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九,暑气将尽未尽。傍晚五点四十三分,最后一班长途客车拖着疲惫的尾烟,在铜城老车站的第三道月台边缓缓停住。车门“呲啦”一声被人从里头推开,热浪裹着汽油味扑面而来,像一把钝刀,先割在皮肤上,再割进喉咙里。乘客们鱼贯而下,行李箱的轮子磕着台阶,发出骨碌碌的闷响,像一连串仓促的鼓点,催促着黄昏赶紧落幕。
顾让是最后一个下来的。
他拎着一只灰扑扑的帆布包,包底裂了口,用白色塑料绳缠了三道,仍旧遮不住里头卷刃的牙刷和半袋发硬的面包。那绳结是他昨晚在候车室的塑料椅上打的,手指被勒得通红,却感觉不到疼——疼早在前半夜被父亲的皮带抽光了。此刻,他站在踏板上,先抬头望了一眼天。太阳正往西边矮下去,像一枚被谁咬过一口的咸鸭蛋黄,边缘泛着毛刺,浓稠的橙红沿着云缝淌下来,把他睫毛镀出一层碎金。那光太亮,他眯了眯眼,眼尾便挤出几道细小的褶,里头盛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惶惑。
车站广播里放着老掉牙的《送别》,磁带大概卡了壳,“长亭外,古道边”的“外”字拖得极长,像钝锯拉过铁片。顾让被那声音刺得肩膀一抖,随即低头,把包带往肩上提了提。他的T恤领口洗得发白,锁骨从布料底下支棱出来,像一截被风雨磨细的竹枝,随时会折。脚上的帆布鞋开了胶,左脚那只甚至能看见袜子尖上破开的洞。可他没在意,只是用鞋底蹭了蹭地面,把粘在鞋底的口香糖渣蹭掉,然后才迈步往出口走。
出口处是一排生了锈的铁栏杆,栏杆外聚着接站的人。有穿碎花裙的年轻母亲踮着脚张望,怀里抱着的婴儿被太阳晒得直哭;有穿工字背心的中年男人举着“王师傅”的硬纸板,汗从鬓角流到下巴,滴在纸板上,把“傅”字晕成一滩墨。顾让贴着栏杆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栏杆上的铁锈,那触感粗粝,带着一点温吞的烫。他不敢停,怕一停就会有人认出他——尽管铜城没人认识他。但“无处可去”四个字像影子缀在脚跟,逼得他只能向前。
就在他即将穿过出口时,一阵风从身后卷来,带着橘子汽水的甜腻。那风里夹着一句懒洋洋的抱怨:“热死了,司机是打算把车开到地心去?”
顾让回头,看见一个穿白衬衫的男生站在三步之外。男生一手插在兜里,一手拎着杯冰美式,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线条干净的手腕。那手腕上戴着一块银表,表盘在夕阳里闪了一下,像湖面跳动的光斑。他的头发比顾让的略长,发尾扫在颈侧,被汗水黏住几缕,却丝毫不显狼狈,反而像杂志内页里走出来的模特,连皱眉都带着被宠坏的理直气壮。
沈砚——顾让后来知道他的名字——此刻正低头看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挺翘的鼻梁和一点微翘的唇珠。他似乎是察觉到顾让的视线,掀了掀眼皮,目光从刘海底下漏出来,极黑,极亮,像两颗被井水养着的黑石子。那目光在顾让脸上停了一秒,又滑下去,落在他裂口的帆布包上,再滑回来,最后停在顾让的鞋尖。
顾让下意识把脚往后缩了缩,想用裤脚遮住破洞。可他的动作太急,帆布包的绳子被栏杆勾住,“刺啦”一声,裂口又开了半寸。半袋面包滚出来,掉在地上,塑料袋蹭了一层灰。他慌忙弯腰去捡,手指碰到面包时,却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很轻的笑。
不是嘲笑,倒像是看见一只猫打翻了牛奶,觉得有趣,又带点无可奈何。顾让的指尖顿住,没敢抬头。他听见对方走近了两步,帆布鞋踩在水泥地上,声音轻,却每一步都踩在他鼓膜上。然后,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先他一步拎起了面包。
“还能吃。”沈砚说,把面包拍掉灰,递还给他,“就是沾了点土。”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清冽,尾音却微微拖长,像薄荷糖在舌尖化开最后一点凉。顾让愣了一秒,才伸手去接。两人的指尖在塑料袋边缘短暂相触,沈砚的指尖微凉,顾让的却烫得吓人。他触电似的缩回手,面包险些又掉下去。
“谢谢。”顾让的声音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他太久没开口,喉咙里滚出的音节带着生涩的锈味。
沈砚没接话,只是歪了歪头,目光在他脸上又巡了一圈。那目光不带审视,倒像在看一幅突然闯入视线的画,想找出笔触的走向。顾让被看得不自在,耳根慢慢红了。他低头把面包塞进包里,塑料绳却怎么也缠不回去,指尖抖得厉害。沈砚“啧”了一声,把咖啡换到左手,右手伸过来,两根手指捏住绳子,三两下便打了个结实的结。
“好了。”他说,顺手把包带往顾让肩上提了提,动作自然得像在整理自己的书包,“你这包……该换了。”
顾让的肩膀僵了僵。他想说“没钱”,话到嘴边却变成:“还能用。”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沈砚没再追问,只是耸耸肩,转身往车站外走。走了两步,他回头,见顾让还愣在原地,便抬了抬下巴:“不走?再晚没公交了。”
顾让这才反应过来,快步跟上。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广场,夕阳把影子拉得极长,沈砚的影子几乎盖住顾让的。广场边缘的梧桐树下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司机见沈砚过来,连忙下车开门。沈砚却没立刻上车,而是侧身让了让,示意顾让先过。
顾让踌躇地站在原地。他认得那车标,四个圈,在夕阳里闪着冷光。他下意识攥紧了包带,指节泛白。沈砚似乎看穿了他的犹豫,把咖啡递到唇边抿了一口,冰块的碰撞声清脆。他含着咖啡,声音含混:“你去哪儿?顺路的话,送你。”
顾让的喉结滚了滚。他本想说“不用”,可“城西桥洞”四个字在舌尖转了一圈,终究没出口。沈砚等了几秒,不见回答,便从兜里摸出手机,划开屏幕,指尖在地图上点了点:“城西?那边公交末班六点十五,现在过去还来得及。”
他语气平淡,像在陈述天气,却莫名让顾让松了攥紧包带的手。沈砚说完,自己先弯腰钻进车里,留下车门半敞。司机站在一旁,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欲言又止。顾让站在车外,夕阳最后一缕光落在他睫毛上,像撒了一把碎金。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抬脚,却在鞋底碰到车门槛时又缩了回去。
“我……身上脏。”他声音发颤,眼睛盯着车座雪白的真皮,像在看一道无法跨越的沟壑。
沈砚从车里探出头,额前的碎发被空调风吹得微微扬起。他看了顾让两秒,忽然伸手,一把抓住顾让的手腕,把人往里带。那力气不大,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顾让没站稳,膝盖磕到座椅边缘,整个人跌进去,帆布包“咚”地砸在脚垫上,扬起一点细微的尘。
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头的热浪。冷气扑面而来,顾让打了个哆嗦。沈砚从旁边抽出一张消毒湿巾,撕开包装,捏住顾让的手指,一根一根擦过去。湿巾的薄荷味混着咖啡的苦香,在狭小的空间里膨胀。顾让僵着身子,不敢动,只觉得那凉意从指尖一路窜到耳后,烧得他眼眶发热。
“怕什么,”沈砚低声说,声音像贴在耳廓上,“脏了就洗,又不是纸糊的。”
车子启动,窗外的夕阳终于沉下去,只剩一线橘红卡在楼群之间,像被夹扁的橙子。顾让靠在车窗上,呼吸在玻璃上晕出一小片雾。他偷偷侧头,看见沈砚正低头回消息,睫毛在屏幕光里投下一小片阴影,随着眨眼轻轻颤动。那睫毛真长,顾让想,像小时候在课本里见过的蒲公英,一吹就会散。
红灯亮起,车子缓缓停下。沈砚忽然抬头,正对上顾让偷看的目光。他没说话,只是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点弧度。顾让慌忙转回头,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心跳声大得仿佛能震碎玻璃。外头的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像有人往夜幕里撒了一把碎钻。顾让看着那些光,忽然觉得,今晚或许不会太难熬。
车子重新启动,驶向未知的方向。空调的嗡鸣声里,沈砚的声音混着咖啡的苦香,轻轻飘过来:
“我叫沈砚。你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