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师兄,教教我嘛。”
“你求求我,我便考虑考虑。——别哭啊,不就是晾了你几天吗……别哭了别哭了,北北?北北,你看呀……”
春色撩人,总是在寻北的记忆里浓墨重彩。
彼时仍是翩翩少年,岑玉山刚将小师妹带上了宫中后山。
寻北来时总以为他如初见时一般,如师如友,如父如兄,会宠她,也会教她许多新鲜玩意儿。
然而上了山这人就浑然换了一副面孔,成日神龙见首不见尾,连国子监的课也常常翘掉不去——但成绩也依然好得让人嫉妒。
他为数不多出现的日子,也不似初见时的老成沉稳。
他是大师兄,收发课业皆是由他负责。因而也便拥有着提前知道师弟师妹们成绩的权力。偏偏他便是恶劣,知道寻北自来争强好胜,每每骗她成绩垫底,寻北即便受过几次骗,也还是赖不住他滴水不漏的言辞,次次都信他,也次次都哭鼻子。
寻北那年对于岑玉山的记忆,除此之外,便是他每一回出现,都被姑娘们拥簇着——
她甚至不知道国子监哪里来这样多的年轻貌美的姑娘们,几近癫狂却又含羞带怯凝视他。
但他也确然担得起这些恋慕的目光。
少年少年,总是轻狂。
至今寻北也难以忘记那一年,海棠树下,花瓣如雪纷纷而落,一剑回雪。他像是遗世独立的剑仙——若是没有那些姑娘们聒噪的声音就更好了。
那天以后,寻北拉下脸日日求他教她。
然而他总是一副得意的模样,却又总是在她恳求完恶劣的摇摇头,咂咂嘴,扬长而去,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寻北为此郁闷了很久。
后来她才知道他这样就是不乐意教的意思。
一度因此,她每每见到岑玉山都伤心难过,要绕着道走。
有一回他便拦着她,问:“回雪剑,想学吗?”
寻北一听也被激怒了,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他却不依不饶跟着,寻北被他喊得心烦,被迫一遍又一遍想起自己从前做的蠢事,眼泪就开始啪嗒啪嗒掉。
岑玉山于是慌了神。
“——别哭啊,不就是晾了你几天吗……别哭了别哭了,北北?北北,你看呀……”
他更加熟练了。
寻北于是不哭了,坐在树边,看他把剑耍的生风如花,流风回雪。
“北北,北北?”
他舞累了便停下来喊她。
寻北便回过神,笑了起来,她说……
咦,那时,她说什么?
.
回雪剑一出,四面埋伏也都蓄势待发。
少年却仍然稳操胜券的样子。
剑光如雪,快准稳,直取死穴。
黑衣四面出,招架那毙命一剑。
少年勾唇:“太子殿下,困兽犹斗,可非明智之举。”
然而下一刻,那笑容便支离破碎了。
上弦月恍然之间黯淡,乌云遮天,唯有那女子手中剑熠熠生辉,如星如月,将所有阻碍一一斩破。
轻云蔽月,流风回雪。
那句话并不曾被岁月湮没。她还记得。
她那时说的是——
“轻云蔽月,流风回雪。我不学了。因为……回雪,当配蔽月。”
一击即中。
回雪入胸肺,少年咳出一口鲜血,惊愕看着寻北,声音尖利刺耳,几近癫疯:“薛姐姐!哈哈哈哈哈!薛姐姐——”他依然快得像风,却狠狠扼住寻北的喉咙,“薛姐姐,为什么连你也要杀我?我可是从头到尾都……”
寻北只觉得一阵晕眩,听不清少年的疯言疯语,余光却瞥见一条漏网之鱼——
他正站在岑玉山身后。
一剑刺入他胸膛。
身后万丈深渊。
——师兄!
她喊不出口。
于是她只能看到,他胸口鲜血直流,灵力耗尽,剑摔在地上,身体失去重心——
最后一瞬,她只知道,她必须挣开面前这个人的束缚。
同生共死。
.
坠落。
失重的感觉总是惊心动魄。
这也是寻北始终难以掌握御剑之术精华的原因。
听闻人死如灯灭,死前会见到如走马灯一般的画面。寻北恍恍惚惚间想,这一次是不是没有重来的机会了?
眼前的画面却还在继续。
是她刚刚拿到廿六那会儿,闹着要学御剑术。
她性子好强,每逢考试必要挑灯夜读,当然也天资聪慧,故而次次考试皆名列前茅,后来者难望其项背。
当然也因此,总有人要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挑她的不是。
好巧不巧,唯独这最入门、最简单的御剑之术,她却迟迟学不会。
于是那一日,或许是刻意为之,她背着剑朝山上去的时候,便听到一块儿上课的其他几个孩子聚在一块儿聊天。
“颜仙师门下那个薛寻北啊,瞧她,虽则回回笔试靠前,可一到了动手的时候便显出几分拙劣来了。”
另一个女孩子也掩唇笑起来附和道:“谁说不是呢。所以啊,师傅便总是同我们讲,我们寻仙问道的,可不能拘泥于纸墨,读成书呆子咯!”
“唉,她也是刚来几日,争强好胜心强……施姐姐也莫要气她不懂事。等过些日子啊她便知道了,这成绩同道法并无直接关联,无甚可得意的~”
“呀,岑师兄来了!”
“岑师兄岑师兄,你来的正好,那御水诀……”
……
寻北认出那些女孩子是赵仙师门下的弟子。他们比她早来几年,但年纪相仿,平日聚在一起聊天嬉闹。
她跟着岑玉山上山来的时候,也曾经跟他们照面过。
他们和岑玉山认识,也是仰慕他的那些姑娘里的一部分。但他和他们很熟悉的样子,闲时也会教授他们不懂的术法,还有带着她上山那时朝着他们笑着,熟络的要他们好生照顾新来的“小师妹”。
但寻北从河东来,那之前的十余年都是活在别人异样的眼光下。她总是能很敏锐的分辨每一个人的情绪。比如……
打从一开始,他们看她的眼光就是不善意的。
那些话对寻北而言是极致命的。因而那一夜,她在弟子房后挨着的空庭院的海棠树下,一遍又一遍捏诀练习。
但这御剑术的口诀却天生同她八字犯冲似的,不论她如何加紧练习,也总是一次又一次从铁剑之上跌下。
那一年她不过十四岁,即便天资上上,却仍是肉|体凡胎,甚至都未曾淬体健魄,从几尺高的半空摔下来,几乎骨断肌离。然而她却从不停下,直到朝阳刺眼时,她才肯堪堪收剑,拖着一身疲倦去上早课。
一连几日皆如是。
直到有一日,她无意瞧见岑玉山坐在她院门口,正拿着一枚留影石不知在看些什么,频频发笑。
走近了才瞧见,这人竟恶劣如斯,不知何时偷录了她三更练习的影像,那影像中的人笨拙的、倔强的一次一次在空中失去平衡,却一次又一次灰头土脸的爬起来,顾不上脸上狼狈的灰尘,继续加紧时间练习。
寻北本就被连日来练习的不顺折磨的心虚躁郁,此时见着他的调笑更觉羞耻,急得拔出廿六便要朝他直刺而去!
岑玉山似乎看得很是入神,笑意都来不及收,堪堪避开她这恼羞成怒的全力一剑,笑道:“北北,是师傅观你连日来对御剑术始终不得要领,才教我来瞧瞧的。”
“谁需要你教!”寻北已然被激怒,再听不进他一句话,剑招愈发狠厉,逼得他不得不拔出自己的佩剑孤玉格挡。金石相撞,剑鸣清脆,惹得一树鸟儿惊起。
寻北知道岑玉山是刻意让了她的。
最终两人皆精疲力竭,同坐在树下,喘息片刻,岑玉山站起来,也不同她言语知会,只自顾自的捏诀。
“八荒天地物我,孤玉听我号令——急急如律令!”
孤玉清鸣一声,任凭白衣少年盈盈孤立。
是了,她的大师兄,使起法术来,总是翩翩独立的。
这个念头还未及结束,却见那剑上人四平八稳的身子忽地一抖。
紧接着重心颠倒,他弯下腿似乎是在试图稳住身体,却因此举动愈发失去了支撑。
——御剑之术,并不是凭源源不断的灵气支持着前进的。相反,这是一种对于自然之力的巧妙利用和对抗:施法者只需要给出最原始的推力将其推上半空,迫使它前进,便可收手,再利用所谓“惯性”使得佩剑继续前进。
故而一旦人剑配合失衡,譬如此时已全然失了重心的岑玉山,便会失败。
只听到重重一声闷响,白色道袍也终于跌进尘埃里。岑玉山似乎被这一摔震了震,等了片刻才缓缓站起来。
寻北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气的是,这人分明是学了自己御剑时的笨拙姿态做的这一系列动作;笑的是,她瞧他发冠歪扭,几捋碎发也在风里飘飘摇摇,甚至头顶立起几撮杂草般的毛发,再不负方才的整洁,一时觉得新奇,又有几分滑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最终还是后者更胜一筹,两厢对视片刻,寻北总算忍不住大笑起来。
岑玉山也笑起来,将头发重新束好,又施个清洁术,才开口道:“北北,修炼固然重要,但终归仙凡有别……咱们作为凡人,还是得劳逸结合才是。”
寻北嘴上应下,是夜却还是照常出现在了那棵海棠树下。
术法一门,总是当局者迷。她又不肯开口跟人请教,只凭一身天赋自己摸索,偏偏这御剑术又同她犯冲……
好在看了岑玉山的“表演”,她似乎找到了症结所在。
今夜定要好好练一练!
……
第二天天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寻北茫然睁开眼睛,再一次窥见天光。
她还活着。
“……师兄。”
她很想问问,他的道袍为什么无论何时都一尘不染。
清洁术明明那么耗费灵力,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呢。
白衣人正站在她面前。
寻北却无端觉得疲劳,懒散的躺着不肯站起来,拉着他的袍角,闷闷的喊:“师兄。”
岑玉山缓缓坐下来,默了默,问:“可还有不适之处?”
寻北醒来后便运转心法,发现身上大小内伤,似乎已被人清理的差不多,浑身上下也无阻滞之处。
她想摇摇头,却想着躺着他或许瞧不见,还是哑着声开口:“没有。”
“喝水。”他解下腰间水囊递给她。
寻北确实渴了。
她便不得不坐起来,咕咚咕咚喝下大半,才转过头看向岑玉山:“师兄,你呢?伤口可有处理?”
他情绪不明,从寻北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垂眸看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师兄?”
“……北北。”
“嗯?”寻北抬起头,正对他的眼睛,“师兄,怎么了?那剑伤……”
他盯着她,最终笑了起来:“北北,你可有话想要问我?”
寻北一愣。
他又补充道:“北北,你尽可以问我……现在,我什么都想要告诉你。”
寻北不知道他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
但她知道机会难得。
寻北想了想,试探着问:“师兄,你……你伤口疼不疼?”
岑玉山一愣,半晌,失笑:“不疼。那一剑于我而言不痛不痒……趁人之危罢了。”
寻北松口气,想了想,又问:“你的绝技是什么啊?”
“你不知道么?回雪剑。”
寻北撇撇嘴:“你这是出尔反尔。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北北啊,但你也知道,哪怕是同门之人,绝技也是不能随意透露的。”
“是读心吗?”
“……不是。”
寻北“嘁”了一声,问出了真正想要问的那个问题:“……噬魂阵下,你是如何救了我们的?”
岑玉山听到她这一问,神色变了变。然而那神情太复杂,似乎有豁然,也有叹息,还有一分犹疑。
他沉默良久,才道:“噬魂阵并不是无解之阵。它既是食人三魂七魄,教人永世无可超生的至邪之阵,便是由至邪之人所创,至阴之魄所养。因而……阳魂自可克之。”
“阳魄?”
“其实也无甚精妙。须知人有三魂七魄,噬魂阵便是由至阴七魄炼制而成阵眼。要破阵,便以阳魂想克。”
寻北瞪大眼睛:“你是说你拿你自己的三魂……”
“想什么呢。”岑玉山打断道,“我只拿出了一魂,将其一分而七,骗过那阵眼罢了。”
“那你岂不是……”
“幻境一破,那一魂自然会归位。”
他说的这样轻描淡写,然而寻北却不得不想象他生生将自己的魂撕裂成七份,那是怎么样的痛楚。
人无魂则如行尸走肉。
这一魂少一日,他便要一日不得安,日日受魂魄撕裂之痛。
寻北于是站起来,朝他笑:“那师兄,事不宜迟,我们快点回去叫醒师兄师姐他们吧。”
.
……
“滴,检测到触发倒计时选项,倒计时三秒,滴,三、二、一……滴,默认选择选项‘不动声色’。剧情继续~”
寻北气笑了。
战鼓还在持续敲响,战况一触即发,这个劳什子倒计时选项出现的猝不及防,她几乎都没看清内容就结束了。
然而此时她却无暇责骂这个不合理的系统设定,剑已出鞘嗡鸣,再无不战之理。
一如从前,这场战斗酣畅淋漓——
如果抛开那个重来一次也没能被规避的毒药的话。
寻北支剑跪在地上,恍惚的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好像,这一次,也什么都没能改变。
天空之上那个主宰一切的“神”——这一次,寻北记得他的名字,龙第七子负屃。那负屃在云层呼啸,一言一语和上一回如出一辙。
为什么?
寻北很想要问出口。
负屃的出现只能说明一件事:幻境已破。
可岑玉山分明同她说过,唯有一行七人全部苏醒,此幻才算破。可是这一次,她没有将乔半莲的事情告诉他,也没能成功的唤醒乔半莲,为什么还是……
意识变得模糊。
一切都随着岑玉山那一句“破假的,唯有勘真”变得不真切了。
寻北拼命想要睁开眼睛,却始终被一股强硬的力量压制着闭眼。
薛寻北,不可以睡。
……薛寻北。
“薛寻北——!!!”
寻北随着这一声嘶吼艰难的抬起头,对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薛含景的血是冷的啊。
寻北一手握着剑,一手近乎麻木的摸着小腹还在汩汩冒血的伤口。
——“娘亲娘亲,为什么你非要自己绣花呀?为什么我们不能找一个绣娘呢?……娘亲,明明你一点也不擅长绣花诶,还总是扎到手。”
——“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啦。北北,只有疼痛,才能让一个人,从始至终保持清醒。”
寻北终于慢慢的张开眼睛,努力看清他。她眼睫止不住的发颤,却咧开嘴笑,唇齿开合:“没事的……”
“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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