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听到你的消息我们可担心坏了，对吧？”安格尔夫人用涂满红色豆蔻的手牢牢握住奥莉希娅的手腕，道。
奥莉希娅很快就明白过来她在向谁寻求赞同。
滑过MPT（移动便携轨道）停靠在收信箱旁边的花洒家人，用他自己那充满特色的长柄状壶口“小臂”有节奏地轻敲收信箱的铁皮，发出有节奏又悦耳的声音，就是在回答安格尔夫人的问题。
安格尔夫人伸出手对着他的脑袋拍了拍，再次朝着奥莉希娅看过来，眼神里是某一种阿谀奉承的期待，奥莉希娅希望自己是错误的判断。被一人一器用这样的目光盯着，奥莉希娅还是稍许有不自在，尽量错开视线的对接。
“昨天可是遇到了什么吗？”安格尔夫人打量她的表情，难过地将她拥入怀里继续道，“别怕，那些都过去了，亲爱的小姐，真是可怜啊。”
那位优雅的夫人肌肤上的情绪表现得过度夸张，她伸出手压住奥莉希娅的后脑勺，轻轻安抚。似乎眼里真的能因为一位交往不深的人产生浓厚的悲伤感，就连米伽老爷都做不到……
这是她眼里的贵妇人形象吧，奥莉希娅轻轻咳嗽两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夫人，我没事。”
“被吓坏了吗？”她还是一副担忧的表情，“如果有需要我们愿意同您一起分担。”
奥莉希娅：“……”
“嗯……进去坐下来喝杯茶再慢慢聊，怎么样？”安格尔夫人见到她沉默不语，于是突然提议道。
将安格尔夫人公式化问好与表面关怀抛在脑后，奥莉希娅跟在她身后穿过小花园，打开门走进别墅。
避开几乎遍布各处的MPT（移动便携轨道）后，两人在茶几旁落座。
刚一坐下来，一侧的器物家人托盘便将某些东西奉上，安格尔夫人看了两眼后便露出为难的表情，表示自己要暂时离席。
“亲爱的小姐，您可以随意看看，”安格尔夫人又对着身旁的器物家人吩咐道，“安琪——照顾客人。”
随后跟着另一位器物家人离开，留下奥莉希娅她一个人。安琪是茶壶形状，捧着大肚子晃晃悠悠地沿着滑轨过来，将茶具甜点摆放在她面前。在看着奥莉希娅使用后，安琪便又去厨房里捣鼓了。
尽管有意克制不去打量室内情况，但奥莉希娅的眼神还是不断乱飞，落在室内各处。
在外面看着不到五十平的联排别墅，内部并不会显得窄小，这儿的布置仅仅有条到让奥莉希娅都会发出轻微的惊叹声。她不乏见过各种布景，但那儿的空间比这里大得多，在这样一个相对狭小的地方，餐厅、客厅……应该有的结构都应有尽有。同时，因为主人对器物家人那特有的怜爱情感，使得整个空间布满移动滑轨，整齐之中透露出几分拥挤。
奥莉希娅也终于知道那洒水壶器物家人的运动轨道尽头，延申进门的这一端通往哪边，又是什么布置了。
不能说是该通往哪里——轨道像是密布的地图，又像是可以整理却乱作一团的毛线，穿越空间内的每一种布置，又在每个位置上都落有布点。
——奥莉希娅非常好奇在这复杂轨道上面运行的器物家人是否会因为协调不当而出现交通堵塞的情况打起来。
打量完室内，她又低下头。
面前茶几摆上茶具和茶点已经显得无从下手，同时还见缝插针地放着一份报纸。以某种苛刻的角度让拜访者从自己的位置上能看清标题的报纸——《泰晤士报》——一份伦敦上流社会的报纸。
报纸是今早才送来的，日期清晰，刊登着最新的新闻，甚至因为和牛奶共处一个收件箱，上面还有被打湿又凉干的痕迹。上面还放着打孔纸，便于器物家人阅读。
奥莉希娅想要拿起来细看，还没有进一步动作，声音先从上方落了下来。
“还不快把你的晨读报纸收起来，让客人见到成何体统。”安格尔夫人正巧从楼上下来，注意到时便立马呵斥摆在旁边的弯钩。
说是弯钩并不准确，它是一位摆件家人（AF），身柄是细长的木制立柱，像一个挂帽杆一样。同时它顶端的每个钩子都具有伸缩功能，用绳子捆着钩子攀爬上移动滑轨。它就这样伸出一只拥有黏性粘头的“手”将报纸稳固地抓起来，夹进主人的衣衫里。
它又伸出手，示意奥莉希娅看向自己。
这位年迈又温和的老绅士郑重其事地用另一只“手”摘下自己的帽子，压在胸口，只是不能弯下腰的动作显得几分笨拙有趣。
安格尔夫人被它的动作逗出的笑容，抬手示意它不用太过自责：“请不要在意，伦特他就是这样。”
伦特是器物挂帽杆的名字。
奥莉希娅摇摇头，冲伦特问了好。
安格尔夫人在缓步下楼。
奥莉希娅低头接过茶具家人安琪（AF、器物家人）送来的淡化口中甜品的甜味的温水，同时注意到——除去面上的报纸，压在茶几下面用长度极短的地毯不完全遮盖的《每日电讯报》便是作为茶桌的踮脚，仅一便士就能买到的平民报纸。那是最新的一份，里面还夹着写有惊心动魄Vampire袭击的新闻。
写出这“小抄”的作者竟还将信息准确夹在发放的报纸中。
奥莉希娅眯起眼睛。报纸被人翻动过，并非是随手用来垫桌脚的破纸，里面的内容阅读的人也不会没注意到。
——这家人真是奇怪。
某位前辈曾经这样评价：“用极度刻意的方式区分什么人读什么报纸，那家人何止是太过追求礼节，那简直就是一群极度想要融入上流社会的拙劣伪装者！”
“是吗？”奥莉希娅兴致缺缺，这类人她并不少见，视金钱名利如同生命。
但前辈的话否定了她的刻板印象：“绝不是，那家人才不是普通的模仿，怜爱，捡回去各种昂贵的器物家人，一掷千金修复他们……贵族才没这种性质做这些无聊的事情。”
奥莉希娅想起自己收到安格尔夫人送来的采访邀请时，同学院收到《每日电讯报》邀约的前辈看到那名字就给出建议，希望她迅速推掉这次采访时的谈话。
“有一种高高在上施舍的感觉。”前辈皱紧眉头。
那前辈就是这样评价这家人的，他甚至手舞足蹈地展现出自己极度的厌恶。在得知奥莉希娅答应之后，她成功收获前辈“你好自为之”的怜悯目光。
“总之，你见到就明白了。”前辈不愿再说，他对这家人排斥得不行，任她还有更多疑惑都不愿再提。
比起优雅，他们更加刻意。这可能也是这家里拥有着超出一个正常家庭的器物家人数量，到目前位置，她已经见到三件不同用途的器物家人了。
奥莉希娅维持着体贴的笑容。
安格尔夫人这才走到茶桌旁，在奥莉希娅的对面坐下来。开始自己那长篇大论般的寒暄。奥莉希娅难免觉得漫长，意识已经出走但手上还在敬职敬业地进行采访记录。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记下满满一页，正要往第二页翻过去。
当然，这一页几乎没什么有用的对话。
“我的丈夫外出还没能回来，您能来我真的很高兴，如果今天回去太晚，我们也很欢迎奥莉小姐留宿，正好——”两人已经再次交换过名字与一定的个人喜好信息，安格尔夫人热情地道。
在茶具家人（AF）将温热好的红茶送来后，安格尔夫人终于结束那些不必要的话题，话锋一转，进入正题：“奥莉小姐调研的课题也是器物家人，跟大家住在一起体验会更能明白我的感受吧。”
安格尔夫人终于讲到她想表达的内容：“不如让我为你介绍一下他们。”
奥莉希娅微微弯腰点头应道：“那就麻烦您了。”
安格尔夫人抬起手：“我非常荣幸地拥有许多能长久陪伴在身边的家人，挂帽杆伦特、茶具安琪、雨伞克莱菈、烛灯夏尔……还有你在花园看到的浇水壶洛特，大家都是我的家人。”
奥莉希娅嘴巴微微张开。
她每念出一个器物和名字，它们就相应敲击身边的物品声音表示回答，同时挪动着脆弱的身躯借着轨道移动到两人之间。安琪微微挪动茶杯，克莱菈撑开了自己，夏尔点亮自己身上的烛芯……沿着MPT（移动便携轨道）移动过来，向奥莉希娅问好。
奥莉希娅眼睛发亮，看着面前的器物家人，问道：“我可以摸摸她吗？”
停在她面前的是模样为阅读书架的器物家人，白瓷色的架子作为它的核心部件，指针以及压页杆则是用金片包裹，身上缠绕着金丝。它能够将书撑开并且能够进行自动翻页，一般停留在茶桌或床头。
但这类器物家人是极度少见的。它十分易碎，还有些与MPT（移动便携轨道）不适配的毛病。
安格尔夫人建议道：“您问问它。”
“可以吗？”奥莉希娅于是俯下身，平视着书架家人轻声问道。
他叫艾尔，身上还架着一本卢梭的《新爱洛绮丝》。闻声，他的指针微动，矜持地停在某一页的“可以”一词上。
奥莉希娅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摸上那白瓷色的架子，架子上还有适手的温度，就像是真的活生生的人一样。即使她知道这只是蒸汽助力留下来的余温，指尖的艾尔好像变烫了。
艾尔激动地挪动自己指针，书页翻得飞快。每个字停留不超过2秒，勉强拼出一句话：“怎…怎么样？”
奥莉希娅很诚实：“谢谢，这让我很惊讶，您真是精细又巧妙。”
“不…不用……”艾尔有点结巴。
“他在害羞。”安格尔夫人贴心地解读道。
“才不是……我没有。”艾尔说着又害羞了，“啪”一下合上书本，转身跑掉。
奥莉希娅惊讶于自己在器物上看到人类的情感，但勉强还是维持住进一步探究的意图，坐正道：“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开始采访吧——”
“您是怎么看待器物家人的呢？据我所知，逆解素的解构式技术使用费对于大多数伦敦的家庭来说难以承受。”奥莉希娅笑笑，“当然，包括我也是。”
“可能与您想象的不同，它们不是我的负担，而是我的家人——只要摆在身边，就像很多人陪伴着自己一样——弥补我内心孤独的器物家人。”安格尔夫人一如之前地温柔开口，“负担的话，我不认为为了家人花钱是一种负担。”
奥莉希娅抬起头，对上安格尔夫人看过来的目光，她没有说谎。
这让奥莉希娅顿时想到那份从档案部门调出来的专用采访档案，里面在安格尔夫人的家庭情况里面曾有一栏：已婚配（但跟丧夫的多情寡妇没什么区别）
——那位留下标注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无良记者。
奥莉希娅，又问道：“夫人同几位器物家人是有着亲缘关系的血缘定义上的亲人吗？”
安格尔夫人立马摇摇头：“并不是，他们只是因为太过昂贵，而……”
被家人抛弃。她隐去这几个词没有说出来，但两人都心知肚明是怎么一回事。
“被我邀请成为我的家人的器物家人。”
奥莉希娅点点头。伦敦除去器物家人交易外，器物家人遗弃也不占少数。比起购买的价格，无穷无尽的维修费才是一个拥有器物家人的家庭接下来几十年的最大难点。
它们的材质为了配合逆解素往往不太牢固，有很大一批器物家人因为原家庭无法负担修复费用，导致他们被低价转手。
——然而，转手也出不去的器物家人，只能够被遗弃。那通常代表着它们已经报废到完全不能使用，修复更是一笔巨款。奥莉希娅不打算深究这位夫人花了多少才拥有这两个手都数不清的器物家人。
奥莉希娅：“那么您认为这项技术对于您来说是好是坏呢？”
“它自然是一项好技术。”安格尔夫人几乎没有停下来思考，用银匙搅拌倒入茶杯中的方糖，发出让人烦乱的声音，“它的出现，不是因为上帝苦于人类生离死别，借逆解素赐予有能力的人，满足他们对于存活的**。
“作为人来说，要真能活得更久一点，有什么不好的？”
活得更久吗？奥莉希娅看她两眼，又低下头：“我明白了。”
“死亡在你眼里是什么呢，怎么样的人才算真正死去。”她歪头看着奥莉希娅。
奥莉希娅没想到她突然发问，愣住两秒，斟酌语言：“离开、界限或者是永别？当人不再有记忆不再思考便也算死了……”
再也见不到她的面容，再也听不见她的声音，也永远不会有作为她的身份继续人生的消息传来。但是只要有技术，就能代表着她还没死，还不会被遗忘。她还在思考，只不过站到了另一面里。
——是活着的背面。
器物家人便是这介于生死之间灰度的例外品之一，以死人的身份，用活人的行为参与到活着的人的生活中。
安格尔夫人点点头：“没有人能够定义你内心的生死界限，小姐，我想你也有那些不愿意分离的至亲、朋友，甚至是想要报复的仇人。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是不得不来；我们离开这个世界，是不得不走。我们只是用技术让那些不得不走的人再晚一点离开。我们使用这项技术的初衷便是将他们留下来，不是在记忆里，而是切切实实地留下来……”
奥莉希娅记得飞快。
安格尔夫人停下来，等她写完才又继续道：“你也知道，我和寡妇差不多……”
“怎么这样说呢？”奥莉希娅露出尴尬的笑容。
“我不介意的，我的丈夫外出寻宝去了，一去也就是十来年没能回来。基本上也是不可能回来了，如果有他的尸体或者他制成的器物家人，那么他也算活下去了吧。”安格尔夫人道。
她的目光缓和，带着点苦笑，带着点难过。
采访又持续了一段时间才结束，临奥莉希娅要离开的时候，安格尔夫人还有意挽留。这位夫人不知道从哪儿抱出来可爱的绒毛制玩偶，玩偶当然也是器物家人，它甚至还会跳舞。
奥莉希娅还是拒绝了安格尔夫人的挽留。
安格尔夫人只得遗憾地摆动自己的手：“那便下次再来找我们玩吧，我这位‘年迈’寡妇可悠闲得很。”
她甚至带上几分自侃。
奥莉希娅深深鞠了一躬，让安格尔夫人不用再送。两人已经站在别墅门口。
安格尔夫人靠在门口，捂着嘴巴轻笑：“当然，那我可就不坚持了。亲爱的奥莉小姐，您要是还有什么不愉快的、想不通的都欢迎随时同我讨论。”
奥莉希娅应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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