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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

1931年,德国南部小镇的秋季,万里无云的天空倒映着海洋的透蓝,半人高的灌丛上装点着飘摇落下的的红枫,看上去就像沾满树莓的纸杯蛋糕。大丽花丛盛放着血红,斑斓的黄与紫穿梭在羽状花瓣中,绿草燃尽了生命,因人的踩踏发出焦躁干枯的惨叫。这是非常平常的一天,平淡得足以掩盖世界的暗潮汹涌。

小镇的教堂内,正举行着一场冷清的婚礼,没有巨大的捧花,没有亲朋好友,更没有喧嚣、热烈的气氛。消瘦的新娘全身没有什么花饰,只余耳边斜插的百合蔓延青绿脉络,看上去还带着深秋的露水。新娘正是明妮,她拿着一束鸢尾花,小臂挽着看上去有些难过的林德纳先生,而路德维希与牧师正背光站在教堂玻璃散射的五色光线前,等候着新娘入场。

踏入教堂前,林德纳先生停顿一下,忧伤地注视着明妮白纱遮盖下碧色的眼,明妮身上总带着朦胧的感觉,似乎她只是轻飘飘的一片羽,明妮同她先天不足的母亲有着相似的气质,就好像林德纳先生没有留住的明妮母亲——她死于难产导致的大出血。林德纳先生有许多想要说的,但最终他只是抽离自己的手臂,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明妮。

“去获得幸福吧,明妮。”林德纳先生的小胡子颤动着,他挤出一个笑容,整脸因复杂情绪憋得通红,看上去更像圣诞老人了。

“我会的,爸爸。”明妮紧紧拥住父亲,不知何时那个可以高高举起明妮的父亲,皮肤变得松弛下垂,明妮强忍泪水,后撤几步转身走入殿堂。

这真是明妮走过最长的一段路,她仰头看向高高在上的路德维希,看着他朝自己伸出手,湖绿的眼在光线的晕染下似乎拥有了心跳的温度,明妮抑制不住地勾起嘴角,觉得这就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时刻。

“我路德维希接受明妮成为我的妻子,在上帝面前,我在此承诺,爱你、保护你、安慰你,我保证,不会离开你,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无论是贫穷还是富有,无论是健康还是疾病,都会对你忠诚,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我愿意。“明妮斩钉截铁地回答。

……

1933年的秋季,德国南部的一所医院的产房内,寒冷的手术灯与消毒水的刺鼻气味里,与明妮有着完全相同碧眼的男孩出生了,护士殷切地举起这个生来便睁着蓝眼的男婴,但路德维希甚至没有多分给这个孩子一点眼神,他大步走向病床上孱弱的明妮,她看起来更加苍白。路德维希半跪在明妮床边,轻轻捧起明妮的手,啄吻着明妮无名指处的小痣,他抬眼,嘴唇翕动着,说:“……”

明妮已经忘记路德维希当时说了什么,她吃力地用指尖触上路德维希的脸颊,她隐隐听见门外护士们羡慕的谈论,可只有明妮自己知道,路德维希的眼神仍然是冰冷的,就像月亮银白的光线,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对太阳的折射。

人类真的有可能爱上蚂蚁吗?明妮没有看路德维希,只是带着些木然地转头,看向窗外红褐的秋。

……

记忆如同丝线缝补着明妮的大脑,带来阵阵刺痛感。明妮挣扎着想要醒来,她明明知道的,这不是该回忆的时候,可明妮好像被困在了自己的躯体里,她无法控制自己,只能任由飓风般的记忆呼啸着穿透她的灵魂与身体,人类在时间的河流中是多么无力啊!

“啊哈!”猝然惊醒的明妮发出小声喘息,擦擦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她正匍匐在她和阿希里待过的密室——躲在透明巨大的培养皿后。明妮竟然在探索密室的这个关键时间点失去了意识,她知道情况已经变得更加不可控制。

而这个密室,一定要明妮形容的话,称得上当之无愧的地狱,明妮面前这个培养皿的下半部分被增生的暴虐树藤挤满,而上半部分的人类被强行与树藤拼接,他眼周部位都被人残忍地割走,布满血丝的眼球凸出不甘与愤恨,与明妮对视。培养皿对面的架子上堆满人类残肢的标本,青筋扭曲着狰狞,揭示主人曾遭受极致的痛苦,带着一种野蛮、兽性的残忍。明妮不敢去深想那些尚未发育婴孩的标本从何而来。

实验床前,男人的两撇白胡子闪烁着狡诈阴险的光,他拿着一把粘满血肉的勺子,专心致志地挖着些什么,上帝啊!明妮呼吸急促,全身僵硬得打颤,实验床上人的脑部西瓜瓢一样被挖空,两颗眼球与布丁一样抖动的粉嫩肉堆被丢弃在一旁的搪瓷盘上,男人正将大捧洁白的百合插入空缺的脑部。

“多美丽啊!”男人发出一声满足地喟叹,瞳孔纹路有树轮旋转罗列。

“谁在那里?”低头的男人似是感应到了什么,抬头看向明妮方向,嘴角露出一个笑,血点隐没在他松弛暗红的苍老皮肤上难现痕迹。

“啊……”明妮认出了这个人,惊异地捂住嘴,却还是不免溢出几丝气音。她惊惧地后退几步,狠狠撞到了身后的墙面,如果这个时候被男人发现,后果是不可设想的。

“会是谁呢?”男人挂着慈祥的微笑,头发反射出的银白却如同悬于头顶的剑光,他充满戏耍地踱步走向明妮躲藏的培养皿附近,在这个封闭的环境内,一切都无处可逃。

男人在与明妮有一段距离的培养皿前停驻,似乎在欣赏自己封存的“艺术品”,又在猎物放松警惕之际忽然挤入培养皿的间隙,睁大眼紧盯着明妮所躲藏的方位。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培养皿后空无一物,他咧开的嘴角顿时耷拉下去,在寒气逼人的实验灯光下,显出一种麻木的疲惫感。

“去哪儿了呢?”

与此同时,让我们来看看当时发生了什么。原来早在明妮探索第三层时,她便发现尤里叶指引的密室在第三层根本不存在,第三层只有三个房间是明妮已知的:院长办公室,资料室和办公室旁的密室。或许在这三个房间中能够找到通向尤里叶密室的密道,而阿登纳院长向来把办公室当作自己的房间,出于对阿登纳院长的尊敬,明妮将手搭在了密室的大理石瓷砖上。抛光的瓷面映出明妮微微反光的指甲盖,她推门进入了这一密室。与走廊尽头的病人资料室不同,密室堆放的是一些古旧的报纸,报纸日期之遥远甚至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纪工业革命时期,阿登纳院长曾不无骄傲地向明妮炫耀他的私人藏品。如果没有待自己如友的阿登纳院长告知这一密室,自己或许早被三眼怪物撕成碎片。明妮在一顿摸索中找到暗门,进入了秘密实验室,就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疗养院潜藏的邪恶与绝望向明妮亮出了尖利的獠牙。

被男人发现后,明妮就立刻从暗门躲入了收藏室,此刻的明妮正双手撑地,心有余悸地跪在地上大喘气,比起差点被杀死,更令她震惊的是这个残忍血腥的男人是温和宽厚的阿登纳院长,整个疗养院都不再安全,她得快点告诉阿希里。资料室是可进入的,如果一直保持反锁状态,阿登纳院长一定会猜测出明妮是从资料室偷偷潜入他的实验室,所以明妮毫不犹豫地离开资料室。

要回到自己的房间吗?可阿希里还在绿湖,如果他回来碰上愤怒的阿登纳医生……

明妮想到洁白百合上猩红的血点,想到阿登纳院长不似人类的冰冷表情,想到那个被挖开脑袋的人尚还抽搐的躯体。明妮眼泪因恐惧大滴大滴掉出,她只得不断用手拭泪,可是明妮不敢停下,发绳因身体剧烈奔跑掉落,她甚至不敢回过头去捡,明妮在与时间赛跑。

病栋的门在夜晚向来是关闭的,明妮从一楼找了个窗户翻出了大楼,狂奔向绿湖。她满脸是泪,恐惧得小腿都在颤抖,但她不能停下。月亮用仁慈的视线注视着明妮,风是一根铅笔,在狂野生长的草画出柔软的曲线,蓝风信子也垂头陷入浅眠——一个美丽静谧的夜。明妮有如在拥塞的月河中穿行,她气喘吁吁地俯下身,扶着膝盖,看向波光粼粼的绿湖,平静的水面不起一丝波澜。

或许阿希里早便回了房间,对于明妮来说这是无与伦比的好消息,心中的大石仿若被击碎,明妮一下跌坐在地,干呕起来。

过度紧张后的猝然放松中,明妮闭眼,抱膝盖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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