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场
“你·想·要·力·量·吗?”
“回·答,你·想·要·力·量·吗?”
那个概念不断重复,直到琉塞斯终于有了回应。
“力量?你能做到什么?”琉塞斯喃喃地重复着,表情空洞。
“很·多。”
“很多?你能使死者复生吗?”
“不。”
“那,你能使时光倒流吗?”
“不。”
“或者能让我消失吗?就好像我从没有存在过那样?”
“不。”
“……这样啊,那你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琉塞斯的拒绝没有影响那东西。
它持续闪烁着:“不,我·是·因·为·你·的·愿·望·而·诞·生·的。”
“愿望?”
琉塞斯望着破晓的晨曦,轻声重复着,好像一个坏掉的人偶。
“愿望……愿望……”
“我没有愿望,事到如今,所有我想要的都已经失去了……”
“不,这·份·力·量·因·愿·望·而·催·生。”
“复·仇、毁·灭、重·生……如·何·使·用·皆·由·你·定·夺。”
愿望……?
毁灭、复仇,那些只是发泄的东西可以称得上是愿望吗?
如此可恨的他还有许愿的权利吗?
对啊,活下来的他,难道不应该用生者的权利,去为他们这些惨死者复仇吗,向这个令人憎恶的帝国?
黑暗在他的眼前涌动。
他伸出手。
他明白,一旦接受了它,就将变得面目全非,变成一个活生生的怪物。
——我希望所有人都能过上和平幸福的生活。
那只无力的手重重摔下来,砸在地面。
他僵硬的目光滑向怀中的死者,他注视着他苍白的、带着淡淡笑意的脸庞。
你又在说这种话……
眼泪掉了下来。
天真、愚蠢、理想主义……
一切的起源仅仅是那份憧憬。
只是无比憧憬那双述说着梦想的眼睛。
因为他的梦想太过耀眼,仿佛中毒一样被感染,不自觉地就想要置身其中——想要和他一路同行,想要成为他的骄傲,想要让他的梦想成真……然后在岁月流逝中,他的梦想也变成了自己的愿望。
就像泡沫一样梦幻的、脆弱的梦想。
事到如今,他已经分不清楚,那梦想究竟是照亮前路的旗帜,还是桎梏自己的枷锁。
——别怕……我们都在你身边……你要代替我们,去看到那个,那个最美好的未来……再见……
没有亘古不变的东西。
星辰会被掩盖,火种会被扑灭,高尚的灵魂会被贪婪的群鸦分食,远大的理想只不过是他人道路上的阶石。
灯光黯淡,帷幕落下,演员纷纷就此退场,徒留坐在观众席上的他,在黑暗中等候着一场曾许诺的终幕。
只有他一个人会记得,他们曾在舞台上梦想的未来……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替他、替他们看到一个美好的未来。”
海德佝偻着背,将脸深深埋入遗体的怀抱。
最美好的祝福在说出口的瞬间,成了活人的诅咒。
“如你所愿。以仇恨为种子,以痛苦为滋养,黑暗的力量将扎根于你的血脉,从你的心脏萌发毁灭之花。”
“以你的生命、你的灵魂为代价,赐予你力量,愿这份力量成就你遥不可及的梦。”
“早安,海德阁下。”轻柔婉转的声音将海德从幻觉中唤起,妲丽雅用隐晦的视线打量着他,“药效激烈了点……做了个美梦?”
海德吃力地移动了一下身体,他轻轻咳了几声,嘴角还挂着让人放下防备的笑容:“不算吧,只是一场曾经做过的梦。”
妲丽雅看着他的表情,一时琢磨不出他的心情究竟是好是坏,口中还在继续客套:“关于我昨天的提案,您思考得如何?”
“恐怕我没什么拒绝的权利。”海德轻飘飘地笑了笑,“我还不能死呢。”
妲丽雅露出了理所当然的笑。
她将手中端着的酒杯凑到海德嘴边,苦涩的液体顺着喉咙滑入海德腹中,只是片刻,海德就觉得手上又有了力气。
“请吧,”妲丽雅退后几步,并没有什么给海德解锁的打算,“奥利弗阁下正想见您。”
海德手腕上升起浓郁的黑影,砰的一声,手铐炸成了碎片。
妲丽雅被吓了一跳,她不认同道:“我知道您心存不满,不过又何必用这种方式宣泄愤怒呢?”
海德垂下手,若有所思地抚摸了一下左手手腕,嘴上不走心地道歉:“惊扰到女士我很抱歉,不过您也不希望这一下是炸在您或者奥利弗阁下身上吧。”
妲丽雅冷哼一声,似乎认可了他的发泄,朝他招招手,自顾自走在前方领路。
海德起身,拍了拍衣服。
他的视野边缘是一团化不开的黑雾,那团黑雾忽明忽暗,却不像之前那样很快就消失,反而以似曾相识的频率闪烁着。
“别急,快了……”他像是叹息一般自言自语道,然后抬步,跟上了门口的妲丽雅。
回芙洛拉城的途中。
“老大,你失踪了好几天,回来就一句我们归顺于奥利弗阁下了,然后把我抓出来赶路……你说吧,你是不是起义失败打算逃命了?”喀米利被马匹颠得头晕脑胀,还要大声向海德抗议。
“逃命抓您?我在给自己添堵吗?”海德皮笑肉不笑地评价了一句。
他在马上就显得自然多了,即使面色憔悴,眼底泛着青黑,依旧保持着风度翩翩的姿态。
“我在逃命时候还是很有用的!”
“您应该感谢我,要是回到您的老东家奥利弗阁下手上,我都不敢想象您现在的样子。”
海德的话语似乎提醒了喀米利,但他依旧嘟嘟囔囔道:“难道我做得不对吗?我只是为了保命……”
他以为海德会反驳,但是出乎意料的是,海德点了点头:“从求生的角度来说,即使毫无忠诚心,你的选择也是人之常情。”
喀米利连连点头:“嗯嗯,就是,何况像我这样的大魔法师,对于任何一方都是很重要的吧。”
“正因如此,你也要小心,对于武者们来说,没有真心的忠诚最终会带来猜忌,那时候他们一刀砍了你的脖子也不意外。”
喀米利表情稍微严肃了点,他注视了一会海德的背影,最终转移了话题:“斯派洛阁下呢?”
“他必须留在奥利弗阁下那里,阁下本人就像不放心您一样不放心我。”海德淡淡说道,“我也只能迫不得已将就一下,对于我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他可比您更能派上用处。”
喀米利对此很是不满:“将就!我!一个高级魔法师!要怎么样的任务才会将就用我!”
“一个您之前失败的任务,”海德看了喀米利一眼,竟然露出一个微笑,“我们要去攻打芙洛拉城了。”
闹腾如喀米利也默不作声了一会,等到他消化了这个消息,他的声音比之前都要洪亮:“你在开玩笑!”
“哈哈,幽默。”
“那你就是在送死!我知道你已经有点疯了,但是没想到你疯成这样!”
“请对我保持应有的敬意,喀米利先生,您对斯派洛明明礼仪周全……”海德礼貌又不失严厉地指责。
但是喀米利依旧在大吼大叫,好在他对于马匹的控制不是那么熟练,没有做出掉头走人的事情。
对此,海德不得不劝慰道:“会有援军的。”
“援军?多少?普鲁托阁下之前可是一万余人,还两倍于城里的守军呢!那可是普鲁托阁下!看看他现在在哪里!”喀米利并没有得到任何安慰。
“呃……两百人应该有吧?奥利弗阁下会派亲兵带队过来,”海德装作思索了一下,“毕竟明面上他和赫隆巴阁下正处于停战期间,他这么说的。”
“所以我果然还是去送死了?再见了,这个美好的世界!”喀米利抓狂道。
“一万人都做不到的事情,送个几千兵力也没有意义吧,”海德耸耸肩,开始转为谈正事的口吻,“更何况奥利弗阁下的原意是调查都城的那个神秘‘圣人’,要是顺便能攻克芙洛拉城就更好了。”
“这么顺便吗?祝福斯派洛阁下,他逃脱了死神的追缉!”喀米利还在骂骂咧咧。
“不会有你想的那样困难的,”海德平静地说道,“我们一致觉得赫隆巴阁下大限将至。”
“我们?奥利弗阁下只是这么希望而已……”喀米利嘟囔了几句,但是观察着海德神秘的微笑,觉得另有隐情,他明智地选择不探究,“我们怎么进城?之后该怎么做?”
“血牙的骑士之前已经混入城中,他们会来接应我们……之后见机行事吧。”海德虽然大致有了几套计划,但是在亲自摸清城内的状况前他决定暂时按兵不动。
喀米利似乎放弃了,他长叹道:“哎……我想念格莱希亚城了,我才仅仅离开半天。”
海德一针见血道:“您只是想念安逸的日子。”
“尤其我现在可是有一个非常想要研究的对象……”喀米利意味深长地扫了海德一眼,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对了,斯派洛阁下说,之前你失踪的时候,黑翼的骑士来了好几次,你和他们发生过什么吗?感觉他们团长失踪了都不会那么着急。”
海德握着缰绳的手一颤,他看着前方,许久才笑道:“……我重伤了他们的副团长,他们大概是来找我算账吧。”
芙洛拉城,光明神殿。
神殿的礼堂中央,一个身着白衣的人影跪地祈祷。
光明神教会气势恢宏,金碧辉煌,装饰着数不清的黄金、珠宝和彩色大理石。
礼堂是教会内最开阔的地方,可同时容纳近千名市民同时祷告。历任皇帝的加冕、送葬仪式都在这里举行,即使因为爱德华的缘故,现在帝国对于神的信仰已经日趋衰竭,但礼堂内每日仍旧持续不断地传来信徒虔诚的祈祷声。
晴天的日子,天光从高大的穹顶洒落,因着精巧的设计在礼堂中央的光明神像上笼罩着一层神圣的光晕,金光如水倾泻而下,神像上不带一丝阴影和颤抖,那些鎏金的壁画和雕刻都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天国也不过如此;而到了阴雨天及夜晚,成千上万盏油灯点亮了幽深穹顶——神殿拒绝魔法道具的便捷,坚持由点灯人日日夜夜看护油灯——如同浩瀚银汉中亮起的点点繁星,光明神像的神情在灯光衬托下显得柔和平静,比起白天愈发神秘。
伴随着祷告仪式临近尾声,优美动人的音乐节奏舒缓起来,悠扬得就像是从天边传来的一声叹息。
可惜这场完美的仪式被打断了,来人的鞋子毫不客气地叩击在地面,压过了轻柔的乐声,就像是不和谐因素。
白衣人没有理会,他仍旧沉浸在弦乐的余韵中。
直到最后一个尾音消失在穹顶,他才睁开眼,起身看向身后的不速之客:“早安。”
来人环视了一圈空旷的礼堂,视线停留在白衣人身上:“多么奢侈的‘圣人’阁下,只为你一个人举行了祈祷仪式。”
圣人回答道:“只是我一个人迂腐地拘泥于祷告的形式、其他虔诚的信徒们正在城中为了真正的信仰而浴血奋战。”
他的脸没有任何记忆的特点,眉清目秀,看上去就像是随处可见的普通人。上乘布料反射出一点柔光,使得他的脸庞亮堂一点、他的神色平和,语速不急不缓,看着他内心莫名就平和下来。
来人对于这一套神神叨叨的话嗤之以鼻:“让无辜者抛头颅洒热血,你躲在幕后观望,除了卑鄙我找不到更适合的形容词。”
圣人摇头:“毁灭迫在眉睫,敌人摧毁了和平,苦难颠倒的信徒们需要铲除恶魔的军队。”
“你口中的敌人,曾为了那些之前从未踏足过神殿的信徒在战场和人厮杀。他们大概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死于自己保护的人之手,”来人唏嘘不已,“……如此轻易就煽动哗变,我之前可没预料到你会做那么好。”
“动荡的环境,迷茫的羔羊……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存心济世,兼奉神谕,呼唤人们去夺回自己往昔的美好;如果无法杀死恶魔,至少要保持身心的纯洁无瑕来迎接最终的审判。”圣人边说边走向礼堂外,他一把推开厚重的大门。
门外的世界和里面的安静祥和简直像两个世界,要简单形容的话,就是地狱。
人群在互相咒骂和厮杀。
通常是一群手无寸铁市民齐齐围攻着几个身着盔甲的士兵。
他们像是在发泄自身的不满,疯魔一般地追打着士兵,没有武器就搬起石头砸向他们、用牙齿撕咬他们,前赴后继地驱赶着他们口中“恶魔”的军队。
赫隆巴的部队并非善茬,但即使他们用长枪和马蹄教训了一批人,很快就有新一批人踩着前人的尸体冲上去,将高高在上的士兵从马上拖下来,打得面目全非。
目睹此景,门内的人深深皱眉,而圣人则若有似无地看了他一眼:“您觉得野蛮和血腥吗?我觉得这是信仰和狂热。”
“我讨厌一切非理智的举动,让情绪牵动自己的行为和野兽有什么区别?”他隐藏在门后的阴影中,像是蒙上了一张灰暗的面具。
他侧头看了一眼,转身离开:“你看起来有访客,我们下次再见吧。”
圣人朝他之前望着的方向看去,访客一身锃亮的银色铠甲,长剑拖在地面,形成一道蜿蜒的血痕,直到他站在圣人面前才一把掀开面甲、
冲人的血腥气令人厌恶地萦绕在圣人鼻间。
圣人不慌不忙,微笑着点头示意:“幸会,班卜阁下。”
来人正是赫隆巴麾下的著名将领之一,“蛛网”班卜。
在阿蒙得阵亡、黑泽尔远赴西部镇守之后,他可以说是赫隆巴在城内最大的支柱。
“幸会,阁下。”班卜一挥剑,剑上的血迹在洁白的台阶上泼洒开,着实刺眼。
台阶下的人群还在扭打,被人群压在底下的年轻人绝望地哭喊着,两人同时看了那个方向一眼,又漠然地回头。
以濒死之人的惨叫为背景音,班卜延续了对话:“神殿没有受到损伤吗?”
圣人悠悠地说:“感谢信徒们的全力维护,我也只能在殿内为大家祷告。”
班卜点头:“巨梣宫也没有受到损害,人群被阻挡在中心广场了。”
圣人轻叹道:“虽然我希望我们神圣的事业能快一步完成,但也希望信徒们不要受伤。”
“为了您,信徒们会不惜血泪。”班卜看着圣人,脸上突然展露出了和人群相似的狂热表情,“需要我将部队调动开吗,阁下?我们可以直接占领皇宫,将盘踞在帝国心脏的恶魔一并赶走。”
圣人摇头,温和地劝阻道:“班卜阁下,我感受到了您的迫切和虔诚,但是容我心怀不忍地拒绝,您的安危是第一位的,而且您潜伏在恶魔的军队中会带来更大的助力。”
班卜似乎有些不满,他急迫地说道:“但是同胞们都在牺牲,我并不畏惧殉道……”
圣人依旧是那不疾不徐的声音,却如清风一般安抚下班卜焦躁的心:“从我收到您渴望皈依的信件开始,我就对您无比信赖,您也从未辜负过我的信赖。我知道您身处恶魔环绕中危险又愤懑,但是请您务必相信,这就是吾神对您的试炼。而胜利就快要降临,当光明驱散黑暗、神明杀死恶魔的时候,您一定是最先挥出圣剑的那一位。”
班卜激动得热泪盈眶,他向圣人行了一个骑士礼:“圣人阁下,感谢您的器重,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我会继续潜伏在那恶魔赫隆巴的身边。”
圣人弯腰扶起了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喊得那么生疏,我和你们都一样,献身于同样的事业,可以称呼我为亚玻伦。”
感谢您的阅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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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四幕 第六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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