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阳光锐利如刀,时含宇刚推开车门就被热浪扑了满身。
若是往常,剧组外围总会挤满粉丝,今天却只有零星几人躲在树荫下,或是在周边店铺里小坐。不远处有工作人员大喊一句“时含宇老师来探班,请大家喝奶茶!”。他顺势朝周边微笑致意,脚下却没停,跟着出来接他的助理快速朝休息室走去。
棚里相比外面竟然没有阴凉多少,甚至还有些闷热,直到推开休息室的门,空调的冷气猛地吹到脸上,他才长舒一口气。
休息室椅子上背对着他坐了个人,正在整理妆发,看着是古装造型。虽说靠在椅子上,这人的脊背却仍隐隐挺直,听见开门的声音便微微睁开些眼睛。透过镜子看见时含宇,他幅度不大地笑了一下:“不是说两点到吗?你早了快一个小时。”
时含宇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在镜子里和他对视一眼,拿起抱枕放在膝头,扯了扯嘴角:“反正也没工作,干脆早点过来玩儿。”
“你那节目不是下半年还录一季吗,哪至于就没工作。”似乎是补完了妆,镜子里的人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而且D台不是还要搞音综吗?多半也会喊你吧。”
哪怕跟眼前的人已经相识了十余年,时含宇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感叹,这个人,也就是季若晨,真是天生的演戏苗子。厚重的妆盖住了他平时微微有些血色的脸,加上嘴唇也被也被涂得苍白,看起来就像一个病重将死的人,可他的神态偏偏暗藏着些倨傲,都不用刻意表演,就是一个活脱脱的一身傲骨的病弱文人。
可是形成这样一副神态的代价……时含宇收回了自己的思绪,那些过往,彼此早已默契不再提起。
他打量着对方的造型,没有回答刚才的问题刚才的问题:“你这戏是演什么?”
季若晨察觉了他的回避,也不追问,只是扭回头去,只轻轻一笑:“你猜呢?”
“你破天荒演电视剧,要什么普通角色估计不至于,”时含宇总算想起来把帽子摘了,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靠:“不会又是个精神病预备役吧。”
“啧,你就这么解读我以前那些角色。”季若晨摇摇头,没再接话,起身披上外衣,“我要去隔壁棚补镜头了,一会儿再说。”走到门口又回头补充:“晚上和导演他们一块儿吃饭啊,他们这会儿还没空,不用去打招呼。”
时含宇随意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接着又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在对方转身时忽然问出一句:“你和张映文一块儿拍戏,没什么事儿吧。”
方才还步履从容的人脚下突然一顿,沉默半晌,才轻轻回了一句:“我和他能有什么事。”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去。
休息室的门轻轻合上,将季若晨离去时那片刻的僵硬和那句轻描淡写的话关在了外面。时含宇略微低头皱了皱眉,也懒得再想季若晨和张映文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百无聊赖地划开了手机。
经纪人的新消息提示还挂着未读的红点,但他没有点开。不用看也知道,八成又是在说D台那档新音综的事。邀请确实是发了,却只是两期飞行嘉宾。合作这么多年,D台以往的同类节目至少会给他留个常驻的位置,这次却……自嘲一笑,倒也怨不得别人。他自己也清楚,每次上节目都没什么水花,没被网友骂上热搜,已经算是后期修音师手下留情。
他就这么盯着屏幕上那个刺眼的红点,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屏幕上方游移,直到被晃得眼睛发酸。正打算收起手机小憩一会儿,一条新消息突然弹了出来。
发信人是季若晨,内容很简短:晚上张映文也会去。
时含宇盯着这行字,忽然从中品出了说不出的好笑。他们三个,再加上江余风和李尧,十几岁时一起出道,也朝夕相处过许多年,怎么说也算彼此最熟的一批人,这些年里,却各奔西东,几乎到了断联的地步。这两年,他居然只和季若晨还维持着偶尔见面的交情。
就连这所谓的“交情”……时含宇向上翻了翻聊天记录,也不过是隔几个月才联系一次,内容大多围绕着探班或者是吃饭打转。最近的一条还是半个月前,他结束工作后说来探班,季若晨回复说某日下午晚上剧组没排戏,可以过来——仅此而已。甚至没提过一句“要不要也见见张映文”,甚至连他们俩要一起拍戏的事都是来之前才听助理说的。
季若晨和张映文的关系,就是一团被无数事情抚皱的乱麻。从小到大,他们展现在人前的总是一副生疏的模样,看起来泾渭分明极了。
可是亲近的人多少能看出些端倪。
且不论那些偶尔交汇却总是仓皇移开的眼神、提起对方时总会变得十分诡异的态度,便是当初季若晨自残时,一向不在意团里事情的张映文居然在知道后连夜从国外赶回,在手术室外枯坐一夜,就足以让时含宇在年少时对他们的关系产生诸多猜想。只是他总是觉得这些猜想太过隐秘离奇,最终也只是沉默地压在心底。
他一直觉得,两人间这种微妙又脆弱的平衡会永远持续下去,直到什么事情爆发的那一天。
也许真的爆发过,也许没有,他们没有亲密到能分享这些事情。只是在娱乐圈又沉沉浮浮十余年,无数的物是人非不断上演,这两人的关系却一直像冻结在了某个时刻,几乎没有发生变化。他提起张映文时,季若晨周身看似坚不可摧的从容还是会出现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也许,自己年少时的猜想也并非天方夜谭。
他原本也不想总是撬动这层缝隙,对于了解身边的人内心到底在想些什么,他总是兴致缺缺,有时候,他连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甚清楚。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那句询问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
时含宇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等回过神来,已经悬在了联系人“江余风”的名字上方。
或许是手指不小心颤了一下,空荡荡的聊天界面蓦地跳了出来。
是啊,什么都没有,换了新手机以后,过去曾有的那些聊天记录也都荡然无存。毕竟,离江余风和他们失联,或者说毫无预兆地退圈,已经过去五年之久。
时含宇甚至有时候怀疑,江余风是不是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怎么全国这么大,会没有一个人找到过他。
每思及此,总会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笼罩,这时就可以用同样的理由来安慰自己——这么多人在找,他如果真的不在了,总不至于没人发现。
这些年里,偶尔也会在网上刷到一些似是而非的照片,等他再仔细核对,却发现原来只是某个角度的影子有些相似的陌生人罢了。
他不想再看,按熄了屏幕,也不知道是第几次觉得好笑。
他甚至连李尧的好友都没有。
胡思乱想时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没多久季若晨就大汗淋漓地回来了。
看着季若晨的模样,时含宇不禁坐直了身子,挑了挑眉,道:"你们剧组怎么回事?室内戏,这么热的天棚里都不开空调吗?"
季若晨正由助理帮着解戏服,闻言抬头笑了笑:"隔壁棚是开的,但我们这边这两天没开。导演说拍的是民间戏,群演脸上没汗不真实。"厚重的戏服终于被脱下,他虚脱般虚倚在沙发背上,长舒一口气,"本来我也不至于出这么多汗,刚才路过副导演,被他拉着说了半天镜头调度的事。"
时含宇扯起嘴角笑了笑:"那看来我的冰奶茶是买对了,看你热成这样。"
季若晨转身迎向空调风口,让凉风直接吹在脸上:"是啊,一会儿我也让人去买点冰饮来,不然这么热的天,估计要病倒一片。"
话音落下,方才短暂的的热络骤然散去,休息室里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助理整理戏服时发出的窸窣声响。时含宇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正犹豫着要不要找点话题,却听见季若晨先开了口:"我今天下午没什么事了,要不要去周边逛逛?"
时含宇抬起头,努力回想来时路上的景象。他只依稀记得这是个略显破旧的小县城,高楼大厦屈指可数,除了影视城附近还有些像样的商铺,其他地方都显得相当破落。
"去哪逛?"他疑惑地问,"这影视城看着也不大,附近难道有什么景区?而且外面这么热,总不至于特意出去喝奶茶吧。"
季若晨像是吹够了冷风,往旁边挪了挪,回过头笑道:"喝什么奶茶,正减肥呢,导演盯着我已经瘦了六斤了,后面还得再减个五六斤。就是坐车出去转转吧,这附近也山清水秀的。"
"也行,"时含宇点点头,"那你先换衣服。"
"好。"季若晨应了一声,却站在原地迟疑了片刻,嘴唇微启,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也没有开口,转身进了里间。
时含宇察觉到了他的欲言又止,却也没有追问,只是继续刷着手机安静等待。
不多时,季若晨走了出来。卸妆后的脸上还带着些许红痕,想来是卸妆手法不大温和,与方才那个病弱文人的形象截然不同。
唯独那份看似浸入骨血的倨傲气质丝毫未减。
两人并肩走向房车,路上偶遇几个演员,季若晨都一一做了介绍。由于不是下班时间,车旁几乎没人围着,他们很顺利就上了车。
房车缓缓驶出影视城,来的路上无所事事,也没心思看窗外的景致,此时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这座影视城。这里的造景算不上精致,却是国内少数试图还原中早期文明历史的拍摄基地。一侧是绵延的黄沙,另一侧是用石头堆砌的低矮建筑,远处还有一片人造森林。正因为国内较早时代的古装题材较少,这里反倒吸引了不少剧组前来取景。
"你们剧组怎么找到这么个地方的?"时含宇好奇地问,"古装戏不都在那些大影视城拍吗?那边建筑群都比较好点。"
季若晨原本望着窗外出神,闻言转过头来,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你多久没上网了?"
见时含宇一脸茫然,他轻笑着解释:"这个剧是蹭半年前的一个考古热点写的。当时发现大家之前一直以为水火不容的两位帝王,中原地区都没有比较大的统一的时期的,死后疑似葬在了同一个墓穴里。"又把那一段史料用轻松的调子讲得像是闲谈。
"这就能拍成剧?"时含宇半信半疑。
"别小看史同女啊。"季若晨笑道,见对方还是不明白,又耐心解释了一番史同女的定义。
时含宇恍然大悟似的地点点头,接着问:"所以你演什么?"
"篡位的那个。"
"那张映文呢?"
季若晨的嘴角微微绷紧,停顿片刻才说:"被篡位的那个。"
察觉到对方神色有异,时含宇连忙转移话题,心说怪不得戏服破破烂烂的,便指着窗外的风景闲聊起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欣赏着沿途的乡村景致。影视城位于县城的郊区,驶离商业区后,路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唯有公路两旁散落着些许小村庄。对时含宇这样在城市呆惯的人来说,这样的景致反倒别有意趣。
回程时天色已垂,车窗外的景色镇子被晚霞描成了橘红,时含宇伸了个懒腰,一旁的季若晨指了指车窗外一家酒店,眼神却越过酒店在附近徘徊:"晚上就在这儿吃饭。不过在那之前,得先去见见导演,这会儿戏快拍完了。"
时含宇答应了一声,两人就这么并肩往里走去。
傍晚的片场比午后多了几分活气,群演们结队领盒饭,布景处反倒空荡,只剩三两人围着摄影机低声讨论。
隔着几十米远时含宇就看见了张映文。与季若晨那破破烂烂的戏服不同,他身上的戏服称得上华贵繁重,通体黑色,布满金色和红色的纹样,的确像是千年前帝王的模样。看起来一如既往地和旁人疏离,倒是蛮适合演阴鸷帝王的,他内心蛐蛐道。刚才季若晨跟他科普了这部剧的剧情,如今看到张映文的装扮,他倒是有点理解选角导演为什么要把这两个人凑一块儿了,外形上的确是合适得很。
张映文本就是个话少的人。儿时他时常不知道该怎么和他搭话,就是搭上话了也多半只会收获几句礼貌简短的应答。久而久之,他们之间除了工作几乎不再私下交流。看起来朝夕相处的那几年,也只算是客气的同事。张映文早早出国后连工作上的交流都几乎消失。
也正因如此,张映文对于季若晨的那些若有若无的关注才格外引人注目。
走过去的这段不远不近的路上,时含宇居然在想究竟该如何和张映文打招呼。他们毕竟太久没见,久到上次见面只是一年多前隔着某个平台举办的盛典遥遥一望,他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他们交谈用的是什么开场了。
他近来似乎格外易感于这些琐碎情绪,这些事以往他在脑子里都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今天却反倒缠住了他,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连和张映文打个招呼都要纠结起来。
时含宇摇摇头,正暗自嘲弄,却冷不防撞上张映文投来的目光。
对方不闪不避,只轻微颔首示意。这么一来,刚才那些无谓的的纠结与惆怅刹那消散大半——也许消散了,也许还剩下许多潜入了更深处。
张映文的眼神从他们身上淡淡扫过,并没有过多停留,便低下头告知导演他们已到。见主创们都回过头来,季若晨一边迈大了步伐快速靠近,一边出声问好,时含宇也跟着寒暄。
不多时,张映文借着要卸妆先一步离开,剩下几人则各自驱车前往酒店。
这儿的酒店虽严格来说算是农家乐,布景却一点也不含糊,青石黛瓦,雕梁画栋,门口的灯笼上都是精美的图案。
时含宇四处张望,季若晨在一旁介绍。
这家酒店实际上也是很多小剧组的取景地,某创造了爆梗的小短剧就在这里取过景,因此多多少少也吸引了些许游客前来,酒店经费一充足,又想捧这饭碗,干脆又修缮了一番,花了大功夫做了这些灯笼,据说还请了几位本省大师作画,颇费了一番心思。
酒店中心的花园里设置了戏台。导演们倒是很雅致,居然还请了几位老师演了出《琼林宴·问樵》。酒店一共三层,站在顶层观看,倒是有些像电视剧里演的看戏桥段。
当然时含宇作为一个没怎么认真学习过,艺术造诣也不高的人,不会知道这出戏的名字,还是导演忍不住跟他讲解的。
直到现在——时含宇求助地看了身旁的季若晨一眼,却遭到了对方的无视——导演还在继续,底下的几位京剧艺术家都开唱了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时含宇内心虽觉得这导演实则附庸风雅,一声声应和倒也不算敷衍。
导演讲到兴头上,还邀请他客串个不太要紧的角色,时含宇连忙答应下来。他虽然算是科班毕业,这些年也拍过些网剧,但也没有多少水花,演技还被来回审判了几次。虽说也算是有进步,但一开始影响太差,能接到的资源也越来越少。他知道这是导演看季若晨面子了,也就干脆承了这份情。
酒过三巡,楼下的戏正演到向阎王爷诉冤,张映文才珊珊来迟。
他已经换下戏服,衬衫干净利落,整个人显得格外清冷。席间静了一瞬,随即有人笑着招呼:“张老师来了?”话音里带着几分殷勤,桌上很快附和几声笑,举杯的动作一齐朝他递过去。场面看似热络,却过于整齐,反倒显得有些刻意。
张映文点点头,神色不改,径直坐下,似乎没把外面蒸腾的热气带进来一丝一毫。
季若晨原本侧身坐着看向窗外,眼眸在他进来的那刻微微颤动,但终究没有正眼看他,片刻后便重新一错不错地盯着楼下的戏台。
导演们慢慢也有些醉意了,在桌上便开始侃侃而谈起来,不多时还和制片人吵闹,仔细一听是在争论剧集后面的剧情安排。
终于摆脱导演的倾情讲解,时含宇偷偷松了口气,也侧过身去。
刚一转身,就对上了季若晨揶揄的目光,在酒气熏陶下氤氲的双眼闪着细碎的光,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时含宇看得出来,此刻,他的心情其实很好。
这个剧组,起码从表面上,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导演喝多了唯一的爱好也就是拉着人聊大天。
这也许是季若晨难得的安生时光。
时含宇也是醉迷糊了,到最后竟然拉着张映文问东问西。张映文倒也不躲,竟然一句不落地答应着。
季若晨见这两个人居然混在一块儿,多少也是有些惊奇,不过他实在不想多看,干脆自己走到角落,望着天空发起呆来。
不多时就到了散场的时候。
酒店外早有成排的车等候,一行许多人陆陆续续坐上了前往住处的车。
季若晨看看手机,此时也刚九点半。
他看了看酒店外面的街道,似乎在寻找什么,可惜没有找到。看着挂在自己肩膀上的时含宇,他无奈叹了口气,酒量差还嗜酒可真不是什么好习惯。
不过也不算白喝,今晚这一遭,多少是能短期内有些工作了。演戏的事,自己在一旁看着,总会比之前进步一些。
车已经停满了整条街道,他们二人慢慢走着,还有身后不远处默默跟着的张映文。
季若晨喝了不少酒,其实也有些晕晕乎乎,只好看着地面的砖,努力调整着走直线。
忽然,肩上的人猛地动了一下,挂在他肩膀上的手臂也瞬间勒紧。
季若晨似有所觉,却没有立刻抬头,视线死死锁在脚下破碎的地砖缝里。
他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天色已晚,远处人烟稀少的街道上,小饭馆陆续打烊。不断有人退出店门,上锁或者放下卷帘门。
夜风带着炭火与油烟味,酒店门口依旧热闹,车门声、叫喊声、酒后的笑语混在一起。可在这一片喧哗下,街道另一头却传来一阵零碎的动静——卷帘门哐然落下、锁扣“咔哒”合拢。落锁的声音被风裹着,清晰得不合时宜。
一家面馆的外面,一个清癯的男子合上了玻璃门,正在上锁。
那是一个他们都无比熟悉的背影,是他们这些年,找过的这么多人当中,最像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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