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不眠不休的分析像一场高烧，耗尽了商仪映最后的气力。她伏在书桌上，脸贴着冰凉的、写满疯狂猜想和箭头的草稿纸，陷入了短暂的、支离破碎的昏睡。
她梦见了雨。
不是某一次循环里具体的雨，而是所有137次雨夜叠加在一起的、永恒的雨。雨水冰冷刺骨，带着铁锈般的腥气，无数个“她”在雨中行走，穿着不同年代、不同款式的衣服，脸上带着或麻木、或绝望、或疯狂的表情，但脚步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汇成一条无声的、走向毁灭的河流。她站在岸边，看着河流中的每一个自己，想大声呼喊，喉咙却像是被雨水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然后，她看到了“顾泽”。
他站在河流的对岸，身影在雨幕中模糊不清。
但这一次，商仪映看清了他的脸——那不是一张具体的、可憎的脸，而像是一面光滑的、反射着周遭黑暗的水银面具。
面具上偶尔会闪过一些熟悉的片段：初见时温柔的微笑，争吵时冰冷的眼神，背叛时那程式化的愧疚……但这些表情都像是贴上去的标签，底下是空洞的、非人的虚无。
水银面具的“顾泽”抬起手，不是指向她，而是指向她的胸口。他的手指像是由流动的金属构成，隔着河流，隔着雨幕，精准地指向她心脏的位置。
一股冰冷的、被洞穿的战栗感将她从梦中惊醒。
她猛地抬起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冷汗浸湿了额发。窗外，天色仍是沉沉的墨蓝，离黎明尚早。
书桌上，摊开的日记和写满分析的字纸在台灯下泛着冷硬的光。那个在分析中浮现的、关于“内在根源”的疯狂猜想，因为刚才的梦境，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咄咄逼人。
“顾泽”是投射，是影子。
真正的敌人，在她心里。
这个认知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她神经上来回拉扯。
接受循环，意味着永恒的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而打破循环，则意味着她要亲手拿起手术刀，剖开自己的胸膛，去直视那颗可能早已腐烂、或者藏着某种连她自己都无法承受的黑暗秘密的心脏。
哪一个更可怕？
她站起身，踉跄地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深秋凌晨冰冷的空气涌入，带着城市沉睡的呼吸声。楼下街道空无一人，只有孤独的路灯在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像一个个被遗弃的岛屿。
她回想起作为“商仪映”时，那种对秩序和掌控的迷恋。她精心规划生活，理性分析情感，用文字的壁垒将自己与世界隔开安全的距离。她创造林清浅这个悲剧角色，何尝不是一种潜意识的排毒？将自身所有关于依赖、脆弱、毁灭的倾向投射出去，然后站在安全的岸上，冷静地“处决”她，以此确认自身的“健全”与“强大”。
这是一种多么精致，又多么懦弱的自欺。
而“林清浅”的137次轮回，则是这种被压抑的阴影一次又一次的反扑。它们无法被真正“处决”，只能被一次次经历，直到承载它们的灵魂不堪重负，选择分裂和遗忘。
融合，让她无处可逃。
她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这双手，既能写出构建世界的故事，也曾在无数个雨夜紧紧攥住，指甲深陷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抉择的时刻，到了。
继续留在循环里？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每一次重启，最初的甜蜜都像是撒在伤口上的糖，只会让最终的痛苦更加难以下咽。清醒地重复这个过程，比无知无觉地沉沦更加残忍。
那么，只剩下一条路——深入地狱。
去寻找那个驱动着一切的内在根源。无论它是什么，无论直面它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一股混杂着恐惧、决绝、甚至一丝扭曲兴奋的情绪，在她心中升起。这感觉，很像林清浅走向雨夜时的决绝，但又有所不同。林清浅的决绝是走向毁灭，而她的决绝，是走向真相，哪怕真相本身就是毁灭。
她转身，回到书桌前。没有再看那些分析笔记，也没有再翻阅日记。那些都是地图，而她现在，需要亲自踏上征程。
她闭上眼睛，尝试着第一次，主动地、有意识地去触碰那137次轮回积累下来的痛苦洪流。不再是任由记忆碎片将她淹没，而是像一个潜水员，主动沉入那片黑暗的、充满危险的海域。
她放松了所有抵抗，敞开了所有心防。
瞬间，巨大的痛苦如同高压水枪般冲击着她的意识。被背叛的愤怒，被抛弃的恐惧，自我否定的虚无……各种极致的负面情绪如同实质的刀片，切割着她的灵魂。
她忍受着这凌迟般的痛苦，没有退缩，只是努力保持着核心一点清醒的观察。
她在感受。
感受这痛苦的“源头”。它来自哪里？是最初那次具体的心碎吗？还是更早……早到童年某个被忽视的瞬间？早到灵魂深处某种与生俱来的匮乏？
她在寻找那个“模式”。为什么每一次，无论开头如何不同，最终都会滑向同一个结局？是什么内在的引力，在不断地将她拉向毁灭的轨道？
她在审视那个关于“顾泽”的投射。他身上到底承载了她什么样的阴影？是渴望被绝对占有又恐惧被吞噬的矛盾？是无法信任他人又极度依赖他人的撕裂？还是……某种更深层的，关于自身不值得被爱、注定被抛弃的核心信念？
这个过程，比任何□□上的酷刑都更加难熬。她像是在用自己的神经末梢，去触摸烧红的烙铁。每一次深入的探寻，都伴随着灵魂被灼伤的剧痛。
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身体因为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而微微颤抖。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被咬出了血痕。
时间在极致的痛苦中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在仿佛无边无际的黑暗痛苦中，她忽然捕捉到了一点……不同的东西。
那不是在无数次背叛中积累的愤怒，也不是在无数次失去中沉淀的悲伤。
那是一种更古老的、更冰冷的……恐惧。
一种对“存在”本身的无依无靠的恐惧。
一种深信自己本质上是“错误”的、不配拥有任何稳定联结的恐惧。
一种害怕被看见真实面目后必然会被抛弃的恐惧。
这恐惧像一颗黑色的、密度极大的种子，深埋在所有痛苦的最底层。每一次心碎，每一次背叛，每一次雨夜的毁灭，都像是在给这颗种子浇水，让它生根发芽，长出名为“轮回”的、扭曲而巨大的树木。
商仪映猛地睁开了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像是刚刚从深水中挣扎出来。
她找到了。
不是全部，但她触摸到了那个根源的轮廓。
那颗名为“存在性恐惧”的黑色种子。
深入地狱的抉择，已经做出。而地狱的第一层面目，已然显现。
接下来的路，将更加艰难。她需要挖掘出这颗种子，需要看清它的全貌，需要找到……化解它的方法。
窗外，天际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黎明将至。
而她的征途，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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