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拉安静了下来。
这是自秀拉出现以来，最为安分的一次。
米埃捏着秀拉满是皮屑的衣角，忽然觉得好像还在梦里。世界很吵，而且是因为这个突然撞入自己生活的“陌生小孩”才变吵的。
莫名其妙地靠近，又莫名其妙地离开……这算什么？是对“埃米”……对过去那个自己的报复吗？
也太傻了点。
米埃僵硬地移动着手指，为秀拉整理外套。他的心里很平静，也正因这份平静，他才抽出空闲为秀拉感到不值：哪能用自己的寿命换别人的悔意啊？说不定那个人睡醒就什么都忘了。
他理解不了秀拉的思路和动机，从一开始就无法理解……而现在已经没有达成理解的机会了。
忽的，米埃的手指扫到一个坚硬的凸起，这孩子的衣服里似乎戴着什么，这个形状很熟悉。
他顺着秀拉脖子上的绳子一提，一个五角星形状的金属吊坠滑了出来——向导终端！米埃摸摸自己的胸口，自己的向导终端还好端端在那儿挂着呢。
等等……所以秀拉是向导们？！米埃感觉自己的脑袋炸了一下，秀拉这种模样的向导对他而言还是太超前了。
他握住这个陌生的向导终端，试图读取身份信息，很快印证了这个猜测。
「身份读取失败。」
「终端状态：未激活。」
「终端持有者：王休落。」
王休落……因为语言功能退化，或者无法接受如今的自己，才隐姓埋名吧。
“居然还是王家的孩子啊。”米埃喃喃道。
正如言诺和言笑所在的“言”姓家族掌握着「塔」内的能源和部分医疗资源，其他大姓家族也有着自己的强势领域，这是连米埃这种半吊子都清楚的常识：
温氏一族流淌着「旧灯」创始人的血脉；白氏一族盛产向导和精英哨兵；张氏一族是「旧灯」的御用发言人；李氏一族和张氏一族相似，但更精于教育和体能，偏向工学和理学；王氏一族人丁兴旺，主司餐饮和货物运输，在其他大姓家族中转圜。
言，温，白，张，李，王，这六个姓氏的人在向导咖啡厅出现时会成为员工们的重点关注对象，因为他们往往能带来不错的业绩。
“……”米埃默默扶住额头。冷汗浸润了他的全身，事情向着他完全意料不到的方法风驰电掣了——
一个已经被「塔」发现的向导，死在了沉没于锈江的废弃实验室！
这可是向导比等体积的黄金更珍贵的时代，秀拉作为名门之后，居然就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在这种腌臜地方，像蟑螂一样，生活了五六年！
更何况他和10号是同族——虽然和10号并不相熟，直觉却告诉米埃，10号哨兵是消息相当灵通的那类人……和恺完全是两个极端。
“我／操，见鬼了？”顾不上什么素质不素质的，米埃抱起“秀拉”的遗体，从呕吐袋里捞出低级哨兵的腕表终端，按下照明灯。
他翻着秀拉的日记，或许是因为体力告罄，也或许他那微不足道的良心在发力，他苍白的手指抑制不住地发颤。
说是“日记”，秀拉却并没有写年月日，只是以“今天”的字样作为分界线：
「今天早上，里夜说船有偏航，要路过东方的一块隔离区。我感到很兴奋，想看看隔离区里住着的人是不是有一个手和三只眼睛。如果有新鲜的事发生，就可以把这本日记当做作业交上去了。」
「吃过饭，我做完了数学作业。对了答案，这次全部答对了。我想让里夜夸夸我，就拿着作业去甲板找里夜，但是里夜完全不说话，只是看着水面。我问里夜，快靠岸了吗？里夜却很严肃地让我回屋。我回去时，刚好看到陶青哥抱着他的小妹走过来，陶青哥身上滴着水，陶小妹身上盖着毯子，好像在发烧，不知道吹风后会不会更严重？」
「『这孩子的向导素引来了不妙的家伙。』我的房间没有关窗，刚好听到陶青哥的声音。原来陶小妹是向导吗？」
「『可不是呢，喏，当哥哥的一路游着追过来了。』里夜的声音还是很严肃。陶青哥中间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只听到后面的一句话：『不过，这孩子的长相倒配得上言笑，如果是白家的小孩就好办了，可惜长着蓝眼睛。』」
「『王家的人头数饱和了，没办法凭空多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不过向导缺人，之后塞给向导中台吧。』里夜的声音没那么紧绷了。」
「『他哥哥怎么办？带走还是……』陶青哥问。」
「里夜似乎走到了栏杆旁，声音听上去清晰了不少：『在船体上扒着呢，反正言笑温扬出任务也该回来了，到时候让他们两个解决吧。』」
……
米埃感到自己太阳穴附近的青筋“突突”直跳。日记里的“里夜”提到“王家的人头数”，说明他的全名就是“王里夜”，也正是今天才接触过的10号哨兵！
他不记得陶青，但从“陶小妹”联想到了陶紫——陶紫是板上钉钉的女性哨兵，而且是紫色眼睛。从王里夜和陶青说话的语气看，两人应该是平辈，那陶青姑且是陶紫的叔叔或兄长级别的亲属。
所以那位“蓝眼睛”、“十二三岁”的“向导小孩”……米埃捏了捏鼻梁，姑且下了这样的推测——应该是当年的自己。
秀拉、10号哨兵、陶紫的兄长、自己、疑似自己哥哥的人，甚至还包括言笑和名为温扬的陌生哨兵。
“哈哈，大家怎么都在啊。”米埃觉得自己的大脑在燃烧，开始无奈地自言自语、胡言乱语。
他甩了甩头，继续翻着秀拉的日记。
「我等了很久很久，才听到里夜回房间的声音。我太想知道谁游泳技术那么好了，所以把书叠在一起，踩在书上，从很高、很小的窗户往下探头。」
「有双豹子一样的紫色眼睛瞪着我，我不会是看到水鬼了吧？那个水鬼有点吓人，她身上都是绿色的水草，头发也像水草，而且看上去比我能打，所以我赶紧关了窗户，去睡觉。明天早上，太阳会出来，水鬼也会回到水里吧。」
「我不会告诉里夜的，他最近要和向导结婚了，抓水鬼，不吉利。」
紫色眼睛么……米埃想起9号哨兵，也想起恺。
他继续往下翻，却发现日记被撕去了几页，后面的内容和之前已然不大连贯：
「今天听一个小孩儿在问『塔』长什么样子，旁边的哨兵哥哥说『塔是用白色的砖头砌成的』，然后，那个小孩儿说『原来不是长在豌豆上的房子群啊』……笑死我了，多大了还信这个，幼稚鬼。」
「他们两个是弟弟和哥哥的关系吧？出生在普通人家真是命好，里夜就不会这么陪休落！」
「等等，那休落为什么不去找那个小孩子一起玩？」
很难想象秀拉之前有过养尊处优的时候，米埃心里怪不是滋味的，于是继续往后翻：
「今天在食堂见到那个小孩儿了，东张西望的，真没素质……而且他的个子比休落还高，这么大的人了还咋咋呼呼的，他一定没有像里夜这样的哥哥。」
「不知道为什么，休落觉得他身上很好闻……他是不是偷偷藏了什么奶糖啊？有点想尝尝看。」
「但我身上没带着吃的，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我的文学作业。」
怎么会有人喜欢作业啊？米埃又想哭又想笑，干脆用虎牙咬了咬嘴唇，让疼痛压下汹涌的情绪。他是向导，控制情绪是他最为拿手的事情。
所以他继续翻下去：
「没想到他真的喜欢！」
刚看到这行字，米埃就绷不住了，无比羞愧地捂住半张脸。他多少想起来一些：那时的自己为了“讨好”谁，装作对一切都渴求的模样……
「休落要当老师啦！哈哈哈，就让我王休落老师来教你识字吧！新来的异邦人！」
从纸张上的字迹和内容，米埃几乎能想象出秀拉当时是多么情绪高涨。
「今天本休落老师决定为他取名『米埃』，这家伙太能闹了，像休落家后院里那头头横冲直撞的小羊羔，还跟小尾巴似的，跟在休落身边，甩也甩不掉。」
「真是的，到底是谁的年纪更大啊？」
「不过，能认识他也挺好的。」
「这次的暑假会是一次特别的暑假，会是一次非常棒的暑假，会是一次休落最最难忘的暑假！」
“……”米埃长呼一口气，他抚摸着纸面，茫然地望着堪称“阴森可怖”的周边环境。
某种意义上，除了“特别棒”是假的，这里发生的一切，大约确实足够“特别”和“难忘”吧。
「今天白天没什么特别的，我们已经把时进号都玩遍了，好无聊。不过，我和米埃见到言笑哥和温扬哥了。温扬哥好像和里夜吵了一架，但里夜笑嘻嘻的，估计没什么大事。言笑哥来看了我和米埃，送给米埃一个五角星的项链，还挺好看。」
「休落也想有一个，之后找里夜要吧。」
……
「今天碰到了一个紫色眼睛的奇怪哨兵，我跟他说话，他不回答，只是一直跟在我身后，大概是被米埃吸引过来的？这家伙好像很讨哨兵的欢迎……所以休落应该也会分化成哨兵吧。」
……
「今天和紫眼睛的哨兵谈话了，我还以为他会是白家的哨兵，没想到不是啊。他说自己是从东边过来的，所以可以叫他『东方』。东方的身体好像不太好，我觉得他有点无精打采，又有点凶。」
「我要做作业，米埃又开始缠着东方了，我不太开心。」
……
「今天温扬哥又回来了，他好像要抓谁，里夜把我和米埃关在房间里，我和米埃就一起缩在床下。」
「米埃说，他其实是从塔里逃出来的，又阴差阳错被陶青哥带了回来。我想知道他的之前的名字，但米埃说叫『米埃』就很好，之后就叫这个好了。」
「我很开心。」
「我们在床板下躺了很久很久，休落都要睡着了，忽然，有人敲门，米埃握住我的手，把五角星形状的金属项链扣到我的脖子上。」
「米埃说，很高兴遇到我，很高兴能成为我的朋友。」
「我也很高兴。」
「米埃是我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我们之后也要做好朋友。」
「等回到『塔』，米埃会被带到向导中台吧，之后还能找他玩。」
“……”米埃握着“秀拉”的五角星吊坠，连呼吸都艰难了几分。
忽的，他一个激灵，仿佛有谁用图钉刺了他的食指：中央精神海送来一个信息泡。一直很安静的Eva破天荒地有了消息，她戳了戳米埃的意识，唤道：“G00061。”
米埃的意识茫然地望着那个苍白的剪影，慢半拍回应道：“……Eva。”
“恭喜，你成功协助G00051完成了清扫计划，处分消除进度推进0.2％。”
米埃反应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秀拉」也好，「王休落」也好，居然只占自己处分的0.2％啊。
1725天的0.2％，也就是三天半而已——米埃没想过，曾经参与过自己人生的生命居然是这样轻飘飘的存在，约等于一根落入死海的羽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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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米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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