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场
因为黄昏时海德那奇怪的神色,沃尔夫一直有点放心不下。
入夜之后,他就一直在寻找海德。
彼时的海德的膝盖上平摊着一本书,远处的灯光和火光融为一体,在昏沉的黑暗中飘荡游离。
夜风吹起他长长的黑发,他整个人显得比往常更松懈和慵懒,简直像是毫无防备。
沃尔夫爬上屋顶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走到那人身旁坐下,一边观察着人的神情,一边没话找话地搭腔道:“这么暗,你能看得清吗?”
海德平静地扫了他一眼,腾出一只手举起了身边的魔法灯。
“哦……”沃尔夫停顿片刻,又继续问道,“你在看什么?”
海德长长叹了口气。
他合上书,将封面在沃尔夫眼皮子底下晃了晃:《魔法基础理论》。
沃尔夫示意了一下,海德便将书递了过来。
他接过翻了翻,有点惊讶:“这不是基础中的基础吗?你读书时候还没有翻够?”
“无知,就是因为基础才是经典。”海德不屑地夺回书,顺手放在膝盖上。
“书有很多用处,我也看了很多书。大多数是为了打发时间,有时候也是为了答疑解惑,对于未知的恐惧、对于无知的愤怒……以及某一个瞬间,和过去的人的思想有着短暂的重合,这些都让我轻松了不少,连夜晚也没有那么难熬了。”
海德愿意继续话题这件事让沃尔夫十分开心,他连忙问道:“是吗,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书?爱情小说?”
沃尔夫脱口而出爱情小说,纯是因为寇拉会配合太太热衷的话题去翻时下最新的爱情小说,而这个八卦的骑士本人现在正在楼下冲他挤眉弄眼的。
但等到他说完,就感觉自己的回答有些不妥。
不过海德好像没有意识到他的坐立不安,思索了一下,随即笑着回答:“爱情故事我也很喜欢,‘会一直珍惜你的’、‘对你的爱意绝不消失’,我喜欢这种承诺永恒并实现的话题。爱情、哲学、社会、历史,各种类型的书我都很有兴趣……”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有些恍惚:“只要是能打发时间,让夜晚没有那么难熬的,都可以。”
海德不再继续说话。
静默如满盈的水,在夜色中缓缓溢流。
难得相处愉快,沃尔夫不愿意这么快离开。
他硬着头皮打破了这份沉默:“你不看书了吗?我可以安静待在一边的。”
像是看出了沃尔夫的沮丧,海德居然再一次接下了沃尔夫的话:“……这让我想到维兹城的时候,您好像对于深夜打扰别人十分理所当然,介于当时我是客人的身份,我并没有把您从窗户推下去。现在……”
海德环视了一圈开阔的屋顶。
沃尔夫已经嘴贱地插话道:“现在我们的关系那么好,你当然不会把我踹下去。”
沃尔夫说完,就已经做好了被阴阳几句的准备,但海德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转移话题道:“……有酒吗?”
海德异常的反应让沃尔夫有点不安,他恨不得刨根问底,但还是先老实回答了海德的要求:“没呢,要的话我去楼下翻翻?”
“罢了……”海德挥了挥手,“有点可惜。”
这一切都太反常了,沃尔夫哪怕是个瞎子都感觉到不对了。
“你不对劲。”沃尔夫笃定地说道,“发生了什么?”
海德轻笑一声:“沃尔夫团长,装作视而不见有时候也是成年人的体贴。”
“成年人大多都是满腹牢骚,虽然不能借着酒精宣泄一下……但是,呃,你……愿意和我说说吗?”
沃尔夫说着压低了声音,像是怕吹走空中漂浮的泡沫。
海德无声地笑了笑,他的视线游离到遥远的天际线,声音缥缈得就像是模糊的叹息:“你身边有过亲近的人去世过吗,沃尔夫?”
沃尔夫怔愣片刻,随即不动声色地回答:“有过几个。”
“是吗……”海德并没有深究,手指似有似无地抚摸着书角,口中继续问道,“你怎么做到继续走下去的?”
你怎么能做到继续走下去的?
你又是怎么继续走下去的?
沃尔夫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痛苦。
他注视了一会海德的侧脸,手指蜷缩一下,终究还是没有伸出手:“……我带着他们的愿望走下去,我会记得他们,他们就在我心中继续活下去了。”
海德张了张口,似乎想反驳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沃尔夫无奈地说道:“这不是自我安慰,有时候你只能选择……放手。海德,你被困在过去太久了……但是你还有那么长的未来……”
再多的劝慰也只是无力的事不关己,沃尔夫讪讪闭嘴、但他真心觉得,海德曾经的战友们并不会希望看到一个“疯狗”或者“亡灵”。
海德有那么片刻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但他很快又继续说了下去。
“几年前我可能会反驳你,为什么要放手,为什么要走出来,为什么要去到所谓的未来,未来又有什么意义呢……”海德悠悠地说着,他收回视线,深深地看了一眼沃尔夫,“我要花多少勇气和力气,才能走到你口中的那个未来呢?”
沃尔夫毫不回避地直视着他:“现在,你所在的,所经历的每一分一秒对于过去的你都是未来。不需要勇气,不需要力气,我……总有人会陪着你的,去到未来,无论怎样的未来。”
海德的脸上有一阵空白,随即绽放了一个由衷的微笑,那笑容仿佛有魔力,使得沃尔夫的表情也柔和起来。
“你简直像个哲学家,沃尔夫。”
沃尔夫显然没有过这样直白被海德夸赞的经历,他磕巴了半天,还是说不出完整的话:“哦……哇……”
海德继续说道:“虽然我习惯于在书中寻找答案……不过今天看来,偶尔和人聊聊也不错。”
沃尔夫立马顺杆爬:“你随时可以找我。”
海德好像突然坦率了不少,他低声道:“……我只是突然有点害怕,我不知道安德森他们会不会满意我所做的。”
海德的话语非常奇怪,沃尔夫似乎被弄糊涂了,但他只先顺着话题继续道:“你所做的?”
海德并没有像之前那样,话说一半留一半,或者用复杂绕口的辞令掩盖真实的心意。
他只是笑眯眯地说道:“在我最难熬的时候我突然获得了力量,那时我拥有两个选择,我可以选择我自己的愿望,不管不顾地为所有人复仇;也可以选择他们的愿望,去建设一个美好的世界。”
他说得很平淡,但是沃尔夫能够轻易想象那仿佛撕碎人的痛苦和恨意,以及当时在他面前的另一个选项有多么轻松、充满诱惑,并且带来无法弥合却足够宣泄的破坏和毁灭。
沃尔夫肯定地重复了一遍:“你选择了去建设一个美好的世界。”
海德点点头:“那是队长愚蠢的梦话,倒成了我们所有人为之努力的梦想。”
“非常了不起。”沃尔夫简洁又强力地夸赞道。
海德又眯起眼睛微笑起来,他的笑容在迷离的夜色中显得有点孩子气的腼腆,但那好像只是一闪而过的幻觉。
他叹气道:“我无比希望我现在看到的世界,是他们曾希望看到的美好世界。”
语毕,他环视了一圈街道上零落的废墟残骸,补充了一句:“在这一切结束之后。”
“肯定是的。”沃尔夫再次大声说道,“我觉得没有任何一个人比得上你的付出。”
海德似乎松了口气。
他一脸安心地开始抚摸着手中那本书的封面。
沃尔夫的内心也随之松懈下来,他不经意地问道:“你为什么突然提到安德森他们。”
海德短暂停顿了一下,接着他随意地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大概是我快要见到他们了吧……我快死了。”
顷刻间,两人的周身只余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什么?”沃尔夫反问了一句。
他的声音干涩得可怕。
海德的脸上还残留着笑意:“你听见了吧,这可不是愉快的事情,别让我再重复一遍了。”
他没有给沃尔夫太多消化的时间,舒展了一下四肢,居然就这么仰天躺在屋顶上:“……真奇怪,我等候了那么久的事情,事到如今居然还会不知所措。”
头顶的星空虽然因为地面的火光而黯淡,那些星星的位置却从没有变过。
七年前、十年前的星星,是否和现在一样,注视着他呢?
海德闭上眼,透着硝烟的风从耳边徐徐吹过。
海德的胳膊被人一把抓住,他因为轻微的痛楚而睁开眼。
沃尔夫正半侧着身,脸色几乎称得上狰狞地盯着他,一字一顿道:“……说清楚。”
海德拍了拍他的手:“别搞得一脸不习惯,你可是骑士团的副团长,你见证过多少人的死亡。”
沃尔夫手上的力道稍微放松了些,但他还是固执地抓着海德的胳膊,比起可怕的脸色,他金色的眼睛是完全慌了神的。
海德于心不忍地摇了摇头,还是开口道:“我中了毒,奥利弗阁下的部下准备的,解药需要定期服用……”
“那不是问题!”沃尔夫简单粗暴地打断了他,他金色的瞳孔仿佛燃烧起来。
“那确实不是问题,沃尔夫,听我说……”海德反手抓住了沃尔夫的胳膊,生怕他冲动之下做出欠缺思考的举动,“真正的问题是我体内的暗魔法,它们快要失控了。”
海德坐起身,他的手缓缓下移,被夜风吹得冰冷的手试探着覆盖在沃尔夫温热的手背上。
手被沃尔夫一把反握住,手心的温度滚烫得似乎要灼伤人。
“……我,我从来,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沃尔夫压低了声音。
他强撑着,但是微弱的声音透出的,居然是不易察觉的哀求。
“那当然,大多数堕落魔法师在暗魔法失控前就因精神失常而自毁了。实际上,暗魔法是会从身体和精神两方面折磨魔法师的。它们以魔法师的生命力为源泉,毫不节制地从外界吸收自然魔法元素到魔法核,然后将它们污染,溢出的魔力会堆积在魔法师体内……”海德絮絮叨叨解释到一半,嗤笑一声,摇了摇头道,“总之,最终暗魔法会打破容器,然后极具破坏力的暗魔法就会周围的一切。”
沃尔夫还没有消化这一堂仓促的魔法理论课,他只是下意识地说:“会有办法的……”
海德温和地笑道:“没有办法的。没有多少人对暗魔法有了解,更何况时间不够了,暗魔法已经夺去了我大半的生命力,你能感觉到的吧,我的体温偏低,现在我的视力都已经不行了。”
“那么在暗魔法打破容器之前提前释放……”
“以我的魔力大小,释放的黑魔法足以毁灭一座芙洛拉城,你要拿那么多人的生命赌吗?”海德凑上前,将额头抵在沃尔夫的肩膀上,“一如既往地选择正确吧,骑士。”
海德感觉到沃尔夫的头摇了摇,他的声音透过肩胛传来,闷闷的,低声却又坚定:“……会有办法的。”
“我早就该死了。我和队长他们约定过,要同生共死的,只是我退缩了,我不想死得那么简单轻易……”海德自嘲般笑了笑,他指了指右眼,“我亲手挖下这颗眼珠代替自己埋在那里,那个时候‘琉塞斯’就已经和他们躺在一起了……”
“……胡说八道。”
海德侧过脸,他的眼睛安静地描摹着沃尔夫脸部的轮廓,口中温柔地劝慰道:“死本来就是一个人免不了的结局*。我们的生命中隐藏着千万次的死亡,不要对于结束一切痛苦的死亡那样害怕。*”
沃尔夫的声音短暂地提高了一下,但他很快又压下去,尽量保持冷静地说道:“不要……不要在这种时候,还用这种话……”
海德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他柔软的头发轻轻蹭过沃尔夫的脖子和下巴,这是他们两人之间少有的温情时刻。
就像是一场难以实现的梦,这点温情都显得不合时宜得奢侈:“……我曾经想过,要是能够从未出现过一般地消失就好了,不被任何人记得,不被任何人怀念,然后也不会有人为我哭泣……啊,人为什么不能就随自己的意愿,轻易地消失呢……”
沃尔夫的手迟疑了一下。
这次他终于将手放在了海德肩上,像是一个试探的拥抱。
海德的声音低得微不可闻:“……最近我突然觉得,被人记得也不错……你会记得我吗?”
沃尔夫狠狠地瞪着他,声音同样低得不可思议:“……为什么要是我呢?”
海德抬起头,他伸出手,抚上沃尔夫的脸颊。
两人互相对视着。
金色的眼睛在暴风雨前的海面般灰暗的漩涡中沉溺,灰色的眼睛被夕阳西沉的云层般炽热的火焰灼烧,他们彼此呼吸纠缠,嘴唇近得只要一用力就会接触上。
谁都没有动弹。
海德先移开了视线。
他的手从沃尔夫的脸上滑落,他也一并将内心的答案吞咽下去,作为一个将死之人最后的仁慈:“……你欣赏过琉塞斯的闹剧,也参与过海德的滑稽剧,你知道的我也许比我自身了解得还多。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连接点了。”
说谎。
说谎!
不要在最后还用这些故弄玄虚的话语来掩藏真心!
“沃尔夫,你不会想知道被留下的感受的。”
海德微笑着,这是他今天的笑容中最美的,也是最悲伤的,他的手摸了把沃尔夫凌乱的红发,“我说过,你的爱应该留给更珍视它的人。”
“闭嘴!”沃尔夫目眦欲裂。
他抓住了海德的手,想要肆无忌惮地将海德一直忍着着未能说出口的话喊出来。
话已经卡在喉咙里了——他几乎就要报复般地喊出来,几乎就要将他那颗被弃之敝履的心生生捧出来——但他猛地对上了海德死寂的眼睛,那荒芜、阴森的眼底深处,看不到一丝光线。
黑暗隔着那双眼睛冷冷注视着他,而他顿时哑口无言,只能愤怒又哀伤地说道:“我不会放弃的。”
“……那我祝你好运……嗯,也祝我好运。明天见。”
海德推开沃尔夫的怀抱,像拍开身上的草屑一般轻易。
他起身离开,只留下骑士呆呆地坐在屋顶上,就像海德之前那样。
感谢您的阅览。
*人们的贪生怕死是一件最奇怪的事情,因为死本来是一个人免不了的结局,它要来的时候谁也不能叫它不来。——《裘力斯·凯撒》
*我们的生命中隐藏着千万次的死亡,可是我们对于结束一切痛苦的死亡那样害怕。——《一报还一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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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四幕 第十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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