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
落木声簌簌。
杨宇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与平日一样的阴天。
透过夜色也能看出的阴天。
与平常不同的是，今天的这条小巷有些奇怪。
往前几步，杨宇似乎总能听见来自背后的脚步声。回头张望，茫茫夜色中却的确看不见人影。
或许是这两天没睡好吧，杨宇想。
可是往前又走一段，在快接近巷口时，他真真确确地在路灯的映照下看见了一个黑色的影子。
不是他的。
他猛地回头，后面仍然空无一人。
脚步加快，他又转进前面的小巷。穿过这里，他就要到家了。
后方的脚步声愈发明显，来不及反应时，杨宇被重重地推到了路边的梧桐树上。
惊魂未定的他，大口地喘着粗气。一抬头，他看见了一个带着黑色口罩的男人。
男人冷冷地看着杨宇。
“打劫。”他的话语中似乎没有一点得手的欢愉。
杨宇的大脑一片空白。这时他才意识到，这个强盗用手手垫住了杨宇的头，使刚刚的这一下没有任何疼痛。
来不及做别的反应，杨宇一扭，向着一遍窜了出去。
这强盗眼疾手快地拽住了杨宇的衣领，一把将他拽了回来。这次，他的动作显然粗暴了不少。他双手分别拉着杨宇的两只手，然后高高举过头顶。很显然，杨宇纤细的手腕被这个身材高大的强盗轻而易举地用一只手就抓住了。
“打劫。”他又重复了一遍。
杨宇试图挣扎了几下，但这个姿势使他使不上任何劲。在几次徒劳的尝试后，杨宇终于妥协。
“哥，我身上真的没钱……”杨宇胆怯地盯着他。
这个强盗轻哼一声，似乎并没有相信杨宇的话。
“那……劫色？”他似乎正在讲一个很奇怪的笑话，但脸上一点却笑意都没有。两个人此时都笑不出来。
杨宇尝试打破这个场面，但是想不到任何能抱住自己一命的说辞。
“我……”
“你最好不要反抗。”
杨宇再一次震惊。他开始仔细打量这个绑架他的人。
哪怕带着一个黑口罩，杨宇也能看出口罩下的面庞必定清冷帅气。透过口罩，分明的棱角凸显出来，使杨宇感到强烈的“危险”的气息。
他的眼眸是深棕色的，在这乌黑的夜色下，似乎显露出一点光芒，暂且未被吞噬在黑暗中。额前的几缕碎发被夜风随意地撩拨着，时而掀过他的眼前，为这双眼睛增添了几分灵动。
更特别的是，他的头发似乎留得很长。方才杨宇没看清，似乎是垂过肩头，大概是随意地扎了一下。
察觉到杨宇的目光，男人愈发向前凑近。两人的鼻尖即将要挨上了。
杨宇本能地紧贴着背后的树干，试图向下紧缩来保持二人间的距离。他并未给他这个机会。
男人的另一只手伸进兜里摸索了一会，不久后掏出了一把精致的闪着寒光的小刀。他摩挲着这把刀，然后将刀刃抵在了杨宇的下颚。
“不……”杨宇瞪大了双眼，“我听话。”
男人轻笑一声：“我给过你机会了。”
一阵沉默。
杨宇心中突然有股冲动，想要撞到他的刀刃上一了了之。他试图向前使力，不过男人似乎更早察觉到了他的心思，迅速地将小刀拉开。
自杀未遂的杨宇红着眼盯着男人。
他的眼神中增添了几分情感，似乎有不解，似乎还有同情。不过杨宇宁愿认为是他看错了。
“明天晚上八点，这个地方，再来找我。别想着耍什么花招。”说完后，男人松开了手，后退几步。
杨宇尚未从劫后余生中反应过来，不过劫后余生中并没有喜悦。
“八点……我……”
“你每天会经过这个巷子两次，晚上八点一次，十点一次。八点时，我会在这等你。”
杨宇沉默了，他喘着气，疑惑而警惕地盯着范炎。
“我是范炎。范仲淹的范，趋炎附势的炎。”这个作案未遂的强盗开始自我介绍。
“快走吧，时间不早了。”范炎收起小刀，放进兜里，然后向着二人来时的方向走去。
杨宇凝望着这个黑夜中漆黑的身影。
深夜十一点，天台，夜风呼啸。
杨宇一个人站在天台上。
他的眼前，浮现出城市的层层霓虹。深远高大的建筑之后，透出一点清澈的光亮。
背景的星空也很美，他想。
只是这美丽的图景，他却怎样也看不清。似乎是隔着一层薄雾，将这个世界模糊了。
不，他只是看不清，他看不透这霓虹灯光之后的现实。
他的眼前，只是一片低矮的楼房建筑。色调大致为灰黑色，其实不过六七层高。
视野的尽头，是家乡的一片海。他再也看不到那片霓虹了。
就这么跳下去，至少享受一下夜风托举着自己的感觉，也挺好的，他想。
杨宇在呼啸的夜风中深呼吸着。
他看到了远处的小学。
小时候，家里有三个人。虽然傍晚放学的时候父亲一般不在家，但母亲总会做好一桌的饭。他印象中的这一桌饭似乎从来都只是两三个盘子，不过母亲的手艺很好，她做的菜很好吃。
吃完晚饭，杨宇会乖乖地去写作业。他的小书桌就在客厅的一头，而母亲在另一头忙活着，洗洗碗拖拖地。或许**点中，他就会上床睡觉。
杨宇的眼眶中盈了些泪。
他又看到了近一些的中学。
他记得后来他搬了一次家，而后家里好像就剩一个人了。新家好像比印象中的小时候的家要大一些，但是十分空旷。
那是，家里好像总会只有两个人。有时候他回家早，会遇见母亲在做饭。母亲总是会冲他笑笑，但是这笑容和小时候已有很大不同了。他能够分辨出那笑容中隐藏的疲惫。
不知从何时起，母亲好像再也没有进过家门，只是有时会在楼下笑着向他招手，然后塞给他一些钱，不过钱总是会被父亲抢走。所以后面母亲改成给他一些小零食。
说到父亲，小学时的夜晚，杨宇对这个人基本上没有印象。好像是搬了新家之后，有时候母亲不在的时候，他会在充满油渍的沙发上发现一个散发酒气的人。
他又看见了白天的高中。
他白天在那里学习，晚上由于家长要求办了走读，晚自习都上不完就要走。
杨宇在不愿回忆起那里，因为他的记忆中似乎总是有着那个身影，但是除了他还有什么呢？
永无止境的学习。
说实话，长到这么大，杨宇最喜欢的就是学习。至少在学习时，他的脑海中可以是自己心中城市的霓虹。
其实他想成为一名建筑师，但是没有人想知道他想成为什么。
够了，他对自己说，然后又深吸一口气。
抬头，低头，他看向自己脚下的深空。
一阵眩晕。
果然他最后连一跃而下的勇气都没有。
至少现在还没有人逼着他死。家里那个人至少没有勒令他退学，可能还会支持他去读大学。
去读大学就能看到大城市的灯光，是吧？
他感觉自己心中又有一点点勇气了。
转过身，他打算向前走，只是脚底一滑。
杨宇向后倒下。
这时，角落中窜出一个黑影，一把抓住了杨宇在空中挥舞的手臂，然后用力一拉。
杨宇又向前倾倒，摔到了那人的怀里，二人一起倒在地上。
“你疯了？”那人问。
杨宇感觉这声音有些熟悉。仔细看看，他才发现是刚才要抢劫他的范炎。
察觉到杨宇有逃跑的意图，范炎用力翻身，将杨宇压在了身下。
不过他的小臂依然是垫在了杨宇的头下。
“放开我！我死又关你什么事？”杨宇奋力挣扎，双手推着范炎的胸膛，但无事于补。
“你最好好好活着，你对我还有用。”范炎说道，“别以为你死了一切就结束了。我知道，你在外地还有个妈。”
“不！我听你的，你不要去打扰我的家人！”杨宇几乎是叫了出来。
范炎笑了笑，从杨宇身上坐了起来。
“需要我送你下楼吗？”
“不……不需要。”
范炎从站了起来，向杨宇递去一只手。
杨宇迟疑了两秒，然后被范炎直接拉了起来。
“算了，还是我送你下去吧。我怕你又干出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
杨宇沉默着。
楼道的灯光昏暗，范炎一只手搭在杨宇肩上，一只手抄在兜里。
杨宇扭过头去看着这个比他高上一头的、做事有点奇怪的“混混”。隐隐约约地，他好像看见范炎在笑。
不过几秒后，他感觉范炎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目光，于是又将头转了过去。
“你右胳膊受伤了，这是创口贴。”范炎从兜里掏出来一个创口贴，递给走在他右边的杨宇。
杨宇百思不得其解。这个刚刚还在威胁着他的人，现在居然又关心起他的伤口。
伤口……是怎么弄得来着？
好像是刚才在家里不小心擦伤了吧……
不好的回忆又涌上心头。
刚刚虎口逃生的、慢慢走出巷口的杨宇，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低头看了一眼表，时间比平常晚了十五分钟。他现在只希望，那个窗口的灯已经灭了。
灯还亮着。
杨宇心头一紧。
轻轻转动钥匙，杨宇回到了家。
果不其然，那个人正斜躺在沙发上，手上夹着一根烟。桌上有几罐绿色包装的啤酒。
“跪着。”
他的声音中听不出生气，似乎只有掌握权力时的从容与享受。
杨宇站在门口，僵住了一会。然后他伸手把门关上了，听话地转过身来跪下了。
“现在几点了？”
“我……”
“你今晚……”
他不再说话，可能是喝酒喝多了，现在开始发出一些干呕的声音。
大约两分钟后。他停了下来，杨宇也沉默不语。
他站起身，缓慢向门口靠近。杨宇弄不清他的意图。
他伸出了手，可能是想打他一巴掌，但自己没站稳，向杨宇那侧倒下。
于是，门口冰冷的金属上混入了杨宇的血液。
其实并不严重，只是普通擦伤而已，和他平时打的相比还是很轻的。
他回屋了，发出了唬人的鼾声。杨宇悄悄摸出了门。
“怎么不说话？”范炎低头，想要把创口贴硬塞到杨宇手里。
“不用了，谢谢。”杨宇有些恍惚，“这点小伤没什么的。”
“小伤？”
杨宇知道，范炎听出来了他话里有话。他很不希望自己家里的事被别人知道，尤其是这个以家人威胁自己的坏蛋头子。
他于是索性不回答，将手抄进兜里。
顶楼也并没有那么高，他们二人已经走到了杨宇家门口。
“你就半夜这么进去？”范炎又问道。
“嗯，刚才我爸让我扔垃圾。”这句不是假话。
“去吧。别想着死了，我会盯着你的。”范炎已经转身向楼下走去。
月光隐隐约约地照射进杨宇的屋子里。他卧倒在床上。
而后他又起身，透过玻璃向下看，与范炎冷冷地目光相对。
令他不寒而栗。
他又回到了床上，开始假想明天的夜晚。
一夜无话。
第二日，连杨宇的同桌都看出了杨宇的异样。下课时，他偏过头：“怎么了，小宇？”
杨宇并未领情。说实话，他对这个称谓感到十分的恶心。
同桌凑得更近了一点，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你又被你那个爹家暴了？”
杨宇几乎是应激反应，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他有些生气，但并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只是表现出震惊，然后盯着正在对着他笑的同桌。
上课铃响了，杨宇刻意向右移了移，只是为了离他同桌更远一些。
时钟很快指到了八点。杨宇走读，还一直请了提前一个小时的假，所以他现在要回家，要经过那一条巷子。
杨宇镇静地收拾着书包，他同桌就坐在座位上，仰着头笑着盯着他。
杨宇早已习惯了这奇怪而引人厌烦的目光。他没有予以回应，只是背起书包向外走去。
灯光和昨天一样昏暗，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这次路灯下的人影变成了两个。
杨宇的脑子里立即浮现了一些不好的画面。
二人一左一右，一高一矮，远远地就能看出来高个子的那个是范炎，他双手插在兜里，沉默地望向杨宇走过来的方向。
“去吧，小邓子。”杨宇走近时，范炎开了口。同时，他伸出腿踢了一下一旁站着的被称为“小邓子”的那个人。
“嘿嘿，老师您好，我叫邓力。”“小邓子”看起来很活泼，和他旁边的那个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过……“老师？”杨宇轻声说。
“是的是的，老大说您就是他找来的‘风华绝代、才貌双绝’的辅导老师。能与您……”邓力的话还没说完，范炎就又从后面踹了他一脚：“少说两句吧。”
这一幕，和杨宇昨夜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他悄悄抬头看向范炎，那个夸他“风华绝代”的人，现在正假装若无其事地看向右上方的天空。但路灯下的他，脸颊上染上了些红晕。
“额，老师，那咱们从哪里开始？”邓力将手中的卷子晃了晃。
“我不是你的老师……”杨宇下意识否认。
“你是。”范炎冷冷地回答。
“我不会……”
“你会。”
杨宇于是又抬头看向范炎，范炎这次并没有再回避，而是直直地盯着杨宇。
他用眼神告诉他，这个诉求不允许被拒绝。
杨宇一愣，又低下头看了看邓力手中的卷子，点了点头。
“嘿嘿，您看这道题……”邓力翻起了卷子，范炎则熟练地退后一步，举起了手中的一个小手电，照向二人手中的卷子。
只五秒钟后，范炎就改变了主意。
“算了，你们跟我上楼吧，这里太暗了。”范炎关上了手电筒，转身向一边的居民楼走去。
邓力显然也很惊讶。他诧异地抬头看看范炎，又转过头看看杨宇，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上了范炎。身后的杨宇也便也跟上了。
漆黑的楼道。
邓力和杨宇一前一后地走着，范炎已经到了门口，正在掏着钥匙。
“可以啊，居然第一天就让老大领你回家了。”邓力用胳膊肘顶了顶杨宇。
杨宇一脸不解，看向邓力。
“老大一般不会领别人去他家的，哪怕是像我这样的心腹，之前也只去过一次。”
“为什么？”
“为什么？你没发现范哥这个人非常不近人情吗？就是，你会感觉他冷冷的，似乎阻止你去接近他……”
说着说着，二人已经到了门口。范炎此时就站在门内，一言不发地盯着邓力。杨宇从他的眼神中，读出非常多的愤怒。
邓力被吓了一跳，向后一窜，随后他举起了自己的双手，表示今天晚上不会再多说一句话。
杨宇看着他们之间的相处，突然有点想笑。今夜的氛围，比他想象中要好不少。或者说，比他平日里所习惯的氛围都要好得多。
——学校里死气沉沉，家中阴森恐怖。
于是，在邓力之后，他也踏步进了范炎家中。
这是一个不大的一居室。装修比较偏简洁风，基本家具陈设也很齐全，能够给人以温馨感。客厅的中间摆着一个桌子，上面摆了几本书。
邓力看起来很熟练地从角落搬过来两个凳子，然后招呼杨宇坐过去。
“嘿嘿，老师，那咱们开始吧。我觉得今晚能解决我手里这张数学卷子就好……”
……
夜色安然，时间在数学题中飞快地流逝着。当邓力提出有点饿要起来喝口水休息一下时，杨宇才放松下来，往后靠在了沙发上。直至这是，他才有时间回想一下今天晚上发生的种种。首先是昨晚他被威胁，要今天晚上八点在这里等着此刻正站在客厅角落的范炎。
想到范炎，他抬头向他那个方向看了看。
那边，身材高挑的少年轻轻倚在墙上。他穿着一件黑色卫衣，手上拿着一本青色封皮的书，两腿随意地搭着，表情严肃。温暖的灯光细心勾勒着他的曲线，展现出发丝的微颤或者腰间的清瘦。杨宇看着看着，便出了神。
他突然很难把这个“安静乖巧”的人与昨晚用母亲威胁他的那个人联系起来。或许是他的一些错觉，此时他觉得邓力说的话不可信，这个人应该还挺好相处的。
不过紧接着的，是一些愁绪。每夜的八点到十点，他本应去闹市的一家烧烤店做兼职，但是今天被迫取消了。他跟老板再三道歉之后，才请下了这一天的假。他深知如果发工资时他往家里面拿的钱少了，那个人会怎么对待他。
或许会叫他在门外跪一晚上，这种事情他以前也经历过，而这种处境算是比较好的了。
要不……跟范炎商量一下？看邓力和他相处时那么轻松，他应该也是一个讲道理的人吧。
杨宇站起身，呆了一小会，走到了范炎面前。
范炎其实只比他略高一点，此时他站得不直，因此抬头时视线正好和杨宇对上了。
“明天照常。有意见？”
“我……没有。”
话到口边，却总是说不出来。他还记得昨夜的恐惧，他总是害怕着这个人。
正好邓力从厨房觅食结束，二人回到了桌边。
一夜的时间很快过去了，杨宇看看表，已经是九点半了，他已经在范炎家呆了一个半小时了。
“嗨呀，今天可真是累啊！”邓力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13分的数学卷子感慨道。
“是人家老师累吧，就考了13分还好意思说？”范炎说了上楼后的第三句话。
这句话令杨宇有点出乎意料，不过当他仔细检查说话者的表情时，发现他仍然是一脸冷冰冰的样子，盯着邓力看了几秒后就转过身去把门开了。
“快走吧，不早了。”范炎说。
邓力笑了笑，一溜烟似得跑了。剩下杨宇刚刚把书包收拾好，打算往外走。
踏出门外，身后并未传来料想中的很快的关门声，而是范炎跟在后面的脚步声。
“我一个人回家就行了。”杨宇回头，发现范炎已经披上了外套。
“我送送你。”他用不容否定的语气回答。
于是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小巷中。杨宇能感受到，范炎一直保持着大约两步远的后面。直到他突然停下。
“那个，我明天能不来吗？”
范炎也停住了，斜站在那里，颇有意味地看着杨宇，似乎期待着他给出进一步的解释。
“就是，我这个时间本来是要兼职的。如果明天也不来，可能这份工作就丢了，可能我这个月都没饭……”
“不用说了。”范炎止住了他。
“明天照常，我给你发工资，按照兼职的两倍。”
“……谢谢！”
杨宇跑远了。这一次，范炎没有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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