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家夫妻父子在商量权衡这门亲事的利弊，同样的一幕也在李庄主房里上演。
“女子十五而嫁，咱们明萱明年就到岁数了。我今天跟卫兄提了，我看上了他的长子卫固，夫人觉得如何？”李庄主关上房门，小心翼翼的凑近了夫人。
“卫家？他们家是要去京城的，你让明萱嫁那么远？……你疯了！不行，我不答应！”李夫人当场就爆了，“许家、章家都有适龄的孩子，他们家里也都跟我提过，我宁愿让明萱嫁给他们，离我近些，我还能照应她。我明天就请许家夫人来说话！”李夫人气急。
“哎哟夫人，好夫人，你别急，我跟你细说……”李庄主急忙安抚。
“你说，你说什么呀你？我还不知道你怎么说？卫家的孩子是好，但再好他得进京，就这一条就不行！”李夫人一口堵回去。
“许家章家？儿郎平庸，婆婆小姑难缠，他们要是好，咱们不是早就答应了！你忍心让明萱去他们家里受磋磨？”一听李夫人的打算，李庄主也急了。
“我多多陪嫁！他们就是看在嫁妆的份上也不能难为明萱……”
“这话，你自己信吗？”
“你鬼迷了心了，不行，就是不行……我可怜的明萱，为什么要长大呀……”李夫人哭了。
听着父母房里传来的隐隐的争吵声，明萱皱起了眉头。父亲脾气急，偶尔会跟母亲喊几声，但很少会真正让母亲气到哭泣，那这次是因为什么？庄子里没有什么事啊？难道是卫家？
说实话明萱挺喜欢卫家。卫家夫人和善文雅，卫昭聪明灵透，下午在织坊见过卫家父子，老人沉稳睿智，少年英俊大气，都是本地难得一见的俊秀人物！是他们惹得父母争吵吗？
母亲还在抽泣，父亲沉默不言，明萱推开门走进去。
“娘，别难过了，您先擦擦脸吧”明萱递过热帕子。
“这个老东西，他要把你嫁给卫家！卫家是要上京的，那么远！我可怜的明萱……”李夫人接过帕子，没擦脸，却一把抱住了明萱。
“娘，您消消气，听听父亲怎么说。若是因女儿的事让父母失和，就是女儿的不孝了”明萱搂住娘，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轻声劝道。
“他？无非就是说英雄人物，少年了得……”
“你也知道少年了得了，女孩子嫁人，不就图夫君人品俊秀，少年了得吗？”李庄主就不明白了，这女人，到底是在想什么？
“胡说，女孩子是到别人家去，除了夫君，还要婆婆和善，小姑亲厚，你懂什么呀？”
“难道卫家婆婆不和善，小姑不亲厚？”
“……他们家远！……”
“你给孩子找人家，到底是为了你还是为了明萱？”
“……”
不得不说，李庄主是会吵架的，刀刀见血，直捅心窝——能在乱世中闯出这么大家业的人，别的不说，打架的本事肯定是一等一的好!
……
“夫人，你仔细想想，其实卫家真挺好的，简直是上天掉下来给咱们的宝贝！出身河北世家，世代为宦，家世好，家学渊源，人品俊秀，父子三人都不是池中之物，偏偏还夫人和善，女儿聪明，又人口简单，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破事，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人家！”
“现在机缘巧合他们到了咱家，咱们要是不趁机抓住这个女婿，等他们到了京里，咱们哪里抢得过那些京城权贵!”
“有一得必有一失，远这个事，咱们忍了！只要女儿能过得好，咱们还有什么可求的……”
“对了，差点忘了，卫兄说，他们家，不准纳妾蓄婢!”李庄主忽然想起了最重要的一条。
“真的？这倒是……好家规……”这一条，击中了李夫人。
一看夫人有软化的迹象，李庄主立刻乘胜追击：
“夫人你想，许家、章家虽有适龄儿郎，但论才学品貌，哪及得上卫家大郎半分？咱们明萱这么好，你忍心让她配一个不知所谓的愚夫？”
“可京城那么远……”李夫人哽嗯，“若是明萱受了委屈，咱们连给她撑腰都来不及……她又没有兄弟，不离咱们近点，谁能照应她……”
“所以咱们才要挑女婿的人品家风！你说那许家章家，哪家儿郎后院没有几个婢妾？你看卫家大郎，文武双全，风光霁月，知书识礼，又是有家风有传承的人家——有人品家风管着，咱明萱去了，受不了委屈。”在这点上，李庄主已经琢磨了半天了。要说还是男人最了解男人，最终能管住男人的，还得是男人自己——如果男人自己心里有准绳，肯守礼，肯心疼媳妇守家规，那就是好人家了。
“你说卫家……我看他们家里，不太富裕……这闺女去了，要是一家子都花咱们闺女的嫁妆……”人品过关，李夫人开始考虑经济问题。
“要不说妇人之见！你光看见卫家在吃穿上不讲究，你没看见他们行李里那两车书！那可是无价之宝……乱世黄金，盛世诗书……只要他们进了京，这两车书就是前程……现在陛下求贤若渴，卫家进京必得重用！就算是卫家真的清贫，咱们这么大家业，就这一个女儿，难道还养不起一个卫家！”在经济能力上，李庄主自信满满。
“你说的也是……”李夫人已经被说动了，有钱人，最不怕钱的问题。
“夫人你想，咱们就得趁现在，趁他们还没进京，没站稳脚跟的时候抓住机会。若是他们真的高官厚?了，就成了咱们攀附……，现在咱们在他们贫寒时结亲，将来他们飞黄腾达了，才会更念着咱们的情分。”李庄主压低声音，“你看这天下大势，朝廷早晚要收拾各地坞堡。咱们现在结这门亲，就是给李家留条后路——卫家能在朝堂上替咱们说话，咱们在关中的根基也能成为他们的倚仗，这才是真正的互利。”
李夫人眉头微蹙，手指绞紧了帕子：“可朝廷若真要动坞堡，卫家一个刚入京的官儿，能顶什么用？”
李庄主眼中精光一闪：“卫家虽初入京，但卫兄得窦将军举荐，窦家在河西经营二十年，窦家主母还是陛下亲妹，有这层关系在，卫家站稳脚跟只是时间问题。更何况，卫家父子皆非庸才，尤其是那卫大郎，年纪轻轻就沉稳有度，将来必成大器。”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夫人，咱们李家不缺钱粮，不缺兵马，缺的是什么？是朝廷里的靠山！这些年咱们在关中独善其身，可乱世一过，朝廷岂能容咱们这样的人家继续坐大？若没个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亲家，咱们早晚要被朝廷收拾！”
李夫人心头一震，终于明白了丈夫的盘算——这不是简单的儿女亲事，而是李家在乱世之后的自保之道。
明萱在一旁静静听着，眸中光芒闪动。见父母说得差不多了，便开口道：“爹，娘，女儿愿意嫁。”
李夫人猛地抬头：“明萱！你可想清楚了？”
明萱点了点头：“娘，咱们的坞堡里有上千口人，我有责任……今天我看见卫小妹的衣服都洗得发白了，可对咱们客房里的摆设，还有您送去的礼物，可有丝毫动心？还有，您知道她下午背的是什么书？《楚辞》！”她声音渐渐坚定，“能教女儿读《楚辞》的人家，值得女儿远嫁。何况，卫家兄长能一眼看穿织机的门道，必是个心思通透之人。女儿不怕远嫁，只怕嫁个庸碌之辈，一辈子困在内宅里勾心斗角。若真能嫁去卫家，女儿不仅能继续经营织坊，还能……”她顿了顿，脸颊微红，“还能有个懂我的人。”
李庄主欣慰的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对夫人道：“你看，连明萱都明白这个道理。这门亲事，咱们不亏。”
反正不管李夫人怎么不舍得女儿远嫁，李庄主是必要抓住卫大郎这个女婿的！
李夫人终究拗不过丈夫的决心，只得重新盘算。既然这门亲事已成定局，她总得为女儿的未来多筹谋几分。小小的阿昭，便成了她最好的突破口。
这日午后，李夫人特意命人将阿昭请到自己院里，借口是让她来库房挑选些小玩意儿。
“阿昭，来，看看喜欢什么？”李夫人打开一个精致的漆盒，里面摆满了各式精巧的玩具——彩绘的泥偶、鎏金的九连环、缀着铃铛的绣球，都是寻常难见的稀罕物。
阿昭眼睛一亮，却并不急着伸手，而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多谢夫人厚爱。”这才凑近细看。
李夫人暗自点头，心道卫家果然家教严谨。她拿起一个栩栩如生的布老虎，笑着问道：“阿昭，你喜欢明萱阿姐吗？”
“我当然喜欢明萱姐姐了！”阿昭不假思索地回答，小手轻轻抚过布老虎的绒毛。
“那你喜欢她什么呀？是不是因为她对你好？”李夫人循循善诱。
阿昭眨了眨眼晴：“我当然喜欢明萱姐姐对我好。对我好的人我都不喜欢，那我不成了不知好歹吗？我们家可不是这样的人！”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但是除了明萱姐姐对我好，我更喜欢姐姐温柔、聪明、能干！”
李夫人被这番童言童语逗笑了，伸手摸了摸阿昭的发顶：“好阿昭，那你以后一定要对姐姐好啊。”
“我当然会对姐姐好。”阿昭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夫人怎么突然这么说？”
李夫人一怔，随即失笑。这孩子，竟是在装糊涂呢。
离开时，阿昭怀里抱着李夫人硬塞给她的布老虎，手里还提着一篮新鲜果子。回到西跨院，她像只偷了腥的小猫，蹑手蹑脚地蹭到母亲身边。
“娘——”她拖长声调，献宝似的将果子摆在案几上，“李夫人给的。”
卫夫人正在整理衣物，见状放下手中的活计，笑着问道：“李夫人找你做什么了？”
阿昭立刻来了精神，绘声绘色地把方才的对话复述一遍，末了还挤眉弄眼地补充：“李夫人试探我，问我明萱姐姐好不好，还说要我以后对姐姐好。”她凑近母亲，压低声音道：“我看呀，这事**不离十了，娘你就等着娶儿媳妇吧……”
卫夫人被女儿古灵精怪的模样逗乐了，“就没你这小鬼头不知道的……那你觉得，明萱怎么样？”
“娘，我觉得挺好！李家姐姐干练爽利，人才相貌都配得上我大哥……就是不知道她会不会做诗……要是我大哥说‘秋风萧瑟天气凉’，明萱姐姐回一句‘那你多加件衣裳’”，还没说完，光想想那个场景，阿昭就忍不住笑起来。
卫夫人也让她逗得笑了：“你这傻孩子，夫妻相处之道，岂是只会作诗就够的？”她将阿昭拉到身边，轻抚她的发髻，“你大哥确实是读书人，但他可不是书呆子。”
阿昭眨了眨眼，想起昨日在织坊，大哥与明萱讨论织机时的模样。
“况且，”卫夫人温声道，“明萱虽不善诗词，却能打理偌大织坊，通晓百工之术。这样的才干，可比会吟几首诗强多了。”
阿昭点点头，“我当然觉得明萱姐姐挺好的。就是怕大哥觉得委屈，文人不都喜欢红?添香这种调调嘛……”
“你这小鬼头！从哪听来这种轻浮混账话！看来得罚你了……”卫夫人板起脸，转身就要找戒尺。
“娘，我错了！”阿昭见状，立刻扑到卫夫人怀里，抱住卫夫人——好汉不吃眼前亏。
卫夫人也就是吓唬一下她，见她认错，揽住女儿，语重心长：“真正的读书人，该把心思用在正道上。与其要个只会磨墨添香的绣花枕头，不如寻个能与他并肩前行的知己。李家姑娘虽不会那些风花雪月，却能与你大哥谈织坊、论经营，这才是实实在在的过日子。你大哥要说‘秋风萧瑟天气凉’可不就是冷了，让他加件衣裳，有什么不对？难道非要两个人一起餐风饮露才叫琴瑟合鸣？”
看着实用主义的卫夫人，阿昭笑了，“娘，您可真会疼媳妇……”
“不管是谁，既进了咱们家的门，就是一家人，只要心往一处使，你敬我，我爱你的，就没有过不好的日子。”卫夫人语重心长,“要能容人，更要懂得欣赏。”
阿昭听着，不由得抿嘴笑。“娘，我懂了。”阿昭仰起脸，“过日子不是看对方不会什么，而是要看对方会什么。若是整日盯着短处看，再好的姻缘也要生出嫌隙来。”卫夫人将阿昭搂得更紧了些：“对了，就是这样！你看这茶盏，有一处釉色不均，可它盛茶时可有漏过一滴？”又指着桌上的一幅字，“你爹爹这幅字，最后一笔稍显仓促，可整幅的气韵可曾因此减损？”
阿昭摇摇头：“嗯，这叫‘瑕不掩瑜’！”
卫夫人欣慰地笑了：“我的阿昭真是长大了。”她望向窗外，目光悠远，“咱们卫家虽重诗书，但更重实际。你大哥需要的不是一个只会吟诗作对的才女，而是一个能与他同心协力、共度时艰的伴侣。”
阿昭笑了：“娘，您可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婆婆！”她想起在现代见过的那些婆媳矛盾，越发觉得卫夫人的开明难能可贵。
卫夫人被逗笑了，轻拍女儿的背：“傻孩子，将心比心罢了。娘也是从媳妇做过来的，知道新妇入门时的不易。”她顿了顿，补充道“一个家要兴旺，就得像织布一样，经线和纬线互相包容。若是经线嫌纬线太细，纬线怨经线太粗，这布还怎么织得下去？”
“嗯，娘说得对，求同存异，互补长短才是长久之道。要是李家姐姐说‘你多加件衣裳’，我大哥就得在诗里写‘秋风萧瑟天气凉，贤妻劝我加衣裳。’”阿昭嘻笑。
“小鬼头，”卫夫人轻点女儿的额头，“就没你不知道的。去，今天的字练了没有？”
阿昭立刻垮下脸，哀嚎道：“娘，不带这样的，用完我就扔！”
“谁让你这么机灵？”卫夫人忍俊不禁，“快去练字，晚膳前我要检查。”
阿昭嘟着嘴往外走，刚到门口又折返回来，飞快地抓了个果子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娘，李夫人给的果子可甜了，您也尝尝。”说完才一溜烟跑了。
卫夫人望着女儿远去的背影，摇头失笑。
窗外，夕阳将李家坞堡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卫夫人望着远处的炊烟想，看来真得在这里多住些时日了——总得再看看这个准儿媳的心性。
阿固的婚姻大事，就这样定了下来，双方父母商定，眼下先定亲，等卫家在京城安顿下来，再来商议婚期，过礼成婚。
眼见卫家成了自家姻亲，再也跑不掉了，李庄主的话终于说开了：
“卫兄，大郎，你们觉得咱们的庄子，以后的路该怎么走才最好？”
“此事须得从朝廷的态度说起。前朝末年天下板荡，四方豪强纷纷筑堡自守。如今虽海内一统，但这些坞堡却成了朝廷的心腹之患。”卫老爹神色凝重，“堡中百姓只认家主，不闻王命，政令难以下达，此乃朝廷大忌。”
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继续道：“然天下坞堡星罗棋布，若强行征讨，恐生变故。朝廷虽握有雷霆手段，却也需权衡轻重。”
“所以，朝廷的策略，一定是怀柔为主，武力为辅，因人而异，分而治之。”卫大哥接着父亲的话说道。
“太对了，大郎，说下去！”李庄主鼓掌赞道。
“那么，按照这个思路，朝廷的可行之策就很明显了：‘顺之者赏，迟之者薄，逆之者诛’”阿固答道。
“正是此理。”卫老爹微微颔首，“昔年燕昭王筑黄金台，以千金买马骨，遂得良马无数。朝廷若能先施恩于归顺者，示以厚待，其余坞堡自当争相效仿。”
他捋须沉吟片刻，继续道：“如今天下初定，人心思安。朝廷手握大义名分，又占先机，只要处置得当，多数坞堡必会顺应大势。”
“这就如同下棋，先手极为重要。朝廷若能先得几处坞堡真心归附，余者便如秋风扫落叶，不战而屈人之兵。”
李庄主点头：“所以李家若能率先归顺，反而能占得先机？”
“不错。”卫老爹目光深远，“乱世豪强，治世臣子。识时务者为俊杰，李家若能在此时择木而栖，非但能保全基业，更可谋个前程。”
“至于李家堡怎么走，那要看伯父求什么了？谋财安者，一途；谋权势者，一途；若图裂土封疆者，那……”
“大郎，怎么还叫伯父？该改口了……呵呵，我没那么大野心，乱世咱们也过够了，我就求庄子平安，咱们能吃口安乐饭，孩子们都好好的！”
阿超“噗嗤”一笑：“大哥，你耳朵红得都能滴出血来了！”
众人哄笑间，阿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下意识望向窗外，恰见一轮明月爬上檐角，清辉如水，将院中那株老梅映得枝影横斜。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明萱低头调试织机时，鬓边垂下的一缕青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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