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一刻，落日西斜，朱家食肆的门扉上映出一道颀长的身影。
门内，朱四娘一把抓起案上的擀面杖，朝门外高声问道：“门外何人？”
不待门外之人回应，郁清芙已经欣然欢喜道：“是我兄长来了。”
果然，虚掩着的门被轻轻推开，郁行简一身青色道袍出现在门外，清隽出尘，似是路过人间的神仙。
清俊的眉眼朝她看过来，眸中顷刻染上暖意，嘴角翘起，温润清朗地喊她：“九妹。”
郁清芙三步并作两步奔向他，惊喜低呼道：“阿兄，你来了。”
郁行简伸出手扶住郁清芙，微顿，又张开怀抱将人拢进胸前，缓缓抱紧。
“没事就好，二叔很担心你。”
郁清芙泪意上涌，眼眶酸涩，哽咽道：“我爹都知道了？”
郁行简颔首，低声宽慰：“我不过稍微说了说，他就猜到你没事了，他让你别担心家里。”
郁清芙抬起脸，从他怀中退出，双目垂泪：“是我对不起爹爹对不起你们。”
郁行简几时见过她这副模样，一时手足无措，只觉她哭得他肝肠寸断。
“九妹不哭，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朱四娘眼见着兄妹俩情深义重，怜惜之情更甚，忙拧了湿帕子递给郁清芙。
轻声提醒：“茯苓快莫哭了，亲人相见是好事，哭多了恐惹人注意咧。”
郁清芙骤然清醒，接了帕子擦脸，红红的鼻子吸了吸，终是不哭了。
她挽过朱四娘的胳膊，向郁行简介绍道：“阿兄，这是帮了我大忙的朱四娘，我现在是她的侄女朱茯苓。”
郁行简拱手向朱四娘致谢，朱四娘忙避开不受，只笑着说：“都是我该做的，娘子以前也救过我的命，郎君无需多礼。”
朱四娘合上院门，将兄妹两人引到里间，谨慎道：“你们且在这里说话，我去门口看着。”
郁清芙紧握朱四娘的手，感谢道：“有劳四娘了。”
待朱四娘关上门去了外间，郁清芙忙拉着郁行简在方凳上坐下。
郁行简打量着这间逼仄的堂屋，正中间放着一张低矮的方桌，并着四张矮小方凳，靠墙处则立着一张瘸了腿的香案，此外再无一件像样的家具，实在简陋又破旧。
他不由皱起眉心，看向郁清芙的目光愈发心疼不舍。
可惜，郁清芙正低头给他倒茶，并无察觉，一把烧制粗糙的瓷壶装着些茶沫子，倒出的茶水也是浑浊不清。
郁行简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又觉不合适，忙放开：“九妹，这里不适合你常住，你跟我走。”
郁清芙放下茶壶，抬头看他，见他脸上神色便知道他想法。
“阿兄，我不能跟你回去，梁衍早就盯着府里了，我跟你走就是自投罗网。”
她好不容易跑出来，怎么甘心再回去呢。
郁清芙见他沉默不语，皱着眉头，她便换了个话题：“阿兄，我爹身体可好？”
“二叔身体很好。”
顿了下，他还是说：“外面现在到处是找你的人，你待在雍都城并不安全，我送你去我在郊外的庄子里。”
郁清芙摇头拒绝。
“你先别急着拒绝，朱四娘这里藏不住你，一旦被官府找到，朱四娘怕是没有活路，你想想那人会放过她吗？”
郁清芙心底一沉，犹豫解释：“前两日有一火府兵来过，我用四娘侄女的身份应付过去了，也于前日去坊主那里报备过，如今只等着报去衙门里登录户籍了。”
“她侄女的身份可靠？”
郁清芙忙点头，将朱茯苓的身世遭遇都说给他，末了叹道：“我与她又有何不同呢？”
郁行简听了这话心如刀绞，袖中双手握成双拳，慎重开口：“九妹自然与她不同，你身后还有我们。”
“你们万不可现在去报户籍，如今城里已经禁止出入，四处严查陌生面孔，只怕你们前脚报上去，后脚就被人交上去邀功了。”
郁清芙心惊不已：“怎会如此？”
郁行简手指敲桌，轻蔑一笑。
“今早那人下令，从京城开始全面封锁清查户籍人口，所有对不上号的都被官府扣下了。”
“他疯了不成？户籍核查劳民伤财，大族之间利益盘根错节，他刚即位多久就敢去查户籍？”
据大雍官方文本记载，大雍立国不足百年，也不过全面清查户籍两次。一次是太祖立国之初，那时民心所向，户籍初立；另一次则是在位六十年之久的文皇帝，于晚年清查户籍，历时五年，牵出数起土地兼并、人口隐匿的大案。
文帝震怒，夷其族灭其门，也不过是杀鸡儆猴，震慑他人而已。
此后文帝崩逝，余威渐消，至今不过短短二十年而已。
“他才没疯，你忘了？他本就欲要修剪豪族，如今这般不过是借机行事罢了，不明真相的当他是为了找你而发疯，实则这一切都在他的谋划之中。”
“这样的野心和城府，你离开他是对的。”
“不走，早晚得死在他手里。”
郁清芙心中五味成杂，欲哭无泪，早知如此，她就不逞能了。
以为牺牲婚姻，便可报郁家养育之恩，结果什么用也没有，反倒让郁家处处受制。
“那接下来，我们家该怎么办呢？他不会放过我们家的。”
郁清芙看不透梁衍的心思，但了解他的脾性，开了头不达目的他是不会停手的。
郁行简沉默半响，青色的道袍衬得一张白玉脸发青，缓缓沉声道：“投诚求饶，亦或联合世家另立新帝。”
“不行！”
郁清芙惊呼，那样做的话，郁家就是谋反了。
郁行简深邃的眼眸凝视着她：“九妹是舍不得他？”
“不，不是，我只是担心，这样做我们就是谋反了啊。”
“世家存在几百年，家族延绵靠的是胆识和谋划，只要谋划得当，有什么不可能呢？至于谋逆，成功了谁会说谋逆？我们又不当皇帝。”
郁行简静坐在旁，稀疏平常。
郁清芙呆愣愣地看着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兄长。
这样胆识谋略俱全的他，才是郁家精心培育出来的继承人吧？
郁清芙：“真要这么做吗？”
郁行简摇了摇头：“难，如今世家各族都知道梁衍要对付的只有郁家，他们只会冷眼旁观，坐收渔利，刀子不割在他们脖子上，他们不会明面上与皇帝为敌的。”
“难道梁衍打倒了我们家，就不会拿他们开刀了？”
郁清芙不懂，他既然连她的娘家都不放过，难道还会放过别的世家？
郁行简站起身来，迎着午间寡淡的日光看向天空。
缓缓告诉她：“依我看，如果没了我们郁家，他短时间内都不会向其他家发难。”
郁清芙脸上血色全无，反问道：“这是为何？真就一点情面都不念吗？”
“因为他心里很清楚，世家与皇权不可分割，除非把世家灭绝了，否则皇权永远要受世家的掣肘与拥护。
“而他要的，与太宗皇帝一样，震慑世家，郁家作为世家之首，只要郁家没了，其他家自然胆寒收敛。你说他所图大不大，若不是刀锋砍向郁家，我们家也是会拥护他的。”
“英君明主，也不过如此。”
郁清芙静静听着，听明白了，皇权利益下她那点夫妻情分于梁衍实在啥也不算。
郁行简见她神思悲切，止住话题，改问她：“你怎么不问我如何向他投诚求饶呢？”
郁清芙仰头望着他的侧脸，更加悲切，哽咽道：“阿兄，我不愿见你卑躬屈膝，便想也不敢想你去向他求饶。”
郁家何等骄傲，几百年积攒下来的风骨气度、名声威望，是比财富土地更重要的传承。
她怎么忍心，看郁家向他跪地求饶。
郁行简转过身看向她，浅浅一笑：“我们家求饶也不会卑躬屈膝，我自有办法，如今你不在他手里，我可以选择的办法多了很多，所以九妹不必自责，你跑了是做的最正确的事。”
“真的？阿兄没有诓我？”
郁清芙眼眶积蓄的泪打着转，迟迟没再流下。
“我何时骗过你？”
郁行简含笑看着她，自她成了亲，俩人便少有机会能这般长谈，如今形势严峻，他却再不觉为难。
左右不过放开手脚斗一场了。
郁清芙见他笑了，她也抿嘴含笑，两朵梨涡若隐若现。
郁行简又详细问了她当日是如何出宫的，都接触过哪些人，郁清芙一一与他细说。
“帮我的人叫李如来，是个胡人，是当年在家我偷跑出去玩时认识的，他很有本事也很靠谱。我要从宫中趁乱混出来不难，难得是要如何安排一具替代我被火烧毁的尸首。
“李如来想了一个办法，他从义庄买了一具膝盖有旧伤又刚死去的女尸，装在我定做的花架底座里，趁着夜宴那晚送进来的。等我纵火后，花架都烧光了，尸体自然就会被发现……”
郁行简听得心惊胆战，这么拙劣粗糙的办法，这俩人竟然成功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天都在帮她。
“九妹，既然那具女尸不是死于大火，仵作必能查验出来，一旦查出不是皇后，梁衍会怎么做？”
郁清芙摇头，不做幻想。
他本就要废后，她是死是活，他又怎么会在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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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跟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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