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仪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公寓的。
她的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耳边是持续不断的、高频的嗡鸣,隔绝了外界大部分声音。咖啡馆外的那个幻影——那个穿着淡紫色连衣裙、撑着透明雨伞的女人——如同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林清浅……”
她靠在冰冷的公寓门上,低声念出这个名字。这一次,不再是发布会上的冷静剖析,也不是手稿前的愤怒质疑,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战栗的、确认般的恐惧。那个名字不再仅仅是一个文学符号,它有了形态,有了气息,甚至……可能有了意志。
她冲进书房,几乎是粗暴地再次打开那个桃木匣子,将《沦陷》的手稿全部抖落在宽大的书桌上。纸张散乱,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绪。她疯了一般地翻阅,目光饥渴而又恐惧地扫过每一行字,每一个标点。
她不是在寻找那些被修改的痕迹,这一次,她是在寻找“证据”,寻找任何可能将那个幻影与现实联系起来的蛛丝马迹。
淡紫色连衣裙……透明雨伞……白百合……
她的手指在一页描述林清浅与顾泽初次正式约会的段落停下。那里,她确实用寥寥数笔写过:“她穿了一条淡紫色的裙子,像一朵初绽的薰衣草,在夏日的微风里微微颤抖。”
透明雨伞呢?她快速向后翻找。在接近结局,林清浅决定离开的那个雨夜,她写道:“她没有打那把惯用的黑伞,而是买了一把崭新的、完全透明的雨伞。雨水顺着伞面滑落,模糊了整个世界,也模糊了她脸上的泪。”
白百合……商仪映的呼吸一窒。在林清浅为自己选择的、象征性的“葬礼”场景里(她并未真正死亡,而是以一种社会性死亡的方式消失),她确实去过一家花店,凝视过一束白百合,内心独白是:“纯洁的祭品,献给这场荒谬的爱情。”
细节全部对上了。
不是模糊的相似,是精准的复刻。她笔下虚构的细节,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从稿纸中提取出来,投射到了现实世界,在她眼前上演了一幕短暂的、惊悚的哑剧。
这不再是巧合,不再是幻觉。这是一种昭然若揭的……入侵。
商仪映瘫坐在椅子上,冷汗浸湿了她背后的衣衫。书房里灯火通明,却照不亮她心底深处不断扩大的黑暗。她环顾四周,书架、画作、桌椅……这个她经营多年、象征着理性与秩序的堡垒,此刻却仿佛充满了看不见的裂隙,另一个世界的寒气正从中丝丝渗透进来。
她必须做点什么。她不能坐以待毙,不能任由自己构建的世界反过来吞噬自己。
销毁它。
一个冰冷而决绝的念头浮现在脑海。
只要《沦陷》还存在,林清浅就似乎拥有着一个可以锚定现实的坐标。只要这些承载着她命运的文字还存在,那个幻影就可能再次出现,甚至……变得更加真实。
毁灭创造的源头,是否能终结这诡异的侵蚀?
这个想法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但却给了几乎被恐惧淹没的商仪映一个明确的方向。行动,总好过无休止的猜疑和等待。
她抱起那叠厚厚的手稿,走向客厅的壁炉。虽然城市公寓早已不通燃气,这个壁炉更多是装饰性的,但她记得物业为了营造氛围,在壁炉旁放置了一个仿古的、可移动的黄铜火盆。
她将手稿一股脑地塞进冰凉的黄铜火盆里。纸张蓬松,几乎要满溢出来。她找到一盒酒店带回的火柴,抽出一根。
“嚓——”
火柴头在磷面上摩擦,绽开一小簇摇曳的、橙红色的火苗。火光映照着她的脸,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混合着恐惧、愤怒和毁灭欲的奇异光彩。
她是造物主,现在,她要亲手焚毁自己的造物。
她蹲下身,将火柴伸向盆中纸张的边缘。
就在火苗即将舔舐到稿纸的瞬间——
“呼——”
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阴风,猛地灌入客厅。窗帘被吹得飞扬起来,桌上的几张废纸被卷落在地。那簇脆弱的火苗剧烈摇晃了几下,噗地一声,熄灭了。
只剩下火柴梗顶端一缕细细的、呛人的青烟。
商仪映僵在原地,手指还保持着递出火柴的姿势。
哪里来的风?窗户明明关着!
她猛地回头,客厅里空荡荡的,只有飞扬的窗帘缓缓落下。一切仿佛只是她的错觉,但那熄灭的火柴和空气中残留的硫磺味,却又无比真实。
不甘心。
她再次抽出一根火柴。这一次,她的手有些颤抖。
“嚓——”
火苗再次燃起。她几乎是带着一种挑衅,再次将它伸向手稿。
这一次,没有风。
然而,就在火苗触碰到纸张的前一刻,商仪映的耳边,极其清晰地响起了一个声音。
不是叹息。
是一个女人的啜泣声。
幽怨、悲伤、充满了无尽的委屈和控诉,就贴在她的耳后,近得仿佛能感受到那气息的湿润和冰凉。
商仪映浑身汗毛倒竖,手一抖,燃烧的火柴掉落在她自己的拖鞋上,烫得她惊呼一声,猛地跳开。等她踩灭火星,再看向火盆时,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那叠手稿,最上面的一页,靠近边缘的位置,无火自燃般地,悄然出现了一个焦黑的痕迹。
那痕迹并非杂乱无章,而是清晰地构成了一个词语的轮廓——
“不。”
仿佛是被一只无形的、滚烫的手指,烙刻在上面。
商仪映踉跄着后退,直到脊背撞上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她死死地盯着那个焦黑的“不”字,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浇透了她的全身。
反抗。
她所创造的角色,不仅在入侵她的现实,还在反抗她的意志!她连毁灭这份手稿,都做不到!
这种超越物理规律的现象,彻底击碎了她试图用理性解释一切的努力。这不是精神问题,不是巧合,这是一种她无法理解、无法抗衡的力量。
她看着那盆手稿,它们不再是她的心血,而是一盆蛰伏的、活着的诅咒。
最终,她没有勇气再尝试第三次。
她像逃避瘟疫一样,将那些手稿重新胡乱地塞回桃木匣子,用力盖上盖子,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个恐怖的“不”字和林清浅的啜泣一同封印。
然而,她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裂痕已经出现,并且正在不断扩大。她能感觉到,那个来自虚构世界的影子,正站在现实与幻想的边界线上,用那双悲愤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她。
而她,这个曾经的造物主,此刻却像一个被困在自己编织的噩梦里的囚徒,无路可逃。
这一夜,商仪映彻夜未眠。她不敢关灯,不敢入睡,任何细微的声响都能让她惊跳起来。书房那个方向,仿佛潜藏着无尽的黑暗,随时可能吞噬她。
造物的裂痕,已然深不见底。而她,正站在裂缝的边缘,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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