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依旧是晚上八点，范炎家楼下。
这次，路灯下只有范炎一个人。
虽说昨天经历的种种的确让杨宇没有那么紧张了，但他仍对眼前这个人保持着警惕。
说实话，他现在看不清他的立场。从昨天他“付工资 ”的行为来看，杨宇应该感谢他，毕竟这份工作比在外面打工轻松的多，而且他还能抽出时间顺便复习。但范炎使用威胁的方式逼着他来到这里的，而且一想到他用母亲威胁自己，杨宇就不舒服。
再想到范炎的脸，不管别的什么，至少这一点真的令他“迷失其中”。
杨宇不是一个花痴的人，但是人总有对美好的追求与向往。
算了，反正现在也别无选择，杨宇想。
范炎朝杨宇点了点头，领着杨宇上了楼。
今天邓力没有来，来的是一个温柔文静的女生。范炎介绍说，她叫宋沐婷，范炎叫她婷婷。
“您好。”宋沐婷坐在桌旁，一看到杨宇，她便站起身伸出手。
“你好你好。”二人握了握手。
“我的物理不大好，要不咱们就从物理题开始……”与邓力相比，这个女生很明显有更清晰的自我认识。
杨宇从班里掏出笔，开始看她给出的题目。
都是一些考验技巧的中高难度的题目，解题比较有套路，但是也需要费些脑子。
杨宇于是开始边做边讲，婷婷听得也很认真。二人在愉悦的学习氛围中度过了一小时。
“老师……？”宋沐婷用手在杨宇眼前晃了晃，然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终点正是范炎。
“嗯？哦，对不起……我走神了。”意识到自己刚刚盯着范炎出了神，杨宇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
他的余光仍然停留在范炎身上。他看到，他轻轻笑了笑。
“我知道我是长得很帅，但是还请杨老师……”
“老大！你又来了。”不等范炎说完，宋沐婷就有些无语地打断了他。
“……嗯。”范炎识趣地住嘴了。
他们二人间的相处很有趣，令杨宇的心情也放松了下来。剩下的时间，他和宋沐婷一起愉快地上完了课。
“谢谢老师，今天收获很大。就是不知道您后面还会来吗……”
“应该……会的。”
“那我先走啦，老师再见！”
“嗯嗯，拜拜。”
一声关门声。
现在房间里面只剩下了杨宇和范炎二人。
范炎仍在熟悉的位置，在灯光晕染的角落。他将视线埋在垂下的长发中，一只手拿着一本书。
杨宇收拾书包的动作微微迟疑了些。他盯着他看了许久，直到被看的那个人也有所察觉。
“怎么了？有话说？”他并未抬头，只是这样看似不经意地问了问。
“不，没事……”杨宇又继续收拾了起来。
在他终于起身要走的时候，在他经过范炎身旁时，杨宇还是停了下来：“那个，你昨天说的工资的事……”
“不够还可以加。”范炎仍然没有抬头，只是读着手中的书。从杨宇的视角看去，他手中的书很厚，而且似乎很专业。
“没有没有，昨天的开价已经很高了。虽然我以前没干过家教，但是这个价格应该也超过市场价了。”
“只是……”他又顿了顿。
这话终于惹得范炎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很好看，深棕色的瞳孔很清澈，这么看着，似乎就能感觉到这个人很是高冷，不好接触。但看久了，似乎也能感受到一点温暖。
一种……杨宇许久未感受到过的温暖。
“你很容易走神，尤其是盯着我走神。”他笑了。
“你为什么要帮我？”杨宇并没有开玩笑的心思，只是对面前的这个人愈发感到好奇。
“不为什么。我们之间是雇佣关系，你出力，我出钱。”
“这个出价也太高了。”
“我有钱，你还嫌钱多？”
“那倒不是……”
范炎又笑了。
一阵沉默。
杨宇又吸了几口气，突然咳嗽起来：“怎么有股烟味……”
范炎显得有些局促：“不好意思，是我。”
杨宇又抬头看了看范炎，觉得他并不是抽烟的人。但在仔细的揣摩之后又觉得似乎在意料之中。
家中温柔的灯光下，范炎的脸上染上几分红晕。他偏过头去，眼神在一边四处飘散，而手伸进了兜里在摸索着什么。不一会，他掏出来两包烟，随手往桌上一甩：“对不起。”
范炎把杨宇送出了门。在门口，他向范炎挥挥手：“杨老师，明天再见。”
“嗯，再见。”
“你的兼职什么时候发工资？”范炎突然问了一句。
杨宇的脚步停了下来：“一般就明天吧。”
“好。”
第二日来的时候，桌上已经摆了一小叠纸币。
今天邓力和宋沐婷都在。邓力一直对桌上的钱目不转睛：“原来当家教这么赚钱，早知道我就好好学习了。”
范炎调侃道：“这话我都听过不下十遍了。”
见到杨宇已经进了门，范炎抄起桌上的钱，递到了杨宇手中：“点点吧，看看够不够。”
杨宇没有接过他手中的钱，盯着它看了好久：“这也太多了，我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
“收着吧，你应得的。”
范炎的话似乎总能把好事说得很可怕，这一点，邓力也深有体会。
邓力和宋沐婷的基础差得很大，这一天的课很有难度，不过杨宇应付起来还比较轻松，赢得了邓力恍然大悟的惊叫和宋沐婷钦佩的眼神。
这天范炎没有再站在客厅，而是躲进了房间里，下课时，范炎又出来送行。
他轻轻捏着杨宇的肩膀：“加油。”
“加油？”
“……没事。明天见。”
这几日，家里面那个人也很少回来。杨宇的心情舒畅了一些。
除了学校里那件事。
一日下课，杨宇和附近的几人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老师最后留下的问题。
试图加入的同桌很自然地把手搭在了杨宇的肩上。实际上，杨宇察觉出这个动作并不自然。
杨宇顺势起身，抄起书包里的水杯：“赵远，你和他们先看着，我去接点水。”
走出教室的杨宇暗自送了一口气。直至今日，他仍然无法接受赵远的身体接触。
“忘记了，并不代表不存在。”杨宇的背后冷不丁地传来了这样一句话。他被吓了一大跳，一转头，果然是赵远追了出来。
杨宇深呼一口气，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你到底还有什么想说的？”
赵远抓住杨宇的手腕，把他拉进一边的楼梯间：“我想说的话我已经说过无数次了，后面再想说，你也不给我机会了。”
杨宇努力挣脱：“这是学校，你注意点。”
“我有什么好注意的？”
“听着，赵远，之前我是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但是咱们之间已经结束了，而且我认为这个结尾是得体的，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的纠缠。”
“我想。”
“你……”
赵远又粗暴地打断了杨宇的话：“我不管，难不成你以前做过那些，现在就可以不用负责了吗？”
他的话已经失去了逻辑。杨宇看着，他头上留下汗水，先是浸湿了头发，然后顺着脸颊流下。
“我认为我负的责任已经足够多了。你还想我怎样？”
“回来，和我在一起。”他有些癫狂地笑了起来。
“不可能，赵远，你清醒一点。”杨宇下意识后撤，想逃离这里。但他背后只有冰冷的墙壁，而楼梯间的出口在赵远的身后。
他试图往旁边逃，却正好被赵远堵在了墙角。
“别想走。”
“……”
杨宇深吸了一口气。面对着赵远汗水流淌的面庞，他也在分手之后第一次再重新审视这一段不被任何人接受的恋情。
包括他和赵远。
关于爱情，杨宇是在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的不同的。
直到初上高中，他遇见了现在的同桌赵远。
他们之间，一开始和正常的同学一样并不熟悉。直到一些场合的一些眼神交流，一些敏感的接触，每每使杨宇心跳加速，呼吸失调。
最先坦白的是赵远。一天晚自习下课，他约杨宇去了操场，说了些什么，杨宇早就忘却。
总之，二人之后便有了些特殊的关系。
杨宇总是尝试保持距离的那一个。他深知学习的重要性，但自从赵远成为他的同桌后，后者便一直蠢蠢欲动，比如时不时在课上去牵杨宇的手，但往往会被杨宇打掉。
直到一日，杨宇被赵远约到了家里。二人此时对关系进展的理解并不同，在再三试探之下，杨宇落荒而逃。
后来二人可能还有过一些交流吧，不过杨宇已经忘记了。应该是有一次拒绝后，在杨宇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彻底结束了。
正好班里调了座位，他和赵远又分开了。这段时间赵远倒是老实了不少了。只是阴差阳错，一年后，赵远又回到了杨宇的身边。
起初杨宇臆断二人已经不熟了，赵远的表现也是这样的。但他不经意间的一些肢体接触还是令他感到不适，直到这日，他才确定赵远确实还有这种想法。
这便是一些零零碎碎的记忆片段。或许往事大有不同，但杨宇已经不记得了。
剩余的令杨宇窒息的，只有现在面前这个人的控制欲。
“所有的一切已经结束了，我宁愿他不存在。或许我们曾经相爱过，但时间已经证明了我们不合适。我祝福你找到更好的，而我绝对不是你的终点。”
“继续留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了。你和我都应该向前看了。”
杨宇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这时，上课铃恰如其时地响了起来。杨宇趁着赵远发怔的时间冲回了教室。
后面几天，邓力来得少了。
或许是他也知道宋沐婷要考试了，他希望他们二人上课可以效率更高一点，让宋沐婷考出一个好成绩。
这几日，在范炎家中明显能够感受到一种紧张的氛围。范炎也十分信守承诺地戒了几天烟，这几天杨宇的确没有再闻到过烟味。
很快到了宋沐婷考试的日子。月考加起来持续了三天，这几天杨宇都没有再来范炎家。直到考试结束后的第二天，范炎出现在了杨宇放学路上的一个街口。
“晚上好。”站在黑暗中的范炎叫住了杨宇。
杨宇顺着声音的来源望过去：“你怎么会在这里？”
范炎耸了耸肩：“没什么，婷婷说她这次考得不错，说想请你吃饭来着。但她今天有事来不了，说想让我帮她请了。”
杨宇听了这话，在原地顿了好一会才理顺这话的逻辑：“请吃饭这种事还有代请的吗？”
“不知道，这不就有吗。”
“可是我已经吃过了。要不改天……”
不等杨宇把话说完，范炎便着急地开口：“可是我还没吃。”
此话一出引出了一些尴尬，杨宇一脸不理解地看着范炎：“那我陪你去吃点？”
“……行。”
“你想吃什么？”杨宇问。
“我请你吃饭，不应该是吃点你喜欢的吗？”范炎反问。
“可是我现在不想吃……吃你想吃的就行了。”杨宇忍不住笑了出来。
范炎沉默了。许久，他似乎也被自己刚刚说的这些话逗笑了。他理了理头发，然后开口说：“那我带你去吃我喜欢的一家面馆吧。”
杨宇点了点头：“好。”
这家餐馆离杨宇的学校和范炎家都不远。准确地说，这三个地方都在老城区一片。在地图上看起来可能还有些距离，但实际上整个老城区只由一条种满梧桐树的老街便贯穿了起来。这条街上，前前后后分布着不少商贩与老房子，其中就包括杨宇的学校——本市历史最老也是综合实力相对最强的一所高中。
杨宇搬了几次家，似乎总也没能离开这附近。最开始在老城区边上，现在就住在老城区里面。
范炎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T恤和一条长裤，和他平常穿的风格一样。头发和他们初见是不同，随意地耷拉在后肩上，随着脚步一下一下晃动着，不时被清凉的夜风撩动一下。杨宇注意到，他的发尾有些翘起，展现出自然的层次感，或许是范炎出门前特意吹过。
杨宇不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他抬头看向天边，深蓝色正肆意渲染着天空，展现着初夏热情之后难得的宁静。梧桐树叶在风中婆娑作响，不时飘落下几片深绿色的宽大的叶片，就落在杨宇的眼中。
范炎回头，看见了这一幕。他笑了笑，在刚刚亮起的路灯下。几片落叶又落了下了。
“你喜欢落叶的声音吗？”范炎突然这样问了一句。
对于这个怪异的问题，杨宇并没有很惊讶。他轻轻点了点头：“嗯。”
然后二人的对话便结束了。他们走到接近老街尽头的地方，在右手边，有一家点着橘黄色小灯的面馆。杨宇从前也曾经过这附近，却从未注意到这家面馆。
范炎推门走进，门上挂的铃铛响起了清脆的响声。杨宇跟在他身后，看着范炎举手示意对老板说：“老样子。”
不过他又意识到了站在身后的杨宇，又改口道：“来两碗吧。”
杨宇试图阻止：“我说过我吃过了。”
范炎已经找了个地方坐下，正对着杨宇招手让他坐过来：“尝尝吧，要是吃不了就给我吃。”
他又补充道：“这一碗是我最喜欢的。”
等待的时间，杨宇大致打量了一下这家面馆。虽然面积不大，但是暖色的灯光的确衬出了静谧温馨的氛围。客人并不算少，哪怕现在饭店已经快过去了，店里也只剩下了一个空桌。
看完店铺，杨宇自然地把视线落在范炎身上，然后和对方对视上了。他下意识地回避目光，却发现对面这个人完全是在盯着自己看。
“有什么事么？”杨宇感觉自己脸颊有些发烫。
“没有事啊，怎么了？”
“那你为什么要……一直盯着我看？”
“因为……咳咳，没什么。”
“面来啦！”老板的两碗面来得正是时候。范炎顺势抄起筷子，说道：“别说那有的没的了，尝尝吧。”
杨宇也从一遍的木质圆筒中拿出一双筷子。面前的一碗面热气腾腾，金黄色的面汤裹挟着白色的面条，光是看看便会让人食欲打发。杨宇顿时感觉晚上吃的好像确实不大够，于是也尝了尝。
鲜香的汤汁顺着唇边流进嘴里的时候，杨宇的确懂得了为什么这碗面是范炎的最爱。面条劲道，配菜爽口，一口汤更是真正的美味。
即便如此，杨宇吃了几口也饱了。一抬头，范炎几乎把头埋进了碗里，正专心致志地享受着这一碗面。
杨宇觉得这一幕有些可爱，尤其是范炎吃这碗面的样子的确和他平日里的风格不太像。他忍不住笑了出声。
范炎抬头，一脸不解。
杨宇把自己的面往前推了推：“你吃吧，我饱了。”
范炎的吃相确实很独特，看着他吃饭倒是很有意思。于是杨宇便这么看着范炎吃完了一碗面。
然后范炎表示自己需要中场休息一下，二人便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
“谢谢你。”范炎突然来了一句。
“不不，应该是我感谢你吧。”杨宇说，“谢谢你这样帮助我。其实这么高的工资，我觉得和直接给我捐款没什么区别了。只是……”
杨宇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范炎问道：“只是什么？”
杨宇笑了笑：“只是我一开始真的觉得你是坏人，特别是那天晚上你用我家人威胁我的时候。”
范炎脸上的笑有些僵住了。他轻咳了两声，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了起来。
杨宇见状，突然觉得自己不该现在谈起这个。不过有些话的确还是说开了好。
自从认识范炎之后，杨宇便对这个人充满疑惑。第一天晚上他的确是因为范炎的威胁才上的天台，他当时也的确有自杀的念头。但是这也不能完全怪范炎。而且这家伙也跟着自己上了天台，还把自己拽了回来。
范炎的许多细节都令他感到困惑。比如一开始要抢劫把杨宇按到墙上时却用自己的胳膊避免杨宇头碰到墙上。他手臂的温度，杨宇到现在都还记得。
还有，近一个月的相处下来，他隐隐约约感觉范炎是有意想要帮助他的。而且并不像。邓力说的那样，在他这里，范炎还是一个挺好相处的人。只是他的确无法忍受他在天台说的威胁的话。
范炎终于开口，把杨宇从思绪中拉了回来：“对不起。”
他一脸真诚，瞳孔微颤，似乎因等待着杨宇的回应而感到十分紧张。
杨宇没有回应，只是看着范炎，似乎等待着更多的解释。
范炎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天的话的确是我一时心急。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只是跟着你上了天台，害怕你真的会因为我轻生，一时心急……”
“所以你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心思来帮我？明明我们之前并不认识。”
“……”
范炎似乎有话梗在心头，急于说出确找不到开口的时机。
杨宇叹了口气：“可以告诉我吗？”
范炎又想了想，他向店外看去，此时夜色已完全降临，路灯照亮着有限的地面，有几个行人步履匆匆。
他叹了口气，又突然笑了起来：“我其实很早就认识你了，只是你不知道我罢了。”
“你是怎么认识我的？”
“你不是每天都会从我家附近经过吗，慢慢地看多了我就认识你了。我看你还在读书但是每天晚上还要去兼职，就想着帮你一下，但是又想不到方法，最后就用了这种不太恰当的方式……”范炎又补充了一句，“我真的很抱歉，我希望你可以原谅我，不可以也没关系。”
“为什么是我？一边读书一遍兼职的高中生也不止我一个吧。”杨宇心中的困惑并没有减少。
“你以后会知道的，我觉得我现在还不该说。”灯光闪过，杨宇似乎在范炎的眼中看到了泪光。
“没关系，那就不说吧。”即便对范炎这个老城区“混混头子”的帮助的动机仍感到困惑，但杨宇现在大概感受到范炎的确从来都没有过什么恶意，或许那天的确只是说错话了而已。
“我们走吧。”杨宇站起身。
二人出了门，范炎走在前面。
杨宇回头看了一眼，店内还有几个顾客，正暖暖地谈着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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