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了……十封信……”
洛兰卿的声音愈发飘忽,像随时会散去的烟,
“……第十一封……写到一半……就……忘了……结尾……”
“那你现在……说给我听。”温若庭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沙哑。
“……记不清了……”
洛兰卿的眼神更加涣散。
“说点……别的……也行……”
温若庭紧紧抱着他,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
洛兰卿沉默了许久,像在无边无际的黑暗迷雾中艰难地翻找着残存的意识碎片。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只有马蹄踏在泥泞上的声音单调地重复着。
“……你有没有……”
他终于又开口,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声盖过,
“……想过一件事?”
“什么?”温若庭的心骤然提起。
“……我们……”
洛兰卿的呼吸变得极其浅促,
“是不是……早就……在梦里……见过?”
温若庭的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窒息般的痛楚蔓延开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梦里……也见过你。”
“……你梦见我……什么样?”
洛兰卿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透明的平静。
“……白衣……执扇……立在桥头……”
温若庭闭上眼,眼前仿佛真的浮现出那个虚幻的身影,“风一吹……你回头……”
洛兰卿极其轻微地笑了一下,那笑声带着一种水汽般的黏湿和凉意,仿佛耗尽了最后的气力:
“……你……骗我……梦里的我……才不会……穿白衣……”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积蓄残存的力量,才断断续续地说完:
“……那样……太容易……被你……记住了……”
温若庭张了张口,想反驳,想抓住什么,却猛地发现——
洛兰卿那只一直紧紧攥着他胸前冰冷锁扣的手,正在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开。
那只骨节分明、曾经能挥毫泼墨、能轻摇折扇的手,此刻像一片在秋风中耗尽最后一丝生机的枯叶,
带着无限的眷恋和疲惫,从他染血的铠甲上,缓缓地、无力地滑落。
只剩下指尖,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几乎无法感知的牵连,悬在冰冷的空气里。
“不许睡!”
温若庭像是被这细微的动作彻底击溃了堤防,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一种要撕裂自己心肺的狂暴力量,
“洛兰卿!你听清楚了!我!不许你睡!听见没有!”
洛兰卿被他这声嘶吼惊得眼睫剧烈颤动了一下,那双灰暗的眸子极其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眼底深处似乎真的漾开了一点点微弱的水光,映着温若庭扭曲痛苦的脸庞。
“……你又……”
他极其微弱地抱怨,气若游丝,
“……凶我……”
“我就这点……法子……”
温若庭的声音瞬间哽住,巨大的悲痛让他几乎窒息,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才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字句,
“……能……唤醒你……”
洛兰卿似乎听懂了,又似乎只是被这巨大的悲伤所触动。
他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像是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是极其费力地、牵动了一下嘴角,绽开一个虚弱得如同幻觉般的微笑。
“……你啊……”
他叹息般的声音轻得如同最后一缕消散的烟,
“……真不够……温柔……”
风,骤然变得狂烈,卷起漫天落叶与尘埃,将刚刚刺破雾霭的晨光搅得一片混沌。
坡下那片笼罩着花园的薄雾,终于被越来越炽烈的阳光彻底刺穿、撕裂!
如同褪去最后一层面纱,那片被战火遗忘的净土,终于毫无保留地展现在眼前——
藤萝如翠绿的瀑布,从高耸的崖壁倾泻而下,形成天然的帘幕。
坡地之下,是望不到边际的花海!
鸢尾蓝得如同截取了最纯净的天空,凤仙花红得像是凝固的火焰,海棠娇艳欲滴,紫茉莉在晨光中舒展着深紫色的裙裾……
无数花朵在劫后余生的阳光下肆意怒放,色彩浓烈得几乎要燃烧起来!
一方澄澈的湖泊静卧在花园中央,宛如一块被晨光精心打磨的碧玉。
水面平滑如镜,清晰地倒映着湛蓝的天空、如洗的流云、绚烂的花影和崖壁上垂落的翠绿藤蔓。
微风吹过,湖面漾开层层极细极柔的涟漪,仿佛整片天地都在随着这湖水的呼吸而轻轻律动。
温若庭勒住缰绳,在花海边缘停下。战马不安地喷着响鼻,浑身汗水和血水蒸腾起白汽。他抱着洛兰卿,翻身下马,动作缓慢得如同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他抱着他,一步步走向那片绚烂到令人心碎的花海,走向那面澄澈的湖水。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刀刃之上。
怀中人的重量,轻得像捧着一朵被夜露压弯、随时会零落成泥的花。
洛兰卿的身体软软地靠在他胸前,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
金色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洒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清晰却脆弱的轮廓,映出一种近乎虚幻的、非人间的绝美。
温若庭缓缓跪坐在柔软的、开满细碎小花的湖边草地上,小心地将洛兰卿的身体安置在自己屈起的腿上,让他能倚靠着自己,面朝着那片灿烂的花海与宁静的湖水。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开洛兰卿颊边被汗水和血污黏住的几缕乌发,又极其温柔地拭去他眼角不知何时凝结的、一颗冰冷的泪珠——或许只是冰冷的露水。
“南斋。”
他低唤,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已归于死寂的深海。
洛兰卿毫无反应,如同沉睡。
只有湖边的风,轻轻拂过,卷起无数细小的花瓣,在他们身边飞舞、盘旋,如同无声的祭奠。
一片淡紫色的鸢尾花瓣,被风托着,轻轻落在洛兰卿低垂的眼睫上,颤巍巍地停驻。
那细密的睫毛,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
片刻后,洛兰卿的眼睫极其缓慢地抬起,掀开了一条缝隙。那双曾经光华流转的眸子,此刻如同蒙尘的琉璃,灰暗、沉寂,倒映着眼前绚烂的花海和粼粼的湖光,却像是隔着一层永远无法穿透的厚厚冰层。
“……这里……”
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恍惚,
“……还在……”
他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看向温若庭,那眼神空洞得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还以为……早烧了……”
温若庭凝视着他,眼神深邃得如同要将他的灵魂吸入其中。他抬起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摩挲着洛兰卿冰冷的脸颊,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笃定:
“没有烧。它在等你。一直在等。”
“……是吗?”
洛兰卿的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微弱、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灰暗的眼眸里似乎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像即将熄灭的烛火最后的跳动,
“你……是不是……早就想过……要带我来……这里?”
温若庭没有回答。他只是默默地、更紧地握住了洛兰卿那只冰凉的手,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它,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
风,从湖心深处吹来,带着湖水微凉的气息和浓郁的花香。
它拂过湖面,吹皱了倒映的蓝天白云,也吹乱了温若庭和洛兰卿相依相偎、投在水面上的影子。
无数被风卷起的花瓣,如同纷乱飘落的彩色纸钱,在他们身周无声地飞舞、盘旋、坠落。
洛兰卿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他魂牵梦萦的花园,眼神里的灰翳似乎被这浓烈的色彩刺穿,竟奇异地清亮了一瞬。
仿佛有一扇沉重的大门在他濒死的意识深处骤然开启,露出了里面珍藏已久的、未曾说出口的珍宝。
他极其轻微地动了动被温若庭紧握的手指,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他残存的生命力:
“……你记不记得……我曾问你……
若我们……不是生在这乱世……会去哪?”
温若庭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他沾满尘土和血污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所有情绪:
“……你那时……没说完。”
“……我说……”
洛兰卿断断续续地,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向往,
“……若有来生……我想……做个画师……”
他喘息着,胸口微弱的起伏牵动着那支致命的箭杆,
“……你……给我看山河……我就替你……画下……天下的春……”
“……嗯。”
温若庭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哽在喉咙里。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绚烂的花海,望向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仿佛那里就是他承诺要带他去看的万里河山。
“画什么都行……”他顿了顿,低下头,深深看进洛兰卿渐渐失去焦距的眼眸,
“……你画……我也行。”
洛兰卿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扯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像是连牵动唇角的力气都已彻底消失。
他的目光艰难地落回温若庭脸上,那双正在迅速失去神采的眼睛里,凝聚起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
他断断续续,用尽最后的气力,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念:
“……那你……记着了……你要记得我……记得我的……样子……”
“我记着。”温若庭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的重量。
“……不要……”
洛兰卿的呼吸骤然急促了一下,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哀伤和恳求,灰暗的眼底深处,那点微弱的光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摇曳,
“……只记……病着的我……丑……”
温若庭眼中那点强撑的、名为“希望”的星火,在这一刻彻底熄灭,化为一片冰冷的死灰。
他痛苦地闭上眼,不忍再看这张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脸,却又在下一秒猛地睁开,贪婪地、绝望地凝视着,仿佛要将这容颜烙印进灵魂的最深处,刻入轮回的印记。
无数被风卷起的花瓣,如同天地间最温柔的雪,纷纷扬扬地落在他身上。淡紫、嫣红、雪白、鹅黄……
覆盖了他染血的衣襟,点缀在他乌黑的发间,如同为他披上了一件世间最华丽、也最哀伤的祭服。这无声的花瓣之雪,是这片净土对他最后的挽留,也是一场盛大而静默的、生命的谢幕礼。
他苍白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用尽最后残存于世的一口气息,吐出了三个轻得如同叹息、却又重得足以压垮温若庭整个世界的字:
“我……不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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