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燕止说,“不过在灰角,是「鸥尾、燕声、苍鸽羽」的「燕声」。”
名字自有其力量。
采名轮的构造极其简单,如果诗人实在缺钱,自己用木片拼一个也能作数。
然而当诗人的歌声响起,稚童的手指搭上轮轴,采名轮开始转动的那一刻,天地之间,无关乎威权与伟力,没有任何存在可以干扰那几个字符的展现。
那是大部分人一生仅有一次得以窥见的,命运的片段。
不知何故,艾拉觉得背景中那个面目模糊的诗人唱的合该是灰角巷子里那支小曲,歌唱着鲸鱼骨、殷红的海冰和被肢解成碎片的月亮,残忍又悲凉的调子在那个名字浮现的时候戛然而止,尾音砸在半心半意看戏的围观者和追捕者脸上,惊得一圈人动弹不得。
阳光照亮了被围在当中的孩子脸上糊着的鼻涕和眼泪,她撇撇嘴,说我要死啦,你们有没有谁愿意吃了我?
她与阴影中名声最响亮的三家组织之一重名。
艾拉探出手,想抱抱那个孩子。
浪涛涌没,搁浅在她身边的床上的是燕止。
燕止将修长的腿压在她的裙摆上,笑盈盈地靠过来,拨开垂在艾拉眼前的一缕银白长发。
“就这么着,没人愿意动我了。另一边本来想杀我的——你猜我的另一边亲戚是什么?”
艾拉的回答是用手指沿着脊柱向下柔柔捋过燕止的背,像哄孩子,又像在驯服恶兽。
恶兽本兽惬意地眯起眼。
“是鳄鱼。
“鳄鱼想杀的是那个没有名字的失败品,它们比乌鸦更有行动力,但也没多认真。”
不然就不会放任那个孩子迈着小短腿跑掉,她会干净利落死在当场——是对弱小猎物的戏弄吗,还是说,被指派来的那只鳄鱼其实是个像阿东那样纠结的人?
“在鸥尾的地盘上,和燕声重了名,怎么看我都很棘手,沾上了说不准被卷进什么麻烦。
“鳄鱼甩甩尾巴消失当无事发生,乌鸦后悔了也没办法,把我的事报给鸥尾上层。”
重复的名字象征着交织的命运。
而命运总是晦涩难懂。
杀了她,是斩断燕声发展的势头,还是反而为燕声提前除去未来的障碍,会不会招来燕声事后的报复?
养着她,是象征着燕声被鸥尾拿捏,还是代表鸥尾资敌纵容,会不会到头来在自己的地盘上养虎为患?
“如果是我,”艾拉说,“我会选择让燕声拿赎金来和你交换。”
三家相互敌对,倒也不是要拼个你死我活。
“错啦,你应该说,你会带着我逃跑,从此我们浪迹天涯……开玩笑的。”
燕止说得轻松。
她眼中滑过一抹憧憬,让艾拉默然。
“大家都这么说,说我最终会被交给燕声,会过上吉祥物一样的命中注定的好日子。
“然后,当啷,最终宣判:我是那个多余的可能性,燕声的可能性应当被斩断。
“来了一位白发的老人,蒙着眼,摸摸我的头,对我笑:什么燕声?灰角哪有燕声,你的名字叫燕止!
“大家送走了仍然蒙着眼睛的尸体,从此我叫燕止。
“起初我不情愿。说好了的,怎么能不算?它们都能找到我,燕声也一定能找到我。
“我等啊等啊等。
“后来我知道了,其实是一样的,乌鸦,鳄鱼,鸥尾,燕声。只要面子上说得过去,大家什么都不在乎。
“我还是我。
“那个名字救了我一命,又用别人一条命填了回去,就此扯平,是我赚了。”
不是这样的,艾拉想说。不是这样的。
她的目光陷在燕止的眼神里,蠢动着意图跳出来割伤舌头的言语便被悉数封在了嘴边。
“所以我就这样在灰角长大了——没学过什么正经东西,不是很有用,但也算是混成了个吉祥物,”
燕止笑起来,露出小小的牙尖。
“灰角唯一的‘燕子’。”
燕止讲着往事就像摔倒后坐着数身上添了几处伤口的孩子,喏,一块两块三块,爬起来,拍拍灰,你要糖不要?
接过来咬一口,爱意顺着喉咙淌下,是铁锈味。
艾拉想安慰燕止,又明明白白地知道想安慰燕止的这个念头纯属多余。
多想的是她,挣扎的是她,艾拉幻想着把自己添进故事里假装那个她不会做出旁人那样冰冷的选择,把所有可能的情感和欲念塞进岩缝用小锤铮铮敲着飘出火星化成铠甲披在燕止身上就此赎罪,但燕止活得柔韧又坚强,燕止不需要,燕止会翻检她的伤口然后露出微笑。
她想把燕止裹在怀里替她挡住风浪。
她想钻进燕止怀里缩成一团偷偷蹭蹭她的脸颊。
……哦,艾拉想。
对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恋爱脑。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燕止似乎觉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已经累了,闭上嘴巴,在艾拉机械地揉按着的手掌下发出咕噜咕噜的小声音。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海水涨上来把她吞掉,魔石灯微暗的光里万物都被卷进名为燕止的漩涡。
“艾拉不是我的真名。”
“就像燕止也不是我的。”放松下来之后,燕止很快就进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声音软如梦呓,“好巧。”
*
燕止一觉醒来时,灯已熄灭。
从侧壁窄长的舷窗里投进来融融的光,落在倚坐在床头的艾拉身上,光影错落间让燕止想起灰角杂货铺阁楼上那张尘封的“古画”。
画中人摆着奇异的姿势,隔着时光沉默地注视着下方陌生的世界。
店主哈士哈会拍着胸脯向每一名顾客保证它是真货,是他亲手从「废墟带」里刨出来的珍品。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副画保存得太过完好,哪怕借助了魔力也只可能是本世代的产物,偏偏画中又的确充斥着某种极度异质而疏离的美。
“恐怕是苍鸽羽造的假”,他们会趁着哈士哈去后室取货时悄声议论,并不避讳站在那里的燕止。
燕止也不会多话,静静地仰望有些褪色的画面。
——如果画中人像故事里讲的那样,在某一个黎明倏忽苏醒,打着哈欠走下画框,气质大概会与艾拉有几分相似。
想到这里,燕止打了个哈欠,翻身滚了半圈,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朝艾拉露出肚皮。
“睡得好么?”艾拉低头望向燕止,嘴边噙着一抹温柔的笑。
“很好。不过我平时白天是不睡觉的。”
燕止说得真心实意。昨夜她为艾拉牺牲了睡眠时间,今天才会补觉,不然,还有什么是比和新鲜出炉的爱人清醒地依偎在一起更甜蜜的呢?
“那接下来,你可能需要适应一下。”
“为什么?”
“燕止,”艾拉用指节蹭了蹭燕止的脸颊,“接下来,你有什么计划么?”
“有很多啊。比如要捉鱼,要做点吃的,要和你一起泡个澡,一起看海上的落日。”
艾拉有点无奈又有点想笑。
“这些……嗯,不太能算是我想问的‘计划’。在你睡着的时候我已经洗过了,下次吧。”
“对了,我还想要问你,”燕止目光明亮,“你为什么哭?”
萦绕在艾拉身周的血腥味在洗过澡之后愈发浅淡,衬得某种薄薄的苦涩气息格外明显。
燕止对艾拉的气味不够熟悉,尚不足以做出“眼泪”的推断。
艾拉的表情和行为举止也并无异样。
但燕止就是本能地知道,艾拉哭过了。
“……你很敏锐。”艾拉摊开一直握住的另一边手掌。
白皙的掌心里是枚约有指节长的半透明立方体,剔透如冰,外壳内辉纹流转,溢出点点彩色的细小光斑,宛如一方被封冻成型的、固体的光。
“我确实哭了。”
艾拉将立方体移到燕止面前,让她看得更清楚些。好像燕止的印象还有可能不够深刻,不足以让它在初见后余生的全部记忆中熠熠生辉一样。
迷情剂。
确切地说,是艾拉的迷情剂。
燕止听诗人们描绘过的迷情剂是另一种模样,大锅里药液沸腾不休,稠如泥浆,泛起如血的艳丽色泽。
还是艾拉的迷情剂更好看。
“我所属的流派中,迷情剂的配方很简单,只需要两种原料:银心草,和眼泪。”
“我明白了。”
燕止点头。
说真话,只说真话,不说全部的真话,听者便会顺着讲话人预设好的错误路径进行合理化补全。
“哭”和“眼泪是原料”之间的逻辑便是如此。
艾拉没有直说“哭是为了收集原料”,而是希望她自己得出这一结论——在灰角长大,燕止对其中深意明白得很。
燕止还明白另一件事。
隐瞒。秘密。谎言。
它们是诗人故事里必备的调料,也是爱情不可缺少的成分。
燕止问了艾拉一个她不想回答的问题,艾拉选择以并不熟练的方式迂回作答,是出于爱。
所以燕止不会在此时重申“不想说就不要说”的请求,也不会追问更多。
这是艾拉对她的爱。
幸福的小泡泡咕噜咕噜涌上来,静悄悄地在燕止心头炸开。
“那么,”燕止问,“你问的计划是什么?”
名词解释—题目:【爱】
燕止:0分,使用了可疑的参考文献
艾拉:涂涂改改写满后全部划掉,交白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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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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