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像一柄柄细小的匕首,斜斜插进少年单薄的脊背。沈砚把伞往顾让那边倾过去,伞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一声,像替谁叹了口长气。巷口的路灯坏了,只剩一盏残月挂在天上,把两个人的影子压得又扁又长,黏在泥泞里,一抬脚就要撕出血丝。
顾让的校服外套被扯得歪到一边,领口露出锁骨上一道新鲜的指甲印,紫得发黑。沈砚用余光扫过去,指尖在伞柄上收紧,骨节泛白。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把步子放慢,让顾让的肩膀恰好抵在自己手臂与肋骨之间——像两枚齿轮,第一次咬合,齿痕生涩却严丝合缝。
“疼么?”快到巷尾时,沈砚终于开口。声音被雨冲得发闷,却固执地钻进顾让耳朵里。
顾让摇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一滴血顺着鬓角滑下来,在下巴尖晃了晃,坠进领口。沈砚下意识伸手去抹,指腹碰到那滴血时,顾让猛地一颤,像被烫到似的往后缩。沈砚僵在半空的手便顺势落下,揪住对方湿透的衣摆,轻轻往自己身边带了带。
“走吧。”他说,“回家。”
顾让的“家”在三天前被一把铁锁封了门。那晚沈砚没敢深问,只记得少年站在雨里,背影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试卷,写满了“不及格”三个字。此刻他们并肩往学校后门走,梧桐叶落了一地,踩上去发出“嚓嚓”的脆响,像谁在偷偷撕作业本。
沈砚家离学校两条街,欧式小洋房,铁艺门常年开着,院子里种满白色木槿。顾让第一次踏进去时,脚步迟疑得像在踩雷区。沈砚从鞋柜里翻出一双新拖鞋,淡蓝色,绒毛上还挂着价签。顾让盯着那行数字,忽然把脚往后缩了缩——他袜子的大拇指处破了个洞,黑乎乎的。
“穿我的。”沈砚蹲下来,把拖鞋摆到他脚边,“新的,没人穿过。”
顾让的脚趾蜷了蜷,最终妥协。拖鞋大了一码,走路时“啪嗒啪嗒”响,像只笨拙的企鹅。沈砚走在前面,听见声音回头笑,眼角弯出细小的褶子。顾让忽然觉得那笑声很烫,烫得他眼眶发酸。
沈母在客厅插花,听见动静抬头,目光在顾让脸上停了两秒,又滑到儿子身上。沈砚抢先开口:“妈,我们班转学生,家里水管爆了,借住几天。”
“阿姨好。”顾让的声音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玻璃。他下意识去摸脖子上的掐痕,被沈砚一把拽住手腕——那动作太快,像怕被人发现什么秘密。
沈母点点头,继续剪枝。银剪刀“咔嚓”一声,一截多余的茉莉掉进垃圾桶。顾让盯着那抹白,想起自己书包里被撕碎的作业本,也是这么轻飘飘地落了地。
客房在二楼,推窗能看见学校操场。沈砚把空调调到26度,又从衣柜抱出一床深蓝色被子。被角绣着小小的“沈”字,针脚细密。顾让站在床边,手指揪着衣角,指节泛青。
“你先洗个澡。”沈砚从抽屉翻出一件新T恤,“裤子……可能有点大,明天带你去买。”
浴室水声响起时,沈砚靠在门外,听见里面压抑的咳嗽声。一下,又一下,像钝刀割肉。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虎口处有一道月牙形的疤——那是上周顾让被他爸踹出门时,他冲上去拉架,被碎玻璃瓶划的。
水声停了。顾让出来时,头发还在滴水,T恤领口歪到一边,露出锁骨下一块淤青。沈砚递给他一杯温牛奶,杯壁凝着水珠。顾让双手捧住,指尖仍微微发抖。
“谢谢。”他说,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沈砚没接话,只是伸手把他湿透的刘海往后捋。指尖碰到额头时,顾让闭了闭眼,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在灯下像碎钻。沈砚的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早点睡。”
灯灭后,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线。顾让蜷缩在床上,听见隔壁房门“咔哒”一声轻响。他数着沈砚的脚步声,一步、两步……停在走廊尽头。接着是冰箱门打开的声音,玻璃瓶碰撞的清脆响动。
顾让把脸埋进枕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洗衣液的味道,和沈砚身上的一样。他忽然想起上周体育课,自己摔破膝盖,沈砚背他去医务室。那天太阳很大,少年后颈的汗珠滚进他手心,烫得他差点松手。
窗外传来猫叫,细细的,像婴儿啼哭。顾让翻了个身,听见隔壁床板吱呀一声。沈砚也没睡。这个认知让他莫名安心,像漂泊的船终于找到另一艘同样迷航的同伴。
第二天早读课,班主任把顾让叫到办公室。沈砚坐在座位上,手指无意识地在课本上画圈。顾让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套新校服,塑料袋上还印着商场logo。他坐下时,沈砚闻到淡淡的薰衣草香——那是沈母惯用的洗衣液。
“阿姨早上送我的。”顾让低声说,手指摩挲着袖口,“说是……按你尺寸买的。”
沈砚“嗯”了一声,在桌下轻轻碰了碰他的膝盖。顾让的睫毛颤了颤,像被惊飞的蝶。
数学课发月考卷,顾让考了全班第三。沈砚把卷子折成纸飞机,从最后一排飞到他桌上。机翼上画了只歪歪扭扭的鲸鱼,旁边一行小字:今晚奖励你吃冰淇淋。
午休时,顾让趴在桌上睡觉。沈砚去小卖部买了两支冰棍,回来时看见少年露出的后颈上,有一道指甲抓出的血痕。他蹲下来,用冰棍的塑料包装轻轻碰了碰那道伤。顾让在睡梦中皱了皱眉,无意识地往他手心蹭了蹭。
冰棍化了,甜腻的草莓味顺着指缝流到手腕。沈砚低头舔了一口,忽然想起上周顾让把唯一一支笔借给他,自己用铅笔芯在草稿纸上算题。那天放学,他把新买的钢笔塞进顾让书包,少年发现后追了他半条街,最后两人气喘吁吁地停在便利店门口,对着玻璃门上的倒影大笑。
傍晚放学,沈砚带顾让去商场买衣服。少年站在试衣镜前,手足无措地扯着过大的卫衣下摆。导购小姐笑着说:“你弟弟真瘦。”沈砚勾住顾让肩膀,纠正道:“是同学。”镜子里的两个人,一个笑得明亮,一个耳根通红。
回家路上经过便利店,顾让突然停下。沈砚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橱窗里摆着一排速食便当,最边上那盒咖喱鸡饭贴着半价标签。顾让的手指在玻璃上点了点,又缩回去,像怕惊动什么。
“想吃?”沈砚问。
顾让摇头,却咽了口唾沫。沈砚直接推门进去,两分钟后拎着塑料袋出来。顾让盯着那盒便当,眼睛亮得吓人。
夜里十一点,沈砚起夜,看见厨房灯亮着。顾让坐在餐桌前,一小口一小口地扒饭,像怕吃太快会消失。沈砚靠在门框上,看着他后颈突出的棘突,像一节一节脆弱的山脊。
“好吃么?”他问。
顾让吓得差点呛到,转头时嘴角还沾着饭粒。沈砚走过去,用拇指替他抹掉,指腹沾到一点咖喱。顾让盯着那根手指,忽然抓住沈砚的手腕,把指尖含进嘴里。
沈砚僵在原地。少年舌尖温热,扫过他指纹时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顾让很快反应过来,猛地松口,耳尖红得要滴血。
“太、太咸了。”他结结巴巴地说,眼睛盯着地板。
沈砚收回手,指尖在裤缝上蹭了蹭。咖喱的辛辣味在空气里发酵,混着少年洗发水的柠檬香。他忽然觉得喉咙发紧,转身去冰箱拿水,背对着顾让灌了大半瓶。
回到房间时,顾让已经睡下。沈砚借着月光看他——少年侧身蜷缩,被子滑到腰际,露出T恤卷起的下摆,一小块淤青在黑暗中泛着青紫。沈砚蹲下来,轻轻把被子拉上去,指尖不小心碰到顾让的指尖。
顾让在梦中反握住他的手,力道大得惊人。沈砚没抽开,就这么单膝跪在床边,看着月光爬上少年的睫毛,像给他镀了层脆弱的银边。
窗外,一片木槿花瓣被风吹进来,落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沈砚用另一只手拈起花瓣,放在顾让枕边。花香很淡,却固执地钻进鼻腔,像某种无声的约定。
后半夜下起暴雨,雷声滚过屋顶。沈砚被惊醒时,发现顾让站在他床边,浑身发抖。闪电划过,照亮少年惨白的脸,嘴唇咬得渗出血丝。
“做噩梦了?”沈砚掀开被子。
顾让点头,牙齿打颤的声音清晰可闻。沈砚往旁边挪了挪,空出半张床。顾让迟疑两秒,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扑进来,带着一身冰凉的雨气。
被子很小,两人不得不贴得很近。沈砚能感觉到顾让的膝盖抵着自己大腿,每一次雷声响起,那膝盖就抖得更厉害。他伸手环住顾让的肩,掌心摸到凸起的肩胛骨,像两片单薄的刀片。
“没事了。”沈砚低声说,声音混在雨声里,几乎听不清,“我在呢。”
顾让把脸埋进他肩窝,呼吸滚烫。沈砚的睡衣很快被眼泪浸湿,热得灼人。他一下一下拍着少年的背,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
雨声渐歇时,顾让的呼吸终于平稳。沈砚却睡不着了,他盯着天花板,数着从瓦缝漏下的水滴。每一声“滴答”,都像在提醒他——此刻怀里的这个人,正把全部重量交给他。
天快亮时,沈砚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发现顾让已经起床,枕边放着一张折成方块的纸条。他展开,上面是少年工整的字迹:
“我去晨跑,顺便买早餐。豆浆要甜的还是咸的?——顾让”
沈砚盯着那个名字,忽然笑出声。阳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照在纸条上,把那行字镀成金色。他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凉意从脚底窜上来,却莫名畅快。
厨房里,顾让正踮脚去够橱柜上的麦片。晨光给他镀了层毛茸茸的边,睡衣袖子太长,堆在手肘处,随着动作一荡一荡。沈砚走过去,轻松取下麦片盒,顺手揉了把少年的头发。
“甜豆浆。”他说,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还有,明天开始一起晨跑。”
顾让回头,眼睛弯成月牙。那一刻,沈砚觉得窗外的木槿花都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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