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稚名来到村庄,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整。
医馆的院子里,松本医师正佝偻着腰检查晾晒的药材,稚名则坐在一旁,熟练地分拣着今日新采的草药。
她的左腿如今已能稍稍使力,虽然行走时仍离不开竹杖支撑,但伤处的疼痛日渐减轻。
她已经在日渐好转了。
说起来还要感谢松本先生。
之前她刚能勉强下地那会儿,总走得摇摇晃晃。松本见她走得艰难,嘴上嫌弃她一点都不安分,可第二天清晨却随手将一根新削的竹杖掷到她跟前。
竹杖表面还带着新鲜的刮痕,握处甚至留着未打磨平整的毛刺,可就是这样一根粗糙的竹杖,成了她受伤以来第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支撑。
“先生,这批半夏已经干透了。”
手上的活忙完,稚名的声音里透着轻快。
松本头也不抬,只从喉咙里滚出一声含糊的“嗯”,手却片刻未停。
两个月以来,稚名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交流。她知道他现在没说话的意思就是:她可以先去休息了。
就在稚名准备起身进屋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个农妇提着小竹篮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淳朴的笑容:“先生,我家母鸡这几日下了几个蛋,特地拿几个来给您尝尝。”
松本直起身,眉头习惯性地皱起:“又是鸡蛋?跟你们说过了,老夫不缺这些……”
农妇不由分说地将篮子塞进松本手中:“您就收下吧!上回要不是您连夜救治,我家那口子早就没命了。”说完,她像是生怕松本拒绝似的,快步离开了院子。
松本望着手中的篮子,无奈地摇了摇头。篮子里整整齐齐地放着四个鸡蛋,他伸手一摸,都已经煮好了。
他转身看向稚名,随手从篮子里取出两个煮熟的鸡蛋,递到她面前:“喏,趁热吃了。”
稚名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鸡蛋,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一直传到心里。
她并非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她自然是知道,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平民之间,这已是一份相当贵重的礼物。
其实过去在真野家,她也很少能吃到鸡蛋。那些精致的餐点总是先送到嫡系子弟那里,她能分到些残羹冷炙就不错了。
“谢谢先生。”
稚名没有推脱,这些日子和松本的相处,她已经学会了接受对方的好意。然而接过鸡蛋,她却没舍得马上吃,反倒是小心地将鸡蛋收进袖袋。
松本瞥了她一眼,没有多问,只是继续翻晒着药材。半晌,他突然开口:“那丫头,已经五天没来了。”
稚名手中的动作一顿。她当然知道松本说的是谁——小夜,那个总是怯生生地捧着各种东西来换药的女孩。
“可能是家里有事吧。”稚名应道,心里却泛起一丝不安。
这些日子,小夜每隔两三日就会来医馆取药。虽然每次都是匆匆来去,但稚名总会特意留出时间与她说上几句话。那孩子纯真的笑容和小心翼翼的亲近,让她第一次体会到了交朋友的感觉。
可如今已经整整五天不见小夜的踪影,稚名越想越觉得不安。她摩挲着袖袋里的鸡蛋,终于按捺不住,撑着竹杖站起身。
“先生,我现在想去村西头看看小夜。”
她记得小夜曾经说过住在那边。
松本闻言抬起头,眉头紧锁:“就你这腿脚,还想往村西头跑?那段路坑坑洼洼的,你是想再摔断另一条腿吗?”
“我实在放心不下。”稚名坚持,不肯让步,“小夜从没这么久不来取药,我担心她家里出了什么事。”
松本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放下药杵走向墙角。他在一堆杂物中翻找片刻,转身时手中多了一根崭新的竹杖。
“拿去试试。”他将竹杖递过来,语气依旧粗声粗气,“比你那根旧的要顺手些。”
稚名接过竹杖,指尖触到打磨得异常光滑的竹身时,心头猛地一颤。
这根竹杖长度恰到好处,手握处细心地缠着防滑的布条,每一处细节都透着制作者的用心。她忽然想起这些日子她在杂物间休息时,总能听见削削砍砍的声音,当时只当松本先生在处理药材,现在才明白他竟是在悄悄为她制作新竹杖。
“这……”稚名抬起头,突然觉得嗓子有些发干,“多谢先生。”
“拿去。”松本粗声粗气地说,将竹杖塞进她手里,“快去快回。”
老头低头继续捣药,不再看她。
-
稚名拄着新竹杖,沿着田埂慢慢向村西头走去。
这根竹杖用起来格外顺手。
村西头是这座村庄最贫困的区域,这里的房屋大多破败不堪,随处可见战火留下的痕迹——烧焦的梁柱、坍塌的土墙,和松本先生那边的住处简直像是两个世界。
在一间半塌的茅屋前,稚名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小小身影。
小夜正蹲在屋外的土灶前,费力地想要点燃潮湿的柴火。浓烟呛得她不住咳嗽,小脸上满是烟灰。
见到小夜安然无恙地出现在眼前,稚名悬了五天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她的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轻快。
“小夜。”
听到声音,小夜猛地回头。当看清是稚名时,她那双原本黯淡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姐姐!”
她雀跃地想要跑过来,却在看到稚名手中的新竹杖时刹住了脚步,小脸上写满了惊喜:“姐姐,你的腿好些了吗?你的新竹杖真好看!”
“已经好多了。我也觉得它很好看。”稚名一口气回应了两句话,她从袖袋中取出那两枚还带着体温的鸡蛋,“这个,给你。”
小夜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两枚白生生的鸡蛋。在这个连米饭都吃不饱的年月,鸡蛋简直是遥不可及的奢侈品。
“这、这不合适……”
她小声说道,双手在破旧的衣襟上擦了又擦,想要却不敢伸手去接。
“拿着吧。”稚名将鸡蛋轻轻放在她手中,“是村里人送给先生的,先生让我带给你。”
其实松本并未这样交代过。只是稚名觉得这个时候把他搬出来会比较好用。
小夜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鸡蛋,也只肯拿一个:“姐姐也吃。先生给了两个,就是要我们一起吃的。”
稚名想要推辞,小夜却固执地摇着头,小手紧紧攥着仅剩的那个鸡蛋,像是生怕稚名会强行塞还给她:“父亲说过,好东西要分着吃才香。”
唉……真是好可爱的女孩子。
难怪大家都喜欢交朋友。
稚名心里一暖。她没再推让,只是笑道:“好,我们一起吃。”
小夜这才露出甜甜的笑容,拉着稚名往屋里走:“姐姐,进来坐坐吧,外面风大。”
-
茅屋内部比外观更加破败。屋顶有几个明显的破洞,阳光从洞口照射进来,在泥土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屋内除了一张破旧的草席和几个陶罐外,几乎空无一物。
一个消瘦的中年男子躺在草席上,见到稚名,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父亲,您别动。”小夜急忙上前扶住他,小心地为他拍背,“这是医馆里的姐姐,来看我们的。”
男子虚弱地点点头,声音沙哑:“多谢……姑娘……”
稚名在门边的木桩上坐下,将竹杖靠在墙边:“先生的药,还有效用吗?”
“很有效……”男子说着,又是一阵咳嗽,“只是……前日我实在躺不住,想着去河边打点水……结果回来就……”
小夜接过话头:“父亲那日非要出门,结果病情加重了。现在连起身都困难。”
稚名这才注意到,男子的脸色苍白如纸,呼吸也显得格外费力。
幸好她不是空手而来。稚名从袖袋中取出一小包甘草片:“这个给你父亲含着,能止咳。”
小夜感激地接过,小心地取出一片递给父亲。男子含住甘草片,咳嗽果然渐渐平息下来。
“姐姐,你真好。”小夜在稚名身边坐下,小手轻轻抚摸着她受伤的腿,“还疼吗?”
稚名摇摇头:“已经不疼了。”
两个女孩并肩坐在门口的木桩上,阳光透过门缝洒在她们身上。小夜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这几日的经历——她如何帮邻居阿婆捡柴火换来一小把米,如何在山上发现了一处野菜特别多的地方,父亲的身体又是时好时坏……
屋内时不时传来男人压抑的咳嗽声。稚名安静地听着小夜说话,余光却注意到草席上的男人其实也在专注地听着。当他望向女儿时,那双因病痛而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骄傲。
他为自己的女儿感到自豪。
这目光让稚名不由得想起了“父亲”这个角色。然而令她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脑海中浮现的第一张面孔,不是那个与她血脉相连的生父,而是松本那张总是板着、眉头紧锁的脸。那个会在她配药时假装不经意地指点,会在她走路时默默递来竹杖,认识了不过才两个月的老医师。
自己果然已经开始变得软弱了吧。
“对了姐姐,”小夜突然叫她,“你刚才说你准备走了吗?”
稚名怔了一下。她先前确实随口提了一句,她准备等腿伤痊愈后就离开。
这个地方实在是太过温情,让她觉得自己开始变得陌生。
她憎恨自己软弱动摇的内心。
可是现在,看着小夜充满期待的眼神,那句“是”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稚名犹豫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
小夜拉住她的衣袖,小声说道:“姐姐能不能……再多留一阵子?后山有一种紫色的花,特别好看,我还想带姐姐去看……”
稚名居然有些想要避开她恳切的眼神。
如果真的在这个地方留一辈子……
“别急呀。”稚名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她只听见自己说,“腿伤还没彻底好,我要离开还有一段时间呢。”
-
等稚名回到医馆时,夕阳已经西斜。松本正在收晾晒的药材,听见动静,看了过来:“回来了。”
“嗯。”
真是平淡无奇的对话。
稚名想。
可是不必斟酌辞藻,无需顾虑礼数,哪怕只是简单应一声“嗯”,也无需担心冒犯,她倒是觉得比以前所有日子都顺心得多。
她走到松本身边,帮他一起收拾药材。晚风拂过,带来药材特有的清香。
“那丫头没事吧?”
“没事。”
“灶台上还有个鸡蛋,饿了就去吃。”
“不饿,我刚刚吃过了。您自己吃。”
又是一阵沉默。
“先生,”稚名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什么时候日子才会真的好过起来?”
她突然提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松本却并不惊讶。
“等田里的稻子能安安稳稳长到秋收,等村里的年轻人不必再被征去打仗,等生病的人能安心养病,不必担心明天有没有饭吃。”他慢悠悠说着,“这些看似平常的事,若能一一实现,日子就算真的好过了。”
可是现在战争不断,这样的日子恐怕还有很久才能到来。
稚名不说话了,继续低头收拾。
“不过,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不要想太多。”
松本的声音再度响起,难得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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