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含宇挂在季若晨肩上的手臂倏地垂落。醉意蒸腾,他眯起眼,难以置信地望向远处。原本瘫软的身体此刻竟站得笔直,双脚如同被钉在原地。
季若晨闭了闭眼,再度上前搀扶。
时含宇偏头嗤笑,声音却在溃败边缘颤抖:“我没看错吧?”或许醉得太深,他已不信自己的眼睛。他猛地转身,捂住额头,拒绝再看。
可是——当他顺着季若晨的目光望去,心底某种的东西强硬地复苏。他一把抓住季若晨,想借此掐断念想,却听对方轻叹:“我今天一直想告诉你,他其实……”
话音未落,紧抓的手蓦地松开。时含宇后退一步,毫不犹豫地转身就想往前追去。可季若晨也已醉意深重,被他这么一抓一放,失了支撑,整个人往旁一歪,眼看就要跌倒。
时含宇眼角余光瞥见,几乎是本能地刹住追出去的脚步,猛地回身伸手要去扶——
一只手比他更快。
张映文不知何时已站在一旁,手臂稳稳地揽住了季若晨,不顾季若晨在碰到他的那刻下意识的挣扎,半扶半抱着将他扶住。他抬起眼,看向刹住脚步、神情焦急又矛盾的时含宇,低声道:“你去。路上小心。”
只犹豫了一瞬,时含宇对张映文重重一点头,扶着墙,快步追入夜色。
看着那决绝的背影,季若晨的挣扎渐弱,只是拼命与张映文保持着距离。
人群散去,周遭骤然安静,只剩头顶路灯接触不良的滋啦声,在夏夜里惹人心烦。
“放开我。”季若晨声音冰冷。
张映文低头,看着怀中人抗拒的姿态,扭开的侧脸仿佛不愿将他纳入视线范围一分一毫,这样看来,在昏暗光线下竟有几分形销骨立的意味。他强压下心底泛起的苦涩,慢慢松开了手。
季若晨一点点转过身,视线死死钉在地上,脊背都已有些微微颤抖,却还是挺直的,宁可摇晃也不愿倚靠凹凸的墙面。他脱力般开口:“你去找过他了,对吗?”
说罢,才抬起头,直直看向张映文。
话音虽轻,却仿佛砸在了地上。
张映文喉结滚动,不敢再看他,移开目光,轻轻点头。
季若晨深吸一口气,再次移开视线,唇瓣几度开合,最终只道:“跟时含宇助理说一声,他喝多了,让人看着点。”
言罢,他拖着脚步,缓缓走向车门,绕开了张映文欲扶的手。
直到车门彻底关上,厚厚的隔膜将一切喧嚣与寂静隔绝。季若晨几乎永远挺直的脊梁,终于崩塌。也许车里的空调开得还是太低了,他把自己一点点蜷进后座角落。
司机早已习惯不看不问后座发生的任何事,隔板照常升起,车辆径直驶离。
黑暗,封闭。这窒息般的环境,反而给了他奇异的安全感。
车窗外路灯渐稀,唯余车灯劈开前路。季若晨的脑海一片混沌。
许多年前,江余风简单地发了一篇短文宣布退圈,就此人间蒸发。季若晨起初以为他只是心情不好需要调整,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再不济,真要退圈,至少也会跟他们几个亲口道别,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抹去所有存在过的痕迹。
他以为,只要等待就好。
第一个月过去,风平浪静。直到第一个月底,他才知道江余风既没有续约,也没有和任何其他公司签合同,连刚组建好的个人工作室也提前解散——原来他提前几个月就准备好了一切。
而自己,竟一无所知。
彼时他正被困在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里找不到前路,只能靠药物勉强逼迫自己活下去,直到那夜才惊觉,自己对江余风的关注竟淡漠到了如此地步。
他后知后觉地开始给江余风各个平台的账号疯狂发消息——当然,回应他的,无一例外,只有冰冷的“该用户不存在”。可他停不下手,仿佛要将这些年未尽的话语一次性说尽。直到指尖酸软,再也握不住手机。
意识朦胧间睁开眼,天已大亮。他竟挤在床头与衣柜的夹缝中,熬过了一夜。
第二个月,第三个月……他开始联系每一个能找到的、曾与江余风共事的人。一无所获。他找到江余风的住址,那里也已人去楼空,转手卖出。
直到第四个月,天气转暖,终于可以脱下厚重的衣服。时含宇找到了他。
他们关系从小就不算亲密。时含宇喜欢粘着江余风,他也喜欢,但他不敢。他只敢把自己锁在房间,缩进衣柜深处昏暗的角落,熬过每个长夜。
起初还有张映文陪他,后来……便什么都没了。
也许是从小被迫看人脸色,他练就了一手察言观色的好本领。其实他一直能朦朦胧胧感觉到,江余风讨厌别人对他倾倒情绪,也抗拒承受别人过剩的感情。
说来他们五个里,张映文才是年纪最大的那个。但他向来不管闲事,对团体事务很少关心,只完成份内工作。于是队长的职责,神奇地落在了江余风肩上。
年少时,他总是看着江余风早早起床与公司沟通,手机不离身,又挤出所有空隙拼命训练,还要分神管理他们这三个“小孩”。有时他们突然想吃点什么,还得江余风亲自下厨——谁让他的手艺,有时比阿姨还好。
他其实也只比他们大两三岁。
少年成长周期太集中,江余风长到一米七几时,他们还都是小矮子,他总要低下头才能跟他们说话。
季若晨总能捕捉到他精疲力竭的瞬间,可下一秒,所有不耐又总是被他生生压下,硬着头皮处理下一件事。
幸亏那时有个时含宇天天缠着他,虽然江余风看似烦躁,却无形中被分担了许多。
那时,季若晨只敢远远看着。他羡慕那若有若无的温馨,却一步也不敢靠近。
他与时含宇变得亲密,是在江余风失联四个月后。或许是时含宇按捺不住,找上了他。
随后两年,他们一同搜集线索,难过时便一起喝酒,直到时含宇烂醉。
这种时候,季若晨总讨厌自己过好的酒量。时含宇能通过烂醉短暂忘却一切,他却只能在半醉半醒间,忍受着头颅炸裂的剧痛。
也还好,疼痛向来是他的安慰剂。
那时,若在什么平台上看到相似侧影,他们都会想尽办法抽时间前去确认。
可惜,一切终是徒劳。
两年后,直到现在,他们几乎放弃了这漫无目的的寻找。
直到剧组来此拍戏。直到某天深夜,他被卷帘门轰然落下的声音吸引,偶然向那家小店投去一瞥。
他幻想过无数次重逢。
若在最初,他或许会欣喜地上前问东问西,也不管不顾缠着江余风一回。
若在三年前,他或许会打完招呼,便默默保持距离。
但现在……他没想过,自己的反应,竟是逃避。他怕是自己错认,也怕江余风好不容易得来的宁静被自己打破。
来此拍戏近一月。抵达三四天时,他便注意到了那人。可他竟连上前确认的勇气都没有。
今天时含宇来时,他几次三番想开口,却终究咽回。只能想办法多留他几日,盼着他自己能发现。
如果是时含宇……总不会像自己这般胆怯吧。
车子已驶出很远,漆黑夜色里,只剩道钉反射着微光。
他想起时含宇毫不犹豫追去的背影,心底经年的羡慕,再次悄然探头。
看着张映文的反应,想来他不必再纠结了。那人确是江余风无疑。只是他不想主动相见,因此张映文才选择了隐瞒。季若晨闭上了眼。
酒店门口依旧灯火通明。
张映文遥望着季若晨远去的车影,静立片刻。他缓缓握拳,又松开僵硬的手指,唤来时含宇的助理,为他指明方向。
他的确,在半月前就去找过江余风。
他留意到了季若晨有些奇怪的状态,也轻易发现了这一切的来源。他直接走进了那家店里,走得近了,看见后厨里若隐若现的背影,几乎可以完全确定了。
哪怕是在夏日,江余风还是戴着帽子口罩,帽檐压得极低,且大多数时间都呆在后厨。这里本就人烟稀少,本地的年轻人也大多不在此,影视城都是才开放不久的,也难怪这么些年都没被人认出。
江余风见到他也并不意外,干脆和他心平气和地聊了会儿天。
过后,张映文问他是否可以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江余风沉默了半晌,只是说:“顺其自然吧。”
张映文看着他,点了点头,告别后离开店里,果真没有再和人提起过。
昏暗的灯光下,张映文回头看向早已没有人影的街头,叹了口气,拉开车门。
街口的转角处,时含宇踉踉跄跄地跟着远处慢慢散着步离开的人。从那片还算有些热闹的路上转过来,就是寂静无声的居民区。这里的居民区连路灯都没几盏,目之所及可见的灯光仅有楼里住户自己做的一串LED灯,从楼顶放下为人照明。
他的步伐实在不稳,心里着急却又不敢真的太过靠近。
他或许没有意识到,醉鬼凌乱的步伐在这样安静的地方有多么明显。走了不知道多久,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时含宇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找到手机,眯着眼睛辨认出是助理打来的电话,连忙挂断,生怕惊扰眼前平静的背影。
可是事与愿违,那人停下了。
夜晚的夏日炎热非常,眼前的人却还是穿着一件衬衫,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和从前那个人的习惯一模一样。
久违地,时含宇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沉重而迅疾地撞击着胸腔和耳膜,几乎要挣脱束缚跳出来。
“接电话吧,万一有什么事。”
过于熟悉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稳,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时含宇死寂多年的心湖,激起滔天巨浪。他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个背影,和他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片刻,那背影的主人转过身来。
路灯昏暗的光线吝啬地勾勒出他的轮廓,帽檐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看不清具体五官。可那身形,那微妙的姿态,时含宇刻在骨子里,绝不会认错。
是江余风。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看着时含宇,没有说话,也没有立刻离开。那目光像是穿过了五年漫长的、空无一物的时光,沉静地落在时含宇身上。
然后,他朝时含宇走了过来。
脚步很轻,落在寂静的夜路上,几乎听不见声音。可那一步步,却像是重重踩在时含宇的心尖上,让他连指尖都开始发麻。
他在时含宇面前站定,两人之间只剩下咫尺的距离。他抬起手,动作有些微的迟疑,在空中停顿了一瞬,最终,手掌还是轻轻落在了时含宇的肩头。
隔着薄薄的夏衣,传来温热的、真实的体温。
这不是幻觉。
时含宇的醉意在这一刻仿佛清醒了大半,又或许,是陷入了另一种更深的、由这真实触感所带来的迷醉。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沙砾堵住,哽咽着,发不出任何一个清晰的音节。
江余风看着他这副模样,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认命般的情绪,又像是某种悬而未决之事终于尘埃落定的释然。他低声问,那声音近得如同耳语,带着一种旧日的、熟悉的温和:
“要不要……去我家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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