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天的精神紧绷和失眠，在商仪映的脸上刻下了清晰的痕迹。眼下的乌青如同晕不开的墨，皮肤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显得干燥而憔悴。她用厚厚的粉底和刻意提升的腮红勉强修饰，但眼底深处那抹无法掩饰的惊惶，却像蛛网般细细地缠绕着她。
她不能再独自待在那个令人窒息的公寓里了。无处不在的异样感，书房里那叠仿佛具有生命的手稿，还有耳边时不时回荡的、若有若无的啜泣……这一切都在啃噬她的神经。她需要接触正常的世界，需要确认自己还牢牢地扎根于现实。
她约了男友陈皓在一家他们常去的餐厅共进晚餐。陈皓是一家科技公司的项目经理，理性、务实，带着点理工科男性特有的钝感力。他的世界是由数据、逻辑和明确的目标构成的，简单，稳固。这正是此刻的商仪映迫切需要的锚点。
餐厅灯光柔和，音乐舒缓，空气中弥漫着食物诱人的香气。周围是低声谈笑的情侣、温馨的家庭，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安全。
陈皓已经到了，穿着熨帖的衬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看到商仪映，立刻起身为她拉开椅子，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
“脸色怎么有点差？最近赶稿太累了？”他关切地问，语气里是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实在。
“嗯，有点。”商仪映含糊地应道，接过菜单，借此避开他审视的目光。她不能告诉他真相，那个关于活过来的小说角色和自行其是的手稿的故事，听起来只会像是一个精神失常者的呓语。她需要维持“商仪映”的正常外壳，至少在他面前。
点完餐，陈皓开始兴致勃勃地讲述他最近接手的一个新项目，涉及人工智能算法的优化。他谈论着模型、参数、迭代，这些冰冷而确切的词汇，像一堵厚实的墙，暂时将商仪映与那个诡异的世界隔离开来。她努力集中精神倾听，时不时点头，甚至挤出一丝微笑，试图让自己融入这温馨平常的氛围。
然而，那不安感如同水底的暗流，从未真正消失。
餐点上来了。商仪映点的是一份香煎银鳕鱼，配着柠檬奶油汁。她拿起刀叉，切割着鲜嫩的鱼肉，动作却有些心不在焉。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什么。
在餐厅另一侧，靠近装饰性酒柜的角落卡座里，坐着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背对着她，只能看到一个背影。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针织衫，长发松松地挽起，露出纤细的、仿佛不堪一握的脖颈。那个坐姿，那种低头的弧度……
商仪映握着刀叉的手瞬间收紧，指节泛白。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缓慢而沉重地跳动着。
不，不可能。只是相似而已。她强迫自己收回目光，盯着自己盘中的食物。
“怎么了？”陈皓注意到她的异样。
“没什么，”商仪映迅速摇头，叉起一块鱼肉送入口中，却味同嚼蜡，“可能……可能有点累了。”
陈皓体贴地没有多问，转而说道：“对了，你新书那个女主角，叫林清浅是吧？”
商仪映猛地抬头，瞳孔微缩。
“我前几天抽空看了一下简介和书评，”陈皓没有察觉她的紧张，自顾自地说着，“挺有意思的设定。一个在爱情里步步沦陷，最后自我毁灭的女人。很多读者都说，你把她那种清醒着沉溺的矛盾心理写绝了。”
他顿了顿，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眼神里带着一丝纯粹的好奇：“说真的，仪映，你是怎么构思出这样一个角色的？感觉和你以前的风格不太一样，更……更极致，也更痛苦。”
怎么构思的？
商仪映的脑海中瞬间一片混乱。那些构建林清浅的日日夜夜，那些赋予她血肉与痛苦的瞬间，此刻回想起来，竟然带着一种模糊而不真切的质感。仿佛那些灵感并非完全来源于她自身，而是……来自某个她无法触及的深处。
“就……自然而然。”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有些干涩。
“是吗？”陈皓笑了笑，那笑容在商仪映看来，似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我总觉得，能写出这样角色的人，内心一定藏着很深的东西。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这个林清浅，会不会是你某个不为人知的侧面？或者说，她身上，是不是有你的影子？”
“哐当！”
商仪映手中的餐刀掉落在盘子里，发出刺耳的声响，引得邻桌的客人侧目。
“你胡说什么！”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尖锐，“她是我创造的角色！一个虚构的人物！跟我有什么关系？怎么可能有我的影子？！”
陈皓被她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愣住了：“仪映，我只是随口一说，你……”
商仪映胸口剧烈起伏，她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陈皓的话，像一根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入了她最敏感、最恐惧的神经。林清浅是她吗？那个悲剧的、沦陷的、最终走向毁灭的女人，是她潜藏的倒影？
不！绝不！
她创造林清浅，正是为了审视、剖析，乃至最终“处决”这种软弱和沉溺！这是一种绝对的、造物主之于造物的优越感！
“对不起，”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恢复了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最近……压力太大了。对不起，皓。”
陈皓看着她苍白的脸和眼底无法掩饰的慌乱，担忧地皱起了眉：“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可以跟我说。”
商仪映摇了摇头，挤出一个无比勉强的笑容：“真的没事。就是写新书有点卡壳，加上发布会刚结束，有点累。”
她不能再待下去了。陈皓无心的话语，那个角落里似曾相识的背影，都在不断地刺激着她紧绷的神经。她怕自己下一刻就会崩溃，会把那些荒诞离奇的经历全部说出来。
晚餐在一种微妙而压抑的气氛中提前结束。陈皓坚持送她回公寓楼下。
下车时，夜风带着凉意吹来。陈皓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道：“仪映，不管发生什么，记得我在这里。”
商仪映心中微微一暖，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的悲哀。他在这里，可他站在那个正常、稳固的世界里，根本无法触及她正在经历的、步步沦陷的诡异漩涡。
“谢谢。”她低声道，转身走进了公寓大楼。
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再次将她包围。她没有开灯，摸索着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璀璨，遥远，如同另一个与她无关的世界。
她呆呆地望着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一个面容憔悴、眼神惊惶的女人。
突然，她的呼吸停滞了。
玻璃窗上的倒影，似乎……动了一下。
那不是她控制的动作。
倒影中的“她”，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弧度。那不是微笑，那是一种带着无尽悲凉和一丝……嘲弄的表情。
紧接着，倒影抬起手，用指尖，轻轻点在了玻璃窗上，正对着窗外某片虚无的黑暗。
就像在指认什么。
就像在说——
“看，那就是我。那也是你。”
商仪映猛地后退，撞翻了身后的边几，上面的装饰品哗啦一声碎落在地。她惊恐地环顾四周，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她。
镜中的倒影已经恢复了正常，映出她惊恐万状的脸。
但那个诡异的、非自愿的笑容，和那个指向虚无的动作，却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陈皓的话再次回荡：“她身上，是不是有你的影子？”
商仪映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她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深深埋入其中，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裂痕，已经不仅仅存在于她与虚构世界之间。
更深的裂痕，正从她内心的最深处，悄然蔓延。那个名为林清浅的倒影，不再仅仅存在于窗外、街头、稿纸之上。
她开始怀疑，那个倒影，是否早已潜伏在她的灵魂里。
而此刻，不过是浮出水面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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