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呈握住他冰凉的手指，轻柔地搓了搓，良久才说：“他们每一个都有罪，不止是霍渊和罗大勇，包括决定把你们扔到爱心福利院的许婷，是他们欠了你，有错的那个从来都不是你，你不应该承受这一切……”
他感冒没好，轻轻咳嗽起来，疲惫又无力地垂下眼，像一尊易碎的玉雕：“我原以为，我是个不被希望出生、没有亲生父母关爱、从小在组织幼童□□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已经够可怜的了，没想到人生的苦楚没有尽头。”
“有时候我真希望你继承了罗大勇的冷血和无耻。只有善良的人才会痛苦，偏偏上一辈的自私你一点都没有遗传到。”
他眨了眨眼睛，反手握了回去，狭长的双眼弯成了苦笑的弧度：“我唯一的自私就是拖你下泥潭，但好像只报复到了爱我的人。”
应呈心下一沉，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门外有人长叹了一口气：“别这样说。”
他转过头，匆忙松开了手，局促地喊了一声“苏姨”。苏月兰快步走进来，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另一手握住了应呈的手：“非故意的伤害不算报复，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永不冲突。你妈妈她只是……还没有做好准备。你这么好的孩子愿意要我们阿呈，是阿呈的福气，有你照顾他也是我们的福气。我们只是老了，再给我们一点时间，好吗？”
“苏姨……”他靠在苏月兰怀里，揪住了她的衣角。
应呈耸了耸肩膀，一副不大正经的调侃语气：“你看，我就说吧。你才是我妈亲生的。就算我们俩出柜，挨骂的也不会是你。”
“去你的！”苏月兰又是一掌拍在应呈脑门上。
傅璟瑜被母子俩逗笑了，阴云仍然悬于头顶，但至少此刻，他轻轻松了口气。
应呈随即正色起来：“谢霖和凌霄回去补报告了，一会就走程序正式请你外援，所以……你到底发现什么了？”
苏月兰立刻切换到了专业领域，伸手制止：“为了避免你被那个姓白的找茬，我可以装作没听到你问这个问题。”
“好吧……所以对于这个姓白的，我爸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她摊了摊手：“这里头的弯弯绕绕解释起来就更麻烦了，总之你爸在想办法处理，你这边就老实点，专注你自己的案子就行了。”
毕竟他们这边的案子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理得顺的。
傅璟瑜见状便站起了身：“那我先回去了。”
“不是吧，来真的？”应呈急了，像只虾似的从床上打了个挺，结果牵动了伤口，嗷一嗓子摔回床上，这一摔摔得太重，又正好压到伤口，整个人哇哇呜呜地在床上扭动成一团。
傅璟瑜吓了一跳，苏月兰却满脸随意，顺手就把他摁住了，淡淡道：“没事，你走你的，有我看着他呢。我知道这小子有多难伺候，就算再怎么样，也不能一直麻烦你照顾他，你自己也感冒了，需要多休息。反倒是这小子，居然挑这种节点出事，你病了，他都没法照顾你。”
应呈缓过劲来，仍旧呲牙咧嘴的，咬牙切齿道：“妈……他只是感冒，你儿子刚从手术室里出来，你能不能分一下轻重和亲疏？”
她的嗓门却猛一下大了起来：“怎么说话呢！你也不看看人家付出了多少！”
应呈只好老实闭嘴，却朝他恋恋不舍地眨了眨眼睛，捏着嗓子委屈巴巴地说：“那好吧……你记得吃药，感冒可大可小，回家了让陈姨照顾你，要不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他苦笑了一声：“不，我不走。我只是回我们自己的家而已。我要闭关做我的新账号，而且……我在，我哥才会留在兰城。我永远是他的第一目标。”
病房里沉默下来，他摆了摆手带上门。苏月兰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长长叹了口气：“你啊，要好好对人家。”
似乎在任何人眼里，沉沦到一片污沼里的人都是他。他应呈就是这样一个问题集合体，从小不学好，长大了穿着警服也像混混，永远不学无术，永远不走正道，甚至把璟瑜这样骄傲且圣洁的少年一起拖下水。
但只有璟瑜，他那天之骄子一般的挚爱，永远把这一错误揽在自己身上。
伤口仍然在隐隐作痛，他嘶了一声，调整了一下姿势，这才说：“妈，我想跟他结婚。”
她顿了一下：“你傅叔和方姨知道吗？”
应呈不语。
她目光深远，沉默良久，久到应呈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十恶不赦的时候才终于开口：“你小时候就调皮捣蛋的，难带得很，偏偏我跟你爸都特别忙，那会多亏了你方姨空闲时间帮忙带你，人都说孩子是小天使，是来报恩的，唯独你，像是来报仇的。我以为孩子还小，长大了就好了，可是没想到你长大了，更让我们做父母的头疼。”
他一时哽咽，压低了嗓子：“对不起，妈……”
苏月兰却扯出一个笑脸来：“你小的时候就是个孩子王，家附近大的小的都喜欢跟你玩。璟瑜不一样，他内向又敏感，小时候还遭到过虐待，他只跟你一个人玩，时间久了你也习惯只跟他一个人玩了。你们一起去上学，一起放学，一起补课，每天晚上你都在他卧室跟他一起做完作业才回家，假如你们吵架了，你就故意早起跟他错开时间去上学，但是通常不会持续多久，因为你总是起不来，每天都是璟瑜过来叫你。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我们对你太过放纵，假如小时候不让你们过于亲近，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不是的，妈。我们俩很难说清楚谁是先明确自己取向的那一个，但不管早晚，不分先后，妈，就是他了。”
她垂头，捏了捏他的手：“我知道，我都知道。”
“妈……”
“不管你选的人是谁，只要你不后悔，我都可以支持。但为什么偏偏是璟瑜呢？我可以接受你喜欢男人，可我觉得永远对不起你方姨和你傅叔。你记得吗，小时候你一饿，就跑他们家去，你知道我们没时间给你做饭，但你方姨宠你，你想吃什么她都会给你做，结果你爱上了她的儿子，她唯一的儿子，你爸解救出来，亲手送到她家里的儿子。阿呈，我不是想干涉你的选择，但是……你就不能放过璟瑜吗？”
“我欠他们的，一辈子都还不清了。可是，把我们拆开也不会有什么更好的结果的。”
她沉默下来，最终在他手背上拍了拍：“结婚的事，再说吧。”
傅璟瑜靠在医院的走廊上，长长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使他颀长的身影透出深深的无助与失落。像一只无家可归的猫，遍体鳞伤，孤独地裹在一团梧桐的落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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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霄此人的行动力强得可怕，谢霖刚回到市局，一口气还没喘匀，她就拿着拟好的申请报告杀过来了：“快快快，帮我签字，我要回去找我偶像！”
“不用急，只要应呈在床上躺一天，你苏老师就得在医院留一天。”
“你不懂！那可是大名鼎鼎的苏月兰啊！她的法医小说系列是我的梦想启蒙，我可是因为沉迷她的小说才走上法医这条路的！快，签完了我还得去书店买套书让她帮我签个名！”
谢霖签好字，她又风风火火地杀过去找陈强了。
“谢队，老大怎么样了？”秦一乐凑过来问。
“手术很成功，现在身体里的钢板终于完全取干净了，先住个几天院，后续注意修养就好，下次抓人这种事千万别让你们应队上，都记住了，免得再给他干回医院去。”
秦一乐放心地点了点头，昨天他急着把卢俊带回来，叶青舟到场以后他就先回市局了，此后也没顾得上去医院再看一眼。
陆薇薇伸了个懒腰，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总算做完了。”
“怎么样了？”
她把表格打印出来递了过去：“我交叉比对了死者的奢侈品名单和卢俊的银行流水，还查了部分门店的购物记录，发现死者的绝大部分奢侈品都是卢俊送的。但是有一点很奇怪，我不知道算不算疑点。”
根据表格显示，卢俊在短短半年里买了上百万的奢侈品，谢霖扫了一眼，用鼓励的语气道：“这有什么好纠结的，有问题你尽管说就是了。”
“假设你是卢俊，一个拿钱烧着玩的富二代，你有很多个红颜知己，她们把你哄高兴了你随手就给她们送东西，那么，你会送什么呢？”
他摊了摊手：“送对方喜欢的？”
秦一乐接过话头：“花？口红？护肤品？一些新奇的小玩意？”
“你单身纯属活该。”她对秦一乐的送礼思路做出尖锐点评，随后说，“我查了一些网络上的流言，卢俊可谓是万花丛中过，每一朵他都招惹，而且他的银行流水里各种奢侈品，还有珠宝黄金什么的，甚至房啊车啊也有不少，但是夏敏一个都没收到。”
直男秦一乐挠了挠头：“也就是他给每一个女孩子送的都不一样？”
陆薇薇很难把自己女性的敏锐捋给这一群直男看，只好翻出手机，点开两张图：“你看，这是卢俊买过的一条裙子，好看吧？这条裙子才一万二，在卢俊的购物清单里已经算是洒洒水了。但是你再看这条，这条是我核对过卢俊买给夏敏的，同一个牌子在同一期出的同一个系列，这条要四万多，就算你们再怎么理解不了，单纯的美丑还是能分辨的吧？”
第一条是一条普通的碎花吊带长裙，设计简单但确实挺好看的，而第二条却是一条短得不能再短的碎花波浪短裙，也不是很丑，但确实没有前一条好看。
谢霖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等等，你的意思是，卢俊给夏敏送的奢侈品衣服，全是这种超短裙之类的风格？”
“对！”她有一种终于表达清楚了的激动，忙道，“所以你们理解我为什么会觉得奇怪了吧？卢俊几乎没有给夏敏送过什么正经礼物，他送的全是类似擦边或者情趣的东西，却都是价格非常高昂的奢侈品，要知道这些都是面对富贵人家和上流人士的名牌，又不是专门做低俗擦边的，要从这些名牌衣服里找出这种风格也不容易，所以绝对不可能是巧合。”
“我懂了！”秦一乐道，“卢俊在故意羞辱夏敏！”
“等一下，卢俊是什么时候开始给夏敏送这种风格的衣服的？”
她翻了一下表格，说：“半年前。”
谢霖伸直手臂打了个响指，喊了一声：“顾崽！夏敏买的那个卢俊新女友的通稿是什么时候？”
角落里的顾宇哲核对了一下，说：“半年前！”
陆薇薇反应过来：“在那个通稿里夏敏穿的是一件名牌外套，很正常的风格！”
“那就说得通了，卢俊发现那条通稿以后要跟夏敏分手，夏敏为了保住前途一直在讨好卢俊，包括接受他送的擦边衣服，甚至吃他送的所谓‘美婴丸’，而卢俊从没有真正原谅过她，只是单纯拿她当个小丑，戏弄她取乐。”
陆薇薇说：“不……夏敏是最聪明的那一个。卢俊身边的女孩大多一到三个月就不再来往，唯独她是时间最久的，真要计算的话，从卢俊身上榨取了最多价值的也是她。”
谢霖长叹一声，不知道该作何点评，只能转向顾宇哲：“你那边有什么收获吗？”
“有。”顾宇哲说着把一张截图投到了平板上，然后拿着平板颠颠地跑过来，“靠我一个人肉眼分辨实在是精力有限，所以我找了技术科帮忙，他们引入了自开发的一款天眼识别系统，这个标了红框的人就是卢俊。”
截图是一个团队正在小区楼下一片布置得像花园的地方拍一些热舞镜头，有个人从背景里路过，画面经过极致放大之后已经糊得连五官都看不清了，但右上角的时间戳显示那时正好是夏敏死亡的前一天。
陆薇薇仔细辨认了一下，皱起了眉：“……这真的能看得出来吗？”
“虽然这个系统目前还没有正式审核通过，投入使用，但是就技术角度上来说，我觉得是可信的。”
“对了，卢俊交代了吗？”
谢霖摇了摇头：“没有。先扣着，既然他不承认夏敏的死跟他有关系，我们就不惊动他。叶青舟那边还准备通过你们傅哥的关系，争取让他合作，想办法帮我们钓出姚怀熙呢。大白那边有回复了吗？”
“没呢，我刚催过他。”
正说着，谢霖手机就响了，是叶青舟。他刚接起来，那头就火急火燎地问：“应呈怎么样了？”
他笑了笑：“没事，他好着呢，老婆和老妈都陪着，堪称人生巅峰，哪像我们这些单身狗，我今天回答得最多的就是他了。”
虽然看不见对面人的表情，但还是能听得出来叶青舟松了口气，说：“那正好，来兰公大一趟？”
“怎么了？你不是在盯梢崔友成吗？”
“程老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让我去兰公大找他面谈。”
他一边站起身一边皱起了眉：“面谈？他没联系大白？”
“不知道，先过去再说。你尽快，我大概十五分钟就到。”
他应了声好就往外跑。
午后的兰公大一如既往的安宁、祥和，睡醒了的大胖猫四处溜达，老远见到人就迈着慵懒的步子慢悠悠地贴过来，粘了谢霖一裤脚的毛。
他有点怕猫，哀嚎了一声“我没吃的”，就触电一般躲到叶青舟旁边去了，叶青舟倒是蹲下来摸了摸，好一个铁汉柔情，只可惜猫咪奓开尾巴毛，扭头又奔向谢霖去了。
“不要过来！”
“……没出息。”
谢霖就差蹿他背上去了：“这猫是不是专挑脾气好的欺负？快走，别摸了。”
叶青舟居然从兜里掏出了一根香肠，掰到地上，又把香肠包装揣回兜里，领着他朝那崭新的大楼走去，顺手丢到了楼里的垃圾桶，这才挠了挠头：“学区翻新以后我就没来过了，也不知道程老他办公室在哪。”
谢霖心下暗骂那你还敢带路，一边抓了个教职工问路，程越海办公室就在一楼，但办公室里空无一人，他终于忍不住道：“你就不能打个电话吗？”
“打了，没接，估计在上课。他年纪大了，不太爱用手机，平时都把手机放在助教那。”
“那怎么办？”
正犹豫间，有人在背后问道：“你们是……？”
叶青舟一回头，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说：“你是程老的助教……对吧？我们之前应该见过一面，我是市局禁毒支队的支队长叶青舟，他打电话让我过来的，我给他回过电话，他好像在上课，没接。”
林雁飞点了点头，手里拿着一分报告，先把报告夹到腋下才腾出手来握手：“我是林雁飞，久仰久仰，程老今天没课，他应该在大教室里。跟我来吧，新校区路不太好找。”
谢霖在门口等着，看他把文件搁到办公室里，又打开保温杯喝了口水这才走出来带路，便问：“大教室？他没上课的话待在大教室里做什么？”
他回头道：“我们大教室就是展示用教室，很多高端仪器都在大教室里。而且这几天首都的专家要过来上公开课，程老想亲自调试新设备，因为我们大教室落成以后还没有正式使用过，他怕出差错，非要自己检查一遍才放心。”
几个人说着一起走到一楼的走廊尽头，林雁飞推开那扇门，只见窗明几净一片空旷的大教室里，程越海穿着实验用白大褂，静静躺在讲台边上的地板上，头顶一片鲜红。
“老师！”林雁飞喊叫起来。
叶青舟一把拦住他，谢霖冲进教室，但随即向两人摇了摇头——
“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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