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失守让商仪映陷入了一种行尸走肉般的状态。她不再试图去区分哪些记忆是自己的，哪些是林清浅的，那种徒劳的挣扎只会加速她的崩溃。她只是麻木地待在公寓里，任由时间像沙漏般无声流走，感受着自我边界一天比一天更模糊的侵蚀。
林清浅似乎也暂时停止了激烈的攻势。她没有再突然出现在门口，手稿上没有出现新的重大“修正”，甚至连那件淡紫色连衣裙，在商仪映某天清晨醒来时，发现不知何时被换成了她自己的睡衣——仿佛那场衣着篡改只是一次示威，一个证明其能力的样例。
但这种平静，比直接的冲突更令人不安。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预示着更彻底的毁灭。
这天下午，门铃响了。
商仪映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一颤。她屏住呼吸，透过猫眼向外望去。站在门外的，是苏晚。
苏晚提着一个纸袋，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在经历了那通诡异的电话和超市的遭遇后，商仪映对任何外界接触都充满恐惧。但她无法一直躲避苏晚，这是她所剩不多的、真实世界的连接之一。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表情，打开了门。
“仪映！”苏晚一看到她，就惊呼出声，“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我就知道你自己一个人不行！”她不由分说地挤进门，将纸袋放在玄关柜上，里面散发出食物的香气。
商仪映勉强笑了笑：“没事，就是没睡好。”
苏晚拉着她在沙发上坐下，仔细端详着她的脸，眉头紧锁：“不只是没睡好吧？你整个人都……都不一样了。”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犹豫，“仪映，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跟陈皓分手打击这么大吗？”
商仪映摇了摇头，不知该如何解释。
苏晚叹了口气，从纸袋里拿出还温热的粥和小菜：“先吃点东西。哦，对了，”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本《沦陷》的精装本，封面上林清浅的侧影素描哀婉动人，“我带了这个来，有几个地方我看不太明白，想跟你探讨一下。”
商仪映的目光触及那本书的封面，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苏晚翻到书中段，指着一段林清浅内心独白：“你看这里，清浅说她有时候觉得，自己的痛苦不仅仅是因为顾泽，更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宿命感。这种感觉，你是怎么构思出来的？我觉得特别真实，好像能触摸到那种深不见底的绝望。”
商仪映看着那段文字，喉咙发紧。那是林清浅后期“修正”加入的内容，试图将她的悲剧提升到哲学层面。
“还有这里，”苏晚又翻到另一页，是林清浅雨夜离开前，凝视窗外城市的描写，“她说这座城市像一座巨大的、灯火通明的牢笼……仪映，写这段的时候，你是不是也……也有过类似的感受？我读到这里的时候，心里特别难受，就好像……就好像能感受到你当时的情绪一样。”
苏晚的话语，像一把把精准的刻刀，将商仪映与林清浅之间的界限，一点点凿穿。她不是在讨论一个虚构角色，她是在通过这个角色，试图解读商仪映本身！她将林清浅的感受，与商仪映的创作状态，甚至可能是真实状态，混为一谈！
“那不是我的感受！”商仪映猛地打断她，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那是林清浅的！是角色的！”
苏晚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愣住了：“我、我知道是角色的……但我只是觉得，能写出这样深刻痛苦的人，内心一定……”
“一定什么？”商仪映盯着她，眼神里带着一种苏晚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恐惧和愤怒的情绪，“一定也很痛苦？也很绝望？也像林清浅一样，等着在雨夜里消失？！”
“我不是这个意思！”苏晚慌忙解释，“仪映，你怎么了？你怎么这么敏感？我只是作为读者，想更理解你的作品……”
“理解作品？还是想在我身上寻找林清浅的影子？”商仪映站了起来，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苏晚，你看清楚！我是商仪映！是写书的人！不是书里那个等着被拯救或者毁灭的可怜虫！”
苏晚也站了起来，脸上写满了困惑和受伤：“我当然知道你是商仪映！但你最近真的变得好奇怪！动不动就发脾气，疑神疑鬼！我只是关心你！陈皓说你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还不信，可现在……仪映，你是不是把自己代入林清浅太深，走不出来了？”
“走不出来的是你！”商仪映指着她手里的书，指尖颤抖，“是你！是你们！是你们非要透过这本书，透过林清浅来看我！是你们在把我往那个角色里推！”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积压已久的恐惧、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孤独，仿佛全世界都站在了林清浅那一边，合力将她推向那个预设的悲剧位置。连她最好的朋友，也成了这种无形推力的帮凶。
苏晚看着眼前状若疯狂的商仪映，眼神里的担忧逐渐被一种陌生的疏离取代。她沉默了片刻，将书慢慢放回包里，轻声说：“仪映，我觉得……你可能真的需要看看医生了。”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商仪映。
看医生？把她当成精神病人？这就是现实世界对无法解释之事的最终解决方案吗？用病理学的标签，来覆盖掉正在发生的、超自然的侵蚀？
她看着苏晚，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上的陌生表情，突然感到一阵无力。争吵毫无意义。苏晚无法理解，任何人都无法理解。
“你走吧。”商仪映的声音变得异常平静，带着一种心如死灰的疲惫。
苏晚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拿起包，转身离开了。
门被轻轻关上。
商仪映独自站在空旷的客厅里，苏晚带来的食物香气还在空气中弥漫，却让她感到一阵恶心。
镜像的敌意，并非来自镜中的倒影本身，而是来自那些执着于在倒影中寻找真相的、现实世界的目光。当最亲近的朋友也开始用解读林清浅的方式來解读她时，她与那个虚构角色的融合，似乎已成定局。
她走到洗手间，看着那面被打碎后尚未修复的镜子。破碎的影像割裂了她的脸庞，每一片碎片里，都映出一个苍白、惊惶、逐渐与书中哀婉形象重叠的女人。
她伸出手，轻轻触摸镜中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你到底……是谁？”她喃喃自语。
镜中没有回答。只有无数个碎裂的、穿着她衣服的“林清浅”，用同样悲愤而虚无的眼神，回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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