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您出关了!”
寒迹抬眼,和往常一样,谦谦公子,明媚如春,浅笑着问“派内近来可还平静?我这一回闭关确实不像话,赤渡的事都解决了吧?”
“师尊不必担心,这次赤渡讨伐,进展还算顺利,没有什么大风大浪。若要说什么值得关注的,就是清化真人前百年收的那名弟子,竟是从赤渡来的魔族妖人。那妖人借着讨伐的时机回去后,清化真人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又把赤渡炸了一回。”少年回想着那天发生的事,历历在目,语速极快。
寒迹轻笑一下,没提惘生域,看来师兄麻烦找的不大,之前是他忧虑过多了。
“惘生域……有什么动静吗?”
“瞧我这记性!师尊,您不在,都不知道,惘生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少年一下又激动起来,“寒……呃,惘生域的前掌门!”
少年本想直呼其名,突然想起自家师尊好像不怎么喜欢听别人这么叫他,又急忙改口,“咳,他之前闹了好大一番动静,誓要和我们开战,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和辞远公子吵了起来,大打出手。出人意料的是,最后竟是他死在了惘生域掌门殿,灵火燃了一月才熄灭,据说是尸骨无……师尊!”
寒迹忽然踉跄了一下,闷出一口鲜血。
“无……无妨,你接着说……”寒迹擦了擦嘴角的血,看着寒今。
寒今从来没有见过自己师尊那样的眼神,战战兢兢地说,“没……没有了,啊,对了,现在是辞远公子任惘生域掌门。”
“辞远……辞远……”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寒迹耳边嗡嗡作响,哪怕是夺谨生谱九死一生那一天,他都不觉得自己身体冷到这种程度。
那他,做那么多,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寒仪……真的没有等他。
寒迹觉得,身上的暗伤似乎又有复发的痕迹,浑身上下都重温着之前那般千刀万剐的滋味。
终于他两眼一黑,又倒了下去。
这一回,他真的累了。
上一次,听到这样让他痛苦的消息,还是六百年前那一天。
那一天,是他的母亲,惘生域大长老,掌门道侣司梧陨落后的第三个祭日。
他的阿爹将所谓的真相告知,让当时还受庇护于师兄和父亲的寒迹被迫挑起重任。
他知道,谨生谱是万年来仙门百家公认的剑修领域最高功法,是惘生域的根本。可越是强势的功法越能激发佩剑的灵性,更何况谨生谱还有一把流传至今的谨生剑。
剑灵过于强势,对持剑人难免会有影响。
一位掌门在飞升渡劫时发现了谨生剑灵的端倪,受谨生谱剑灵反噬陨落。最后,他的木灵化作权杖“渡生”,就是现在惘生域的大长老所执之杖。
临死前,掌门将“渡生”传给他的第二位弟子,并将后事嘱托与他。
从那以后,谨生剑灵稍有收敛,但依旧能渐渐侵蚀人的心智,引人性情转变。
妒,怒,怨,愁,哀,万般皆难测也。
若是呈疯魔之相,届时定引血雨腥风,门派祸乱。
而“渡生”能压制“谨生”。
所有失控的掌门都是被每一任大长老暗中处决的,至今已有七代掌门因此被处决。
这么多年来,掌门传“谨生”,长老传“渡生”,从未间断。
现在,他的父亲要把“渡生”给他,意味着,若是师兄以后失控,他就要负责暗中解决。
他是寒仪悬在脖子上的一把刀。
“师兄知道吗?”寒迹不能接受。
“他当然不能知道,他若是知道你是为折断他存在的,日后真的迷了神智,那第一个处理的就是你。”
“不……不可能,师兄不会的!”寒迹几乎想都没想,便下意识否认。
无奈于寒迹的天真,寒君策几乎以斥责的口吻说:“你大可以赌上惘生域传承试试。”
寒迹一噎,再次反驳道:“那就不要让师兄学下去了!”
寒君策摇了摇头,他知道忽然让寒迹挑下这个担子实在是太为难他了,可他等不下去了:“无痕,你可知为什么亲传弟子向来都是由掌门和大长老同时臻选?你又可知成为亲传弟子所拥有的第一个决心是什么?”
“阿礼是我和阿梧共同的选择,他的想法不是你能决定的,即便他知道了,依旧不会退缩。”
“这,是惘生域万年走来的道。”
寒君策的话让寒迹心里杂乱如麻。他不知道他是怎么回到自己的殿内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灵台上睁着眼睛坐了一晚上的,也不知道他第二日是怎么出去的,他只知道,第二天再看见师兄,他已经要守不住心神了。
“无痕,今日怎么魂不守舍的?”
听见寒仪的声音,寒迹缩了一下,惊醒过来,然后又猛然抓向寒仪的手臂。
“无痕?”寒迹这般举动,实在是有些奇怪,“没事吧?”
寒迹眼神飘忽着,说不出话。
他低下了眼,不敢看寒仪,最后鼓起勇气问:“师兄……我昨日看书上说,越厉害的功法越容易被反噬,夜晚便梦靥……”寒迹手下越发用力,似乎无法重复出梦靥里的内容,转而问,“若是……修习谨生谱会有危险,师兄会放弃吗?”
自家师弟是近乎带着乞求去问的,寒仪皱了皱眉:“心性忽然如此不稳,不像是你,不只是晚上梦靥那么简单吧。师尊昨日和你说了什么?”
“师兄会吗?”寒迹纠结在这个问题上。
寒仪笑了一下:“修者,本就是在刀尖上过活,若是想要夺天机却连这点觉悟都没有,那谈何修行?”
“那,若是,会给别人带来危险呢?”
“为什么这么说?”
“阿爹说……”寒迹顿了一下,选择了一个隐晦的说法,“可能……有走火入魔的风险。”
“那到时候,你便替师尊清理门户吧。” 寒仪淡淡的说。走火入魔者道心极其不稳定,也很容易被击杀,无痕的话一定可以做到。
“为什么不能换一条路?”寒迹睁大了眼睛,痛楚几乎溢出。
世上没有强势的功法没有走火入魔的风险,倘若人人都避之不及,修行有何意义?
寒仪只当无痕还是孩子心性,劝道:“无痕,我一身功法都是为谨生谱而练,若是最后不选择谨生谱,此生又修何道?当时师娘也曾问过我,可若是瞻前顾后,无为而终,不是我寒礼,我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寒仪走后,寒君策看着失魂落魄的寒迹,不禁叹了一口气:“如何?所以我说,阿礼才是最适合谨生谱的那个人,若是你,知道这件事,就绝不会再去碰了。”
“你和阿礼是我看着长大的,这是对你们两个最好的选择。”
寒君策将长老权杖轻放在寒迹手上,“无痕,今后,你就是寒礼的鞘,他若剑芒过盛,不分善恶,你就要负责,把他摁下去,再折断他。”
见寒迹依旧有所动摇,寒君策也不再隐瞒他剩下的打算:“你娘走了,我的鞘没了……接下来,你不可以任性了。”
“阿爹?!”察觉到寒君策别有用意,寒迹忽然感觉脚底一坠,然后被寒君策以灵力托住。
寒君策没有俯下身扶他,只是看着寒迹,不断施压:“无痕,走下去,为了你,为了你师兄,为了你阿娘,为了惘生域的祖祖辈辈 ,也当是,为了我……”
为了我能解脱。
寒君策现在还记得。
两年前。
离雪峰。
他们遇上了离雪峰上千年一遇的寒变。
风势之恶,裹挟着极地灵力,光是抵御风的力度和袭来的寒流就已经不容易了,更别说在峰上御剑脱险。
阿梧全力在极寒之地强召木灵,为他们渡过雪峰开路,却在最后“渡生”脱手,落入冰谷。
那时,阿梧瞬间跃下,不带任何犹豫。
寒君策甚至都没能来得及反应过来。
他难以置信地跪伏在冰谷边缘,却看见一道血藤从深渊钻出,将“渡生”送出了冰谷,随着一道传讯灵光,一同送到了他身侧。
他抓住那到血藤,拼了命地去拉,但那道血藤却在极寒之下须臾之间便化作了粉芥。
而阿梧留下的那道灵光,诉尽了一切。
当时她强行召木灵开路后本就是强弩之末,最后“渡生”落入冰谷时才只能跃下冰谷再以身炼血藤将“渡生”送出。
寒风过于强势,若是在冰谷边缘强召血藤,稍不留意就有失败的风险。
就为了避免那个风险,她没有犹豫,跃了下去,保证流传至今的“渡生”不折在这一辈。
阿梧尚且能做到这一步,他身为惘生域的掌门,又如何能退缩呢?
“我会再陪你们一些年,待你们可以独当一面了,我就该魂归天地了。”
然后,去陪阿梧。
“我的神魂会祭给惘生域的守山阵,到时候,也算是再为惘生域,为你们做最后一件事。”
他知道,他现在的状态应该是受谨生剑“哀”的影响,才会悲于生,向于死。
可他就算知道,也没有力气去对抗,去活下去了。
寒君策闭上了眼睛,回想着阿梧留给他最后的话。
“初识伴君非我意,但求信任入君心,百年相伴,意生情起,不求相敬如宾,伉俪情深,但言情投意合,不枉此生。君策,临死之前,阿梧敢说一句我爱你。”
万幸,影响他的心性是“哀”,让他能自己动手,而非借助渡生。
他又睁开眼,看着寒迹此时满眼绝望,甚至带着哀求的神色,心脏一抽,但还是狠下心说:“若是真的有那一天,阿礼死后,掌门印由你烙给下一任掌门,也就是你和阿礼选择的弟子。”
“无痕,不要让你阿娘和我失望。”
不行……这不对……这不正常……寒迹感觉手上的权杖重比千斤。
本能告诉他,即使他救不了阿爹,但以后的惘生域,也绝不该再这样下去。
最后,他的父亲,在某一个晚上,独自一人,陨落在了掌门殿里。
他甚至没有提前告知寒迹,似乎只是在某个夜晚,忽然便撑不下去了,选择了离开。
那一天,寒迹失去了父亲,寒仪失去了师尊。
寒仪不知道谨生谱的缘由,只是知道,他的师尊,因为师娘的死,已经受困心魔数十载。而今,他解脱了,自己也该替师尊扛起惘生域重任了。
对外,惘生域四十三任掌门死于修炼时的不慎。
也许之前寒君策便已和寒仪说过身后之事,寒君策死后,寒仪便仿佛收起了所有情绪一般,坐上了惘生域四十四任掌门的位子。
之后,他和寒仪相互扶持,又过了不知多少年。
这些年里,他一直在挣扎。
寒仪没事的时候,他在害怕,他害怕哪一天,眼前微笑着的师兄就变成了一个暴戾的恶魔。
寒仪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他的心。但凡有一点端倪,事后他都要猜疑半天。
他祈祷着,不要让寒仪碰上那个最坏的选择。
可偏偏,寒仪的行为开始偏向极端。
他一次次的自我安慰,想多了吧,可能,只是师兄今日心情不好。师兄还是和以前一样的。
日子久了,自欺欺人变成了常态,猛然醒悟的时候,他又觉得无颜面对寒君策。
看着寒仪行事愈发冲动,寒迹心里的苦涩却无人相倾。
是怒。
比起无影无踪,容易被隐瞒,在黑暗里滋长的怨,怒是最好判断,也是最好察觉是否到时机肃清的情绪。
但怒在所有情绪里,祸害之大,仅次于怨。
所以,即使他曾抱有侥幸,但仍是出现了这无药可救,没有出路的困局。
珍惜现在吧,在寒仪还没有彻底疯魔之前,辞远能担大任之前,他还可以一直跟着他师兄身后。
他有时盼望着寒辞远快点成长,这样他和师兄是不是就可以解脱了?
他又害怕寒辞远成长的太快了,那一天会来的太快。
然而,他看着意气风发的少年,又像是看着下一个寒仪。
他终是一个罪人。
他知道所有的真相,他却在默许发生的一切,他在把辞远往一条不归路推。
“小辞远,别一门心思都在修炼上了,陪我下山吧……”小师叔笑颜明媚,内心却如同一团永远解不开的杂丝乱线,丝线的两端牵出他那虚伪的笑容。
总有别的办法的,再等等,师兄也一定还可以再等等……
他不想走向最后的那个结局。
他犹如一头困兽,前路无归途,后路已坍塌。
他要从哪里走出一条路?
他知道,自从当年师兄一意孤行将阿爹的尸骨铸入惘生域仙门上,师兄在外便一直受人病诟。
即使自己替师兄说话,那是阿爹的决定,但师兄的毫不解释,也得罪了那群最重礼制的老家伙。
他想拿出阿爹还未来得及公布的掌门令,但却被师兄拦下了。
师兄说,此诏若揭,前掌门身死不久前便开始交代后事,阿爹的死必会有人质疑,要么他们发现真相,阿爹声名受损。要么,执意隐瞒真相,而掌门身死唯一受益人是谁?最后还可能将弑师罪名扣在寒仪身上,所以现在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寒迹觉得,阿爹既选择留下遗诏,分明就是不在乎身后之名。更何况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怎能因为阿爹的名声而让师兄受累?
可师兄只是压下那道掌门令,以新掌门身份将其焚毁,云淡风轻的说,无非是些流言蜚语,不痛不痒,有何干系?
于是在他们眼里,师兄只是个固执、自私、不尊师重道的人,而现在他的“转变”也不过是正常的,甚至在那些抹黑他的人眼里,他们正盼望着看到这样的寒仪。
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
无非就是,看,我说的对吧?寒仪就是这样一个人。
那些人永远只看得见寒仪甩袖子骂人,却没有看见他在面对危险时如何独揽负担。
寒仪独自前往险境,他们会说,掌门就是爱出风头。
寒仪背负受敌,他们会说,寒仪自作自受。
寒仪满身伤痕,力不从心,他们会说,寒仪就是喜欢逞能。
一群不讲道理的废物,为什么什么东西都能去病诟寒仪,去污蔑他的师兄。
他忍受不了这样的现实。
他一开始想为什么他的师兄一定要走向那样一个不归路,为什么偏偏是寒礼。
后来渐渐地变成,为什么师兄就一定要为那些人牺牲?
不满和叛逆在疯狂的滋生,一点点蚕食着当年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
少年在这些想法中挣扎着。
不再明媚的少年崩溃的那一年里,他发现师兄在所有人里,似乎最排斥他,他的存在,最能牵动师兄的异常。
可怎么会呢?
阿娘和阿爹明明——
忽然,他醒悟。
阿爹究竟为何而死?
为何忽然就想不开?
也许是那一天,阿娘的渡生,到了阿爹手里。
意识到这一点,他觉得自己身上的力道骤然减轻。
不是没了包袱,而是他被彻底压垮了。
他不但要清醒的看着师兄失控,还要成为最后的侩子手,甚至是他,在□□兄的死亡。
离开的念头开始冒出,他想,至少这样,师兄便能多活几年。
可他不敢忘记父亲的话,也不敢忘记师兄的话,只是那个过程,他不想再参与了。
那么他离开后,又去哪呢?
他想,谨生谱……虽能立派,但谁说一定要成为唯一的选择?
他筹备近百年,最后,
“师兄,我要离开惘生域。”
就从这里开始吧。
他想离开惘生域,他创立了渡生轩,想要证明,没有谨生谱,也一样可以。
同时,他还要广收各路散修,集心法,为剑灵的桎梏之局找出一条退路。在渡生轩,他也可以脱离师兄的视线,更无所顾忌地去寻找专攻此术的门路。
若是渡生轩势力可以渐渐拓宽,他甚至可以再让渡生轩回归惘生域,怎么不算为了惘生域而离开?
本身两家功法同出一源,稳住了人心,其他问题都可以解决。
谦和的掌门是所有弟子都乐意追随的,寒迹一边稳固渡生轩地位,一边竭力获得所有人拥护。
这些想法藏住了自己那颗不愿面对、不愿接受师兄失控的心。
直到知道寒仪的死讯。
他开始迷茫。
若是说他之前既想保住寒仪,又想为阿爹留住惘生域势力,二者在他心中占同等地位。那么寒仪的死带来的现实一下子将天平打翻。
他后悔了。
为什么要离开?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待在寒仪身边,才让他人有机可乘。
他静不能息,夜不能寐。闭上眼,寒仪便在身边宣判他的罪行:师弟,你背叛了我。我在惘生域被灵火焚身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在渡生轩。
你所创立的渡生轩,不过是为了惘生域而弃我于不顾……
当年,你不敢面对我,你逃了。
你以为你是为了我好,可是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呢?
他想靠近寒仪,眼前的人却忽然像纸做的一般,燃烧了起来,化为灰烬。
幻象的火怎么可能真是存在?
但他还是被灼的浑身颤抖,又热,又冷。
“师兄……”寒迹悲怆的声音在无边的黑夜里响起。
为君出走百年,再度回首,故人已逝,我不归少年时。
他现在该怎么做?和以前一样扩大渡生轩势力吗?又有什么用呢?
然后去扶持寒临?
心底泛起一阵恶心。
一回头,他的谋划都没有了意义,他做的所有事都像个笑话。
阿爹,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碎碎念:
寒仪脾气转变前的寒辞远:谁**在那天天说义父坏话?都给掀出去!
不行,义父还没发话,没关系……没关系……
自我催眠,捏碎一只两只三只杯子。
脾气微微转变后:君子合该动手不动口!义父现在脾气不好就是被你们逼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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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4-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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