的人们不喜欢他们，但贵族们常常会大发善心，施舍似的赐予他们新的工作和新的地位。想让二百卢布的家里变成五百卢布的模样，他们会默许富人们的一时兴起。
奥莉希娅是近乎异种的例外。
快步略过人群，她无视这一切。因此，她也没注意到接下来的事情。
酒鬼还在街上游荡。她的鼻腔被一股醇香带有细微异常的酒味牵引着，混在味道之中的是下水道和马粪的酸臭味。她侧身避过这位迷糊的酒鬼继续向前走去，独属于血浆的腥臭气息穿过酒气扑面而来。
奥莉希娅抬起头。
猩红的獠牙擦着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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