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场
次日早上,几位骑士和海德再次坐在安妮屋子的客厅中。安妮牢牢关上房间,不去打扰他们。
不知道前一晚发生了什么,沃尔夫的脸阴沉得可怕,仿佛一头困在原地的野兽,只是神情憔悴、眼底青黑。
连心大的寇拉都不敢上前询问,像个鹌鹑一样缩在原地。
海德内心暗自叹息,表面依旧不动声色,仿佛没有注意到沃尔夫的异常一般,一脸镇定地开始向各位骑士讲述他的计划。
“伊夫殿下准备好了吗?”海德率先询问关键人物的去向。
房间内悄无声息,原本会接话的人瞪着地面一言不发。
尤菲米娅清了清嗓子,作为实际对接人代替副团长发言道:“威尔团长和伊夫殿下预计明日出发,他们直接使用传送道具到达临近的城镇,再等候我们的消息。其他护卫的骑士们之后会尽快赶来。”
“团长亲自来?”寇拉惊讶地问道,“深渊森林的魔兽没关系吗?”
“没有问题,近期魔兽比往年安分,更何况琳科斯团长和瑞文队长都守在维兹城。”尤菲米娅说明道。
“……为什么瑞文队长会被单独拎出来,尤菲,你的队长是我吧?”寇拉弱弱地插话,被尤菲米娅冷静地无视了。
她看向海德,面无表情的脸上似乎带了点隐晦的笑意:“还有,迪尔菲涅先生希望我转达一下,‘劳烦伊夫殿下如此涉险的理由请务必交代清楚’……他这么说的。”
想到“贤者”一直对他不满和挑剔的眼神,海德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苦笑:“好的,我会好好解释的。”
“从哪里开始呢,”海德思索了一下,“芙洛拉城的分裂冲突是由‘圣人’亚玻伦先生挑起的,尽快解决他并不是问题——问题是如何善后,避免信徒因他而进一步失控,或者赫隆巴阁下继续扩大势力。”
因为气氛太过奇怪,连这几日一直闷头做事,没有和海德有过直接交流的吉姆莱也在努力活跃气氛:“我们需要揭穿‘圣人’的真面目来提醒民众吗?”
海德温和地回答:“理想的情况,是的。但是空口无凭,是无法说服信徒们的;何况他们这种狂热的状态,大概率证据摆在眼皮子底下也未必会相信。”
“那怎么办?”
海德狡黠地一笑:“我们没有必要去揭穿真相,我们顺着‘圣人’的目的,将他推上神坛,再由他的敌人推翻他。”
沃尔夫闻声,稍微动了动,他不着痕迹地抬头看了一眼海德,又移开视线。
海德没有注意到他,望着骑士们疑惑的表情,他继续说道:“‘圣人’将赫隆巴阁下塑造为敌人,我们正好可以利用这一点。在他的声望到达顶峰时,他所谓的敌人‘恶魔’将他杀死,而继承他遗志的伊夫殿下接手他的任务,继续讨伐赫隆巴阁下。”
“既清除了宗教狂人,又削弱了赫隆巴阁下的势力,当局面失控的时候,幕后之人说不定也会现身,可谓是一举三得。”
“伊夫殿下身负尤格多拉希帝国的血脉,恰好符合一个救世主的形象。当然,他并非参与王位争夺,而是为了帝国人民的和平愿望,站出来和带来混乱的‘恶魔’赫隆巴阁下抗争。”
“一旦众目睽睽之下‘圣人’被赫隆巴阁下的人杀死,他们势必会拥护在场挺身而出的‘救世主’。凭借伊夫殿下的魅力,不光能分裂赫隆巴阁下的势力,还能同时获得民众的信赖,无论是信徒,还是担惊受怕的一般人。”
这个计划合情合理,唯一的问题是——
“我们怎么让赫隆巴的人杀死‘圣人’?”寇拉提问道,“杀死‘圣人’并非难事,赫隆巴一直按兵不动,恐怕就是和我们有相似的考量。”
“没必要让他的亲信亲自动手,我们派人,宣称是赫隆巴阁下的同伙就行。”海德淡淡回答。
“这……恐怕不妥?大家会信吗?”尤菲米娅迟疑地说道。
“所以需要用一个十分值得信赖的杀手。”
“谁?别卖关子了!”寇拉大声嚷嚷道。
海德的余光瞥过沃尔夫,嘴上却没有迟疑:“我。”
沃尔夫猛地抬头。
海德没有去看他的方向,即使如此,他却能感受到那充满怒意的视线。
房间内是一片森然的寂静。
少倾,尤菲米娅才犹豫着说道:“您?并非我不信任您的能力,但是之前赫隆巴阁下如此大张旗鼓地通缉您……”
“这一点正可以利用。你们还记得前段时间流传的预言诗吗?巧合的是,那首诗暗示了我是带来灾厄的恶魔,同为恶魔同党,有过合作不是正常吗?”海德开玩笑一般笑了笑。
随即他正色道:“那首预言诗可以利用。同时散播流言,赫隆巴阁下用了恶魔的道具,迷惑了他的部下和威廉陛下,对,务必将威廉陛下和赫隆巴阁下区分开,针对的范围越小越好。”
“威廉陛下是正统继承人,绝不可以将矛头指向他。最坏的情况也就是赫隆巴势力溃散,但是威廉陛下依旧在位,想来伊夫殿下不会介意这一点,他身为皇帝的亲生哥哥,辅佐年幼的皇帝实际施政并不是问题。”
“至于恶魔的道具,嗯……这样吧,可以读取他人的思想,并将虚假的想法移植到他人脑中。”
“所以赫隆巴阁下一直疑神疑鬼,因为他清楚每个人内心的真实想法,他也明白部下们的忠诚是他强加于他们的;而部下们内心有所怀疑,却因为虚假的忠诚而效忠于他,直到一部分人因为‘圣人’的开解而醒悟过来。我们已经调查清楚,赫隆巴阁下的手下中已经有投靠‘圣人’的叛徒,他恰可以作证。”
“这种道具是用暗魔法操纵的,这样我的堕落魔法师的身份恰好也可以派上用场。”
所有的一切在此闭环。
骑士们面面相觑,寇拉小心翼翼地评价了一句:“有些……荒诞,会有人相信吗?”
“无论是真心投诚还是心怀鬼胎,赫隆巴阁下转变立场的部下们会希望有一个推脱的借口,无论这个借口多么荒诞,他们都会采信,”海德面带微笑地说,“更何况一切皆有迹可循,魔法研究所推出的通讯道具都能无视空间距离,想象力丰富的士兵未尝不会怀疑能够读心甚至移植想法的道具。”
“之前通缉我,也正是因为利用完我的能力,想要灭口。而一路被追缉的我终于忍无可忍,决意反杀我的同盟。这是多么合理又戏剧性的剧本。”海德淡淡评价道。
海德可以听到沃尔夫的喘息声越来越粗重。
他不得不看向沃尔夫所在的地方,当视线对上的一刻,他差点因为那可怕的眼神而退缩。
他压抑着后退半步的本能,沃尔夫看上去要不管不顾地喊出声来,被他用严厉的眼神压制了,双方的视线纠缠在一起互不相让。
海德的口中却还在继续:“至于幕后黑手,当他发现自身的目的无法实现,所有局势要被突然冒出来的伊夫殿下稳定下来时,将不得不现身……虽然,他的身份我还在猜测,可惜……不能在这里……揭晓。”
他稍微重音了最后半句,意有所指地提醒沃尔夫。
沃尔夫眯起了眼睛,金色的眼眸深处闪烁着狩猎者一般噬人的凶光,却被冰冷的铅灰色海面吞没。
他无可奈何,将脸深深埋进手中,喉咙中发出不满的呼哧声。
房间中怪异的氛围其他人未尝没有察觉,但他们都体贴地装聋作哑。
在消化了海德的计划后,尤菲米娅问出了骑士们最关心的问题:“但是,海德阁下,您将所有的污名担下,之后您的名声该怎么办?”
“不用担心,我已经想好后续计划了。”海德轻描淡写地略过。
他若无其事的态度成了致命一击。
一直强行压抑着自身情绪的沃尔夫跳了起来,他冲上前一把拽住了海德的手臂,赶在他开口之前,海德大声打断道:“沃尔夫!”
海德将视线转向房间中的其他人:“大致计划就是这样,细节之后我再交代给你们。麻烦你们……”
骑士们齐齐站起点头,一个个忙不迭地离开房间。
房门还没有关上,沃尔夫愤怒的吼声已经传来:“你算计我!”
“沃尔夫,安妮小姐还在!”海德急促地喊了出来。
沃尔夫揪着他的手臂,红着眼不耐烦地推开了安妮的房门。
房间中的女士被吓了一跳,但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两人之间一触即发的状况,在海德抱歉的视线中,她慌忙点头,匆匆将房间留给两人,临走前还不忘关上房门。
终于只余下他们两人。
“后续计划?你他妈都要死了哪来的后续计划!”沃尔夫怒火中烧,他不管不顾地朝海德咆哮道,“说啊,你的后续计划是什么?”
“说不出来吧……”他的声音低下去片刻,再抬头时,金色的眼睛泛着异常的疯狂,“本来就没有后续计划,只要你这个所谓的‘同伴’也死了,不仅死无对证,也能给所有人一个交代,对不对?”
“你算计我!”沃尔夫狠狠将海德撞到墙上,他的表情像是要发狂了,恨不得一拳砸在魔法师身上——甚至他的拳头都已经高高举起。
海德平静地,甚至是冷漠地注视着他。
看着他紧绷到肌肉在发抖的拳头百般挣扎,终于缓缓垂下;看着他咬牙切齿,恨不得从自己身上咬下一块肉来;看着他金色的眼睛又是痛恨又是悲哀地望进他眼底,久久不曾移开。
“你是为了这个计划才把自己将死的消息告诉我吗?”
海德默不作声。
“说话啊!琉塞斯!”沃尔夫的怒吼使得房间都震颤了一下。
永远都是这样,他单方面的感情永远得不到海德一声简单的回应。
“你就连自己的死也要算计吗!”沃尔夫的声音仿佛带着哭腔,但海德仔细看去,他的眼睛确实是干涩的。
好像那太阳般的眼睛正在燃烧,热度将眼中残留的湿意都蒸发了。
“我不会同意那种愚蠢的做法的,为什么要给一个好人泼上污水,为什么要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恶魔,我绝不允许……”沃尔夫一把揪住了海德的领子。
他只是看上去气势汹汹,实际使用的力气并不大——也可能他已经慌得使不出力气了——海德轻易就将他的手挥了下来,却又被他一把抓住、
这次海德不再理会,只是用那一如既往,温和带着些许笑意的声音说道:“是的,你不会允许这种不正确的事情——除非那是一个将死之人的心愿。”
海德没有用那些计划、王位的大道理,他深知如何杀人诛心,他的威胁非常简单轻巧。
用一个沃尔夫非常珍视、将死之人的最后心愿,作为威胁。
这轻飘飘的话语重若千钧,狠狠压在了沃尔夫胸口。
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发出一阵困兽般愤怒又绝望的呜咽。
“这是我的死亡,我想把它用在更有用的地方。所以……别拒绝我,沃尔夫。”
海德望着虚空的一点,声音越发轻柔,就像是传说中在海面诱惑旅人的塞壬。
沃尔夫从没有如此痛恨过一个人的声音。
他看着眼前的人,像是看着一头不可名状的怪物。
坚毅勇敢的骑士忍不住浑身颤抖。
疯子。
“哈,你以为我听了你的话,就会乖乖地说好,然后放你去做你想做的吗?”沃尔夫压低了声音,就像是野兽的咆哮一般,“做梦!”
他的大手扣住了海德的脖子,渐渐用力,维持在一个使人呼吸困难却又不会掐死人的力道上:“在你这样欺骗我、隐瞒我、伤害我之后,希望我还听你的话吗?你以为我像你一样没有心吗,海德?”
求生的本能让海德加重了呼吸,但他的脸上依旧维持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你又以什么立场阻止我呢,沃尔夫?”
“哈哈,听话?不,我不需要你做任何事,你只要闭嘴在一边看着就行。”
这不合时宜的笑容显得如此怪异,沃尔夫忍不住加重了力道。
但是海德没有停止说话:“……咳,你是我的谁,就来让我不要死呢?就来阻止我的计划?还是你那满腔无处抒发的正义感?那我劝你转身,门外有得是人给你救。”
海德狠狠一拳打在了沃尔夫脸上:“松开,我快不能呼吸了。”
沃尔夫侧过脸,他的眼底升腾起噬人的凶光,令人望而生畏。
但海德毫不避讳地和他对视,温和又讽刺地笑着。
出乎意料,沃尔夫再次开口了,他的声音冰冷,却异常平静:“你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人。”
“我的立场?希望保持现状的人是你,是你不愿意也不需要更进一步,所以我听你的待在原地。反正你就在眼前,我伸出手就能触碰,迈开腿就能靠近,没有那些虚名也无所谓,我还等得起……”
沃尔夫一手掐着海德的脖子不让他动弹,另一边则不断拉近两人的距离。
看着被他笼罩在身下的人因为领地被冒犯而露出了不舒服的表情,他冷笑一声,不再体恤,反而进一步上前逼迫。
他凑近到海德的耳边,以那样缠绵的姿势在他耳边低语:“可我从没想过你会消失。”
海德轻颤了一下。
沃尔夫似乎察觉到了,他轻笑一声,松开了牢牢扣着海德脖子的手。
那只刚才还粗暴的大手现在又温柔地抚摸着海德柔顺细软的黑发,他的嘴唇依旧贴着海德的耳侧:“我不会听你的。你不光想死,你还想被泼满污水死去,丑陋地、卑劣地、悲惨地死去?你最后还想我点头答应这件事?”
言罢,沃尔夫发出了不成语调的嘶哑笑声。
在他刺耳的笑声中,海德叹气道:“……不过是名声罢了,没什么的。”
他推了推沃尔夫,令人意外的是,这次他毫不费力就推开了他。
沃尔夫低头注视着海德的脸,两人视线交汇,却终究是无法互相理解。
他张了张口,再次出口的声音暗哑得令人心碎:“别……别这样,求你……海德,我求你不要这样……”
海德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猛地看向沃尔夫。
那个高大的骑士脸上第一次露出如此脆弱,不,简直是溃不成军的表情,让人毫不怀疑即使一个柔弱的孩子也能轻易杀死此刻的骑士。
他们认识那么久,大大小小打过那么多场,只有这一刻,海德毫不怀疑,他彻底地赢过了眼前的人。
但他并不快乐。
他的心脏痛得要死。
他以为这么激烈的情感在安德森他们死后已经消失殆尽,就好像只有他的身体还记得濒死的痛楚,在这一瞬间,求生一般在他的体内全面复苏。
在心软占据上风前,海德猛地咬破嘴唇,他尝到了一丝浅淡的血腥味。
瞬间,他的疼痛被压抑,他的动摇被忽略。
千百遍的,他就是这么擅长制服自己的情绪。
毕竟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如果他的死亡已经无法挽回,那么至少要让这份死亡的价值最大化。
沃尔夫明白了。
他看着海德的眼睛就明白了。
那剔透的星辰好像短暂闪动了一下,短得就像是他的错觉,就复归于沉寂的灰暗。
沃尔夫一脸空白。
他放开了海德的手,失望又绝望,自顾自抱住了头,无声地跪倒在地。
海德低垂着头,俯视着沃尔夫蜷缩的身姿。
他的表情还是那么冷静,就好像如此狼狈不堪的只有沃尔夫一个人。
他就像一个观众,看着舞台上的骑士大哭大叫,看着一个他那么在乎的人在为他发疯。
他试探着伸手,冰冷的手就像一点落雪,轻若无物地落在沃尔夫头顶。
再多的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尤其是出自他这个罪魁祸首的嘴中,这不符合海德的性格……
但他还是忍不住说出口了:“……没事的,沃尔夫,只是一场失败的闹剧罢了,几年之后,谁都不会记得了……”
“一直就是如此……很快就会被遗忘的……”
他靠着墙滑坐下来,伸手抱住了骑士,试图给予一点微不足道的安慰,口中喃喃重复着:“没关系的……”
他看不到,埋着头的骑士的眼睛,是比他还要疯狂的幽深。
感谢您的阅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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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四幕 第十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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