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场
囚室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
海德暂停了内心的计数,时间是送晚餐的时间,但是脚步声并非前几日出现的看守。
紧闭的大门打开,妲丽雅袅袅婷婷地从门外走进,每一步都摇曳生姿,随之还带进一阵馥郁的香气。
她打量了一下海德,旋即绽放了迷人的微笑:“这两日您过得如何,海德阁下?”
“除了被限制自由以外,还不差,”海德甩了甩被高高铐住的左手,徒有形式的锁链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要是给我提供几本书,就不能更满意了。”
“您要是配合的话,我会考虑的。”妲丽雅不轻不重地回复了一句。
她的视线从海德放置在一边未动的午餐,移动到他眼底的青黑:他很警觉,这几日除了水以外没有摄入任何他们提供的食物,估计连基本的睡眠都没有保证。
囚犯虽虚弱,却坦然地在妲丽雅的注视下舒展了四肢,写意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妲丽雅阁下,发生了什么?”
妲丽雅扬眉,妩媚地笑道:“这可不算高明的试探。”
“这是肯定的分析。”海德回以一笑,“和我之前的话题无关,是近期发生的事情。您在焦急,您掩饰得很好,但是今天没有高背椅和茶点,时间又是晚上,更何况……格拉迪欧勒阁下呢?”
妲丽雅张口,被海德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您确定要把时间浪费在互相试探上?”
她眯起了眼睛,掩饰了内心的不虞,却也认可了海德的意见:“奥利弗阁下和赫隆巴阁下结盟了——嗯,您不意外,您已经有所猜测——那么……芙洛拉城出现了一个神秘的宗教和一位鼓吹末日审判的圣人?”
即使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妲丽雅还是满意地看到海德瞳孔紧缩。
他在动摇,这反应根本无法伪装。
她将布兰布尔查探到的芙洛拉城的情报一股脑儿交代出来,语毕,才略显得意地说道:“您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海德的笑容仿佛挂在脸上:“你们也有调查不到的事情?”
妲丽雅漫不经心地说道:“是啊……布兰布尔阁下潜入芙洛拉城,一无所获;但是城内糟透了,比起我那首微不足道的诗给您造成的小麻烦,芙洛拉城才是真正被语言蛊惑了,民众疯了一样,那位‘圣人’叫他们自杀,他们都不会犹豫吧。”
话语一转,妲丽雅的神情变得异常严肃:“我稍微去检验了一些情报,令人沮丧的是,您那危言耸听的幕后黑手猜测居然有可能是对的。这次的‘圣人’崛起太快,背后一定有人提前铺垫。”
对此不置可否,海德只是淡淡说道:“赫隆巴阁下有麻烦了。”
妲丽雅笑道:“他可不这么觉得。他吞并了霍克阁下曾经的领地,拥有了帝国六成以上的土地,还在趁机夹击奥利弗阁下,不惜撕毁他们那只维持了不到一个月的和平条约。奥利弗阁下紧急将格拉迪调回西部边境镇守,哦,对了,您的好部下雨果也跟着格拉迪去西边和曾经的同僚对抗了。”
“您并不看好赫隆巴阁下。”
“他太贪婪了,根本注意不到身后的危险。芙洛拉城的宗教发难的时机太巧合了。我们双方不久前才因为伊夫殿下拟定休战,同时刚刚从格莱希亚绑了您,芙洛拉城就乱起来,简直让人怀疑他们故意的……”
妲丽雅美目眼波流转:“故意针对赫隆巴阁下,故意扰乱当前的局势,或者……和您现在的状况有关?”
“我是无辜的。”海德插嘴道,左手又装模作样地甩了甩镣铐。
“面具总是戴在意想不到的脸上。”妲丽雅意味深长道。
“……特别是几天前您刚刚往我的脑中灌输了一个阴谋论,一个希望帝国动乱、战争不休的疯子正藏在幕后。”
海德轻笑出声:“抱歉,这一定给您带来了困扰。嗯……我的建议是,如果他们现在的目标是赫隆巴阁下,你们就应该护住他,无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只要让他们无法达成就行了。更何况你们可是盟友。”
“我有更好的想法……”妲丽雅款款上前,她葱白的手指划过冰冷的镣铐,居高临下地审视海德,“您可以成为我们新的盟友。”
这完全出乎了海德的意料。
他抬头,一瞬不瞬地和妲丽雅对视着。
他一边思索,一边观察着妲丽雅的反应:“……这是威胁?”
“是友善的建议。”妲丽雅直接敲了敲锁链,金属的叮当作响声中她哼起一首歌。
那曲调海德十分熟悉,正是妲丽雅散播出来针对他的预言诗。
“赫隆巴阁下已经完蛋了。”她娓娓动听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预告着一大势力的终结,“狂热的信徒能做出的事情超出人的想象,芙洛拉城已经完全失控。”
“奥利弗阁下也许还贪图那一两小块土地,但是赫隆巴阁下的领地很快就要四分五裂……无主之地一定会陷入纷争,尤其他的领地还靠近欧斯滕这些不稳定的行省。我不完全信您的话,但是我确实看到了混乱的征兆。”
“这和拉拢我有什么关系呢?”海德温和地问道。
“让我们做最坏的打算吧。奥利弗阁下之后最大的敌人有二,伊夫殿下,以及您所谓的幕后之人;让奥利弗阁下去操心和伊夫殿下的硬碰硬吧,我需要早有防备的您帮助我对抗那个不知名的神秘人物。”
“是奥利弗阁下的风格……或者说您的风格,维持表面的风平浪静,实则早已在酝酿后续的计划。”海德钦佩地感慨了一句,“不过盟友的话,还是赫隆巴阁下的势力更为强大吧。”
“堕落魔法师阁下,您太小看自己的影响力了,有您在,抵得上千军万马。”
妲丽雅温情脉脉地捧起海德的脸,略显潮湿的指尖拂过他的唇,海德温顺地任由她摆弄,她的衣袖间传来阵阵犹如烈酒的醉人浓香。
片刻后,妲丽雅无情地放开海德道:“好了,蜜糖已经结束,现在该是鞭子了。”
海德无力地靠坐在墙上,左手的手铐反而成为了让他不摔倒的支撑。
他发出了称得上欢快的喟叹:“啊哈哈,奇妙,我习惯了疼痛,但是这样虚弱还是第一次……哈哈哈哈,谢谢,妲丽雅女士,您果然了不起。”
海德看向妲丽雅,脸上的笑容如此真诚,伴随着干涩空洞的笑声,在狭窄的囚室中十足违和,以至于妲丽雅更进一步加深了内心对他疯狂的评价。
“水中有一味药,我手上还有一味药,混合在一起是致命的剧毒,只有您服从于我,我才会定期给您解药。”妲丽雅舔了舔唇,表情也有些兴奋,“是的,您刚才屏住了呼吸,但是另一味药可以通过皮肤渗入。”
海德摇头,脸上还残留着近似扭曲的笑意:“……倘若做一件事情就跟知道应该做什么事情一样容易。*”
“我等您到天亮,给您足够的时间思考——当您发现绞尽脑汁却只有屈从于我时,您会心甘情愿为我干活的。”妲丽雅丢下最后一句话,离开了牢房。
这味毒药有些不妙。
海德看着眼前一片漆黑,痛苦地闭上了眼。
难怪妲丽雅还要将他一个人留在牢房中一晚上。
即使闭上眼睛,耳边还是传来了水滴声,滴答、滴答……明明是那么轻微的响动,每一滴水落在地面的声音都震耳欲聋。
夹杂在水滴中的,是如同雷声的心跳声,一下一下,迟缓而无力,那声音一点点微弱下来,就好像讽刺着他的无能为力。
“洁丝敏……是你……吗?”有气无力的话语在耳边响起。
海德倏地睁开眼,七年来的噩梦真实得就好像正在发生一般:安德森的幻影跌倒在他身上。
不该有的血腥味瞬间淹没了鼻腔,不该有的沉重压在了他的身上。
他颤抖着伸出右手,就像是过去那样,虚虚地环抱住那片虚影。
“队长……”海德梦呓一般低喃道。
像是怕打碎了这个梦,他的声音微弱又悲伤。
海德好像分割为两半,一部分的他游离在场景外,如同一个场外的观众,无声地欣赏着舞台上的悲欢离合;而另一部分的他深陷其中,哪怕他早已知道结局,却又情不自禁地顺着剧本演绎下去。
“队长,你会没事的。”海德收紧了右手,手臂穿透了幻影,他一怔,默默将头贴到安德森胸口的位置。
耳边是一下一下的心跳声,轻缓微弱,落在耳中却像是雷声的轰鸣。
而他无法阻止它的消失。
——太假了。
那时候的他没有这么平静。
他几乎声嘶力竭地喊着安德森的名字,试图从一直信赖的年长者身上汲取最后的力量,他绝望地想让安德森做出些回应,就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队长,我们马上就能出去的,斯坦他们一定在上面找我们,你再坚持一下。”他刻板地就像念台词一般,一字不差地将当初的话复述出来。
——说谎。
那时候的斯坦、贝特朗和帕特里克为了将他们推出包围网而殿后。
离开前的最后一眼,三人都已经受了致命伤。再加上那时候已经像活物一样吞噬所有人的大地,重伤的人根本不可能躲得过这场活埋。
而他们拼上性命救出的两人,此时也一样被埋在泥沼之下,靠着他脆弱的防护罩苟且活着。
“抱歉……琉塞斯……我大概是不行了,”幻影的手勉强抬起来,被血浸染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在他的头顶留下透明的血痕,“之后,就要靠你自己了……”
和记忆中那恐惧抗拒的声音不同,此时的他用不带感情的空洞嗓音复述道:“队长,我做不到……”
他当然做不到,七年后的幸存者回望着过去,寂寞又讽刺。
而亡灵还在继续,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向着他一贯放心不下的少年叮嘱道:“别怕……我们都在你身边……你要代替我们,去看到那个,那个最美好的未来……”
“再见……”
虚影从他脸旁擦过。
海德抬起头来,安德森的幻影脸上覆盖着血迹,他完全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就像曾经那样,也只能那样,嘶哑着声音承诺道:“好的。”
他不确定安德森的幻影有没有微笑,他回忆不起上一次梦到安德森的微笑是什么时候了,他只能虚虚地维持着环抱的姿势——一个极力维持的假象——轻轻凑到他耳边,温柔地说道:“再见,安德森。”
七年了,血与泪的雨在他的梦境中落了七年,雷声般的心跳在他的梦中隐没了七年,他一遍又一遍看着、听着,一遍遍……
这一天从未放过他,伪装成梦境,一遍又一遍地拜访着他。
而在七年身不由己的噩梦之后,他终于能在一个他可以控制的幻境里,做出了他想要的答复。
他说出了那句没有说出口的告别。
——愚蠢的自我满足。
事实上,当时的他愚蠢得令人发笑,面目可憎。
队长,你在吗?
队长,回答我啊……
安德森……
微弱而颤抖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回响,再也得不到回应。
防护魔法内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
温热的血飞溅到他脸上,几乎将他灼伤。他的身体却像冻僵了一半,无法扶住安德森缓缓倒下的身体。
他止不住地颤抖,视线却一点也不敢往下移。
他动了动嘴唇,却连一个发音都吐不出来。
他明白了现实。
他的光,他们的光,就此熄灭。
啊!啊啊啊!
绝望的哀嚎不似人声。
他靠在防护魔法短暂撑起的狭隘空间里,抱住安德森逐渐失去温度的尸体。
他什么都做不到!
即使安德森、即使斯坦他们拼了命在救他,即使所有人都将他视为希望,但他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他无法救下斯坦他们的命。
他也无法挽救安德森的生命。
他甚至无法从这片吞噬人的泥沼中脱身。
他最终也只会比他们晚那么一会会死去罢了。
为什么要是他呢?
安德森有远大的理想,帕特里克有年老的父母,贝特朗有深爱的未婚妻,斯坦有贫民窟的朋友……为什么要是一无是处、一无所有的琉塞斯呢?
为什么,他还在苟活呢?
他们明明曾发誓过,要同生共死!
眼泪决堤般落下,他失声痛哭到喘不上气来,汹涌的感情将他淹没,体内的水和余温都好像随着泪水流出,只剩一具干涸的躯壳。
另一方面,活下来的罪恶感又压倒了一切,同时带来生理性的反胃,伴随着眼泪的是止不住的干呕。
懊恼、悔恨、痛苦、悲伤、愤怒、绝望、无助、自责……
以及,铺天盖地的恨意。
那恨意无法控制地指向他能想到的一切,所有人——温特人,害死大家的人,发动战争的人,躲在幕后的人,高高在上的贵族,一心杀伐的皇帝,将他们忘记在这片土地的安逸的百姓,这个国家……
还有,那个无力的,除了哭泣以外什么都做不到的自己。
只能眼睁睁看着所有人死在自己面前的自己。
比起对其他所有人,他更加恨自己。
——我从来没有见过魔法师,你真的好厉害!
对不起!
——你真的什么都能做到,天才啊!
对不起!
——有你这样的力量,一定能做到许多我们想都无法想象的事情……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哭得声嘶力竭,断断续续的气音扯不出完整的道歉,眼泪滴答滴答不停地掉在安德森的尸体上,将干涸的血迹一点点稀释。
逼仄的空间里,黑暗像磐石将他死死魇住,稀薄的空气也使得他逐渐窒息。
他也要死了,死得狼狈不堪,死得一事无成……
弱小无力,浪费了所有人的生命的,辜负了所有人希望的,可恨的人啊……
但是,即使我消失也没有关系……有谁……有谁能帮帮我……救救……救救安德森……救救大家……
眼前的黑暗一点点扭曲,仿佛突然有了形体,浓稠得仿佛要将他吞没。
他被这股无形的力量推赶,硬生生塞入一个黑色的袋子里。
就像一个死囚,知道自己无法被赦免,于是他一点也不挣扎,就那么跌入死亡的脏腑。
再睁眼时,琉塞斯有一瞬间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
天空中黑夜与黎明的界限如此模糊。
他跪坐在地,怀中犹抱着安德森冰冷的尸体,周围是一片荒芜的旷野,鼻腔中迫不及待地涌入了新鲜的空气。
他……活下来了?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思考。
曾经被白雪覆盖的大地化为一片泥沼,黑泥吞没了所有生灵,在冰原上挣扎的枯草和顽强求生的动物悉数消失殆尽,之前厮杀的敌我双方也都无影无踪。
没有尸骨,没有兵器,没有其他生灵的呼吸,连空中仓促掠过的鸟鸣都不复存在……
整片空间寂静得令人害怕。
好像从一场噩梦掉进另一场噩梦。
什么都没有,他爱的,他恨的……
偌大的世界,只有他自己。
刮过脸上的风开始有了温度,金色的曙光穿透云层,太阳落到这个熙熙攘攘的人世,世界一点点明亮起来。
而他在阳光中几欲窒息。
他的世界崩塌了,朝阳却依旧在升起?
——整个世界没有任何不同。
王国皆泥土,生灵必不得埋葬,必死得甚苦,必无人哀哭,必在地面化为粪土。*
——所有一切都没有意义。
他静静看着新一天的开启,看着云蒸霞蔚、万物复苏,脑海里反复的只有一个念头:
他想死。
——死亡多么轻松,你想要如此简单地逃避?
不,不,不不不,不可以这么轻松,必须要活着……不……不可以死……
——你连赴死的勇气都没有吗?你们承诺过,要同生共死。
对,对,得跟上他们……
啊……不对……该怎么做……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几乎神智错乱的人的眼前出现了一团黑暗。
把这东西称作为生物未免太过夸张。
这东西没有形态,没有生命,硬要说的话,只是形似一团光。
是黑沉沉的一团,却如同深渊一般吸收了所有的光。
它在闪烁,明明黑色是不会闪烁的,你却仿佛有了闪烁的黑暗这一概念,频次波长凌乱,意识却涌入脑海,不是任何语言文字,唯独含义却莫名其妙直直传达入脑中:
“你·想·要·力·量·吗?”
感谢您的阅览。
开篇的噩梦和不时出现的雨声雷声都是指这一刻,终于到了[爆哭]
*倘若做一件事情就跟知道应该做什么事情一样容易。——《威尼斯商人》
*王国皆泥土,生灵必不得埋葬,必死得甚苦,必无人哀哭,必在地面化为粪土。——《旧约·耶利米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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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四幕 第五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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