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三年,隆冬。
愁云惨淡的夜幕下,大雍皇城灯火辉煌,唯有郁灵宫前乱雪纷飞、宫灯摇曳,廊下阵阵寒风卷起残雪,挤过门缝硬生生地吹进内室暖阁,寒意盖过炉火,冻得人骨头发紧。
“皇后娘娘,您不能就这么画押认罪呀!这是徐贵妃故意诬陷您……您去求求陛下吧……”衣着单薄的宫人伏跪在地,哭得撕心裂肺,瑟瑟发抖。
言辞凿凿地揭露贵妃徐若兰的恶行,却只字不提始作俑者,让她再去求他,绝无可能!
郁清芙一身火红金纹凤袍,临窗负手而立,转身自嘲一笑,懒懒垂眸望向书案,那里敞放着梁衍给她的“认罪书”。
“……皇后心胸狭隘,嫉妒贵妃致其小产……苛待宫人,德不配位……拉拢朝臣干扰朝政……”
呵!亏得他一一罗列,这些欲加之罪不就是为了逼她让出后位,好给他的宠妃让路?
好像谁稀罕他似的!
要不是为了郁家,她早就自请出宫,哪用得着他处心积虑地网罗罪名,污她清誉。
感情上郁清芙向来看得开,只是细细想来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压下来,更像是皇帝要断了她的退路,让她身后的郁家跟着一起倒霉。
她皱着眉头,提起的笔迟迟没有落下。
签下这份认罪书,往后她就成了失德失位的废后,不签起码证明她是不认的,郁家更是无辜的。
她可以不在乎这几年的感情错付,却不能不为养大她的郁家着想,在皇权集中在皇帝一人身上的古代社会,她被皇帝弃若敝履,无异于向世人宣告她背后的郁家同样被皇权所遗弃。
真是棘手啊!婚姻爱情与家族利益牵扯在一起,能幸福才怪!况且,梁衍从一开始就非她良配。
他野心勃勃,心中帝业胜过一切,而她幸得穿越重生,没有什么比自在活着更重要的。
啪的一声,她随手丢下沾了饱满墨汁的毛笔,墨迹顷刻间散开,污了那张欺人太甚的满纸胡言。
暖阁内苏合香熏得令人窒息,她抬手用力推开厚重的棱窗,支呀一声,冬夜寒风扑面而来,冷冽醒神,入目是黑幕下漫天的鹅毛大雪,一如当年。
她在茫茫的大雪天死去,也在茫茫的大雪里重获新生。
前世,郁清芙常年缠绵病榻,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幻想如果有来生,她一定要有健康的身体,成为父母的骄傲而非他们的累赘。
一朝在雪地里醒来,梦想成真,却是活在了一个从未听说的时代,她成了大雍朝的郁清芙,拥有健康的体魄,却无父无母无亲无故。
幸而,小小的女童被郁家人捡了回去,成了京城世家公子郁从容的养女。
从此,她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有了养父养母哥哥姐姐,也有了最快活的十年。
直至十五岁及笄那年,梁衍带着厚礼上门求娶郁家女。
在雍都城里,高门贵族皆以求娶世家女为荣,皇族也不例外,梁衍身为当朝皇帝的亲侄子也在积极谋划。
郁家姐妹纷纷避让,“梁世子一表人才家世显赫,可惜是个瘸子。”
整个雍都贵女无不可惜,梁世子白玉有瑕,做个情郎尚可,当夫君是万万不成的。
郁清芙事不关己,捏着烤的两面金黄的胡饼吃得欢快,梁世子就算是个瘸子也是皇亲国戚,贵不可言。
他的亲事再被贵女挑剔,也轮不到她这个郁家养女,虽说父亲对她视如己出,但在外人眼里终究不是正经血脉,家族联姻的重任不会托付在她这个“外人”的身上。
只是,后来不知道出了何种变故,最后竟是跳过了三姐姐,这门看似门当户对实则毫不匹配的婚事落在了她的头上。
郁清芙惊讶有余,又觉得情理之中。
香软温馨的暖阁中,郁从容满脸愁色,内疚地看着她:“小九儿,你若不愿意,阿爹就去回绝了梁世子。”
郁清芙笑着摇头,无所谓愿意不愿意,她能在这个时代富足自在十年,是因为郁家庇护,如今郁家需要,她愿意报恩,再说有郁家做娘家,嫁给世子做个闲散富贵的贵夫人,不也是个好差事?
即便往后和离了,在这个开放又包容的时代,她再嫁不难。
两世经验告诉她,应运而生,顺势而为,方得自在。
她杏眼圆圆地看向养父:“爹可知道为何梁世子愿意退而求其次?”
郁从容欲言又止,她却清楚地知道,梁衍要的是与郁家短暂的合作,不在乎长久与否,而背后的用意却不及深究。
果不其然,成婚短短两年,他便从旁支世子成了过继到皇帝名下的东宫太子,第三年,他名正言顺地继承了皇位,成了说一不二的帝王。
天翻地覆。
远亲近友纷纷向郁家道喜,高赞其慧眼识真龙,未来必将更上一层。
可只有郁家人才知道,梁衍对郁家的打压已全面开启,直到他意欲废后的消息不胫而走,世人才恍然大悟郁家有大麻烦了,纷纷避之不及。
即位两年,梁衍大刀阔斧整顿吏治,革新朝政,新老势力锋芒交错,势均力敌,无不喟叹新帝的高超手腕。
郁清芙对这些只看到浅显皮毛,心底却暗暗发冷,在新老势力的平衡之外,还有着以郁家为首的百年世家,名声在外,互通姻亲。
梁衍划了一个圈,要将世家圈在他能把控的范围里,而修剪残肢末端便手起刀落,干脆利落。
她这个郁家养女出身的皇后,就是最合适的突破口,轻重全靠他拿捏。
夫妻一场,要说一点感情没有那是假的,只是他连脚瘸都能假装,那他对她的那点温情又有几分呢,在皇权下又能剩多少。
看清楚这些,郁清芙就是再豁达的心也难免情淡,这两年来勉强与他应付着,也不过是为了维持郁家的体面。
如今该是了结的时候了。
·
砰的一声,厚重的直棂窗被风吹得合上,挡住了寒风,却挡不住入室的寒意。
“去再添两个火盆进来,让侍候的人都下去,今晚不用在室内守着。”
宫人领命退下,两盆烧得通红的火盆端了进来,等到暖阁的门紧闭,只剩下她一人。
郁清芙叹气,环顾这间住了两年的郁灵宫东暖阁,华丽又空旷,脚下的七宝莲花地砖上铺着西域进贡的鹿纹裁绒毯,正中的鎏金镂空香炉里燃起屡屡熏香,映照在妆奁台上的菱花镜里,青烟袅袅正好模糊了镜中她的容貌。
想她来到这个世界时空空两手,住进这间皇后宫殿时,也不过包袱一卷,如今要走了,也没什么需要必须带走的。
只那书案上,青玉砚山压着的那叠画卷,皆是成亲初时,梁衍为她画的一幅幅画像,游园戏水,娇嗔生动,只是已停在了入宫前最后一幅卧梅赏雪图。
她偶尔心软,会翻出来看看,只是自从半年前,梁衍纳了妃嫔后便再没了兴致。
如今更是没有留下的意义,她倾身捧起那一沓画纸,一股脑的丢进了那烧得火红的铜盆里,一双秋水眸子出神的看着火光升起落下,转瞬里面便只剩一片灰烬。
门外传来侍女走动的声响,如往常一般,即便让她们退下也只是退至门外,牢牢地看守着她这位即将被皇帝废去的皇后。
郁清芙轻笑一声,利落褪下凤袍凤冠,换上她出嫁前最爱穿的月白襦裙,黑发轻挽束成前世最爱的长马尾,面容干净清爽,清晰的模样出现在菱花镜中,这才是真实的她,二十岁光鲜亮丽的她不该成为权势倾轧下的牺牲品。
她缓缓转身,眼光落在床头那只她惯戴的白玉簪子上,精细雕刻的玉芙蓉发簪,是她从郁家带来的,陪在她身边多年。
咬了咬牙,她转开脸,一把扯下床幔点燃了这间不大的暖房,等到火势快速地蔓延至门口,她才翻身跳窗躲进了窗外不远处的假山内。
那里有一个可令一人容身的石洞,宫中没几人知晓,她抱膝蹲在洞中,眼前漆黑一片,只安静地听着外面渐渐响起的惊呼声。
“走水了,快来人救火!”是皇帝指给郁灵宫的内侍官刘吉,他常年古井无波的声音此时也尽是慌张。
这场火在雪夜里烧得格外的激烈,火光舔舐半个天空,蔓延至整座宫殿,自然也笼罩了她身处的这座假山。
冬日干燥,即便下了雪,在风势的加持下也燃得放肆张扬,更何况还有她特意让人到处堆放的花架。
神色慌乱的宫人捂着嘴匆匆往外跑,郁清芙见机行事,解下身上唯一佩戴的玉佩丢在石洞内,捂着嘴头也不回地随着人群往往外跑,只要跑到殿外,她就自由了。
今日是宫宴的日子,夜宴的宫殿内靡靡之音响起,宫娥翩翩起舞,一派君臣同乐之景。
达官贵人围着皇帝敬酒,命妇夫人围绕在徐贵妃身侧,所有人心知肚明废后掀不起风浪,往后的中宫之主就是眼前这位美艳有余脑子不够的徐贵妃徐若兰。
梁衍一身龙纹圆领常服,独坐高位,两指间捏着一只金龙纹酒杯,浊酒轻晃,一杯酒迟迟未入口。
明明脸上神情愉悦,眼底却透出几分神思不属,心思似乎不在这宴会上。
刘吉满头大汗地出现在宫殿门口,三言两语将郁灵宫走水之事告诉了门口的女官。
听了消息的女官浑身发冷,颤巍巍走过觥筹交错的宴席。
大雍朝最年轻的帝王缓缓恢复了往日的冷肃,目光淡淡地看向身前女官。
“陛下,是郁灵宫走水了,大火烧着了整座宫殿。”
金杯从指尖坠落,发出清脆的声响,一向稳重自持的皇帝砰的一声站直了身。
众人谨慎地看过来,他却只抬了抬手道:“宴席继续,朕去换身衣服就过来,所有人暂不得离宫。”
梁衍的声音依旧平静,却有无人察觉的紧绷,很快高大的身影随着晃动的珠帘消失在殿外。
深夜的宫道上,侍卫开路,年轻的皇帝翻身上马,抿着的薄唇一言不发,身后传话的人还在哆嗦着说话:“那火势太大,一时控制不住,陛下您不能过去呀......”
梁衍充耳不闻,使劲一挥马鞭疾驰而去,微微压低的身体不断的催马奔向火光处,马队所过之处踏起雪花,一墙之隔外郁清芙与他背道而驰,从小道上走得悄无声息。
身后漫天飞雪,再无牵挂。
开文大吉,看文行大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不辞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