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厩房里,王靖宗端坐在堂屋,面对敞开的大门,桌角燃着一盏豆烛,照亮了方寸之地,屋外黑黢黢,狂风暴雨对这里的些微光亮毫无影响,只听得见雨水滴答滴答地砸下来,像打板子似的。
今日乞巧,他原本想带沈宁溪去逛花灯,诱骗也好,劫持也好,总之就是想带她去。
但他去管事处打听的时候,得知那位寄居在沈府的表姑娘已经独自出门了,而四娘子被夫人叫去了淮香居。
就在今日一早,他在等待世子上门的时候,沈夫人去袁府,又将婚事延迟了。
结合今日袁昭上门,沈宁溪在马场稍纵即逝,不难猜出,她已经开始乱了。
乱了好,就该吃点教训。
但他又有些担心,雨下这般大,不知内宅现在是什么情况,他几乎可以猜测,沈夫人就要在今晚动手。
她肯定承受不住打击,严重点,会大病一场,不过也好,病好了,一切都会过去,他还是前世的王靖宗,她还会是他的妻。
世子那边,他倒是不担心,因为他已经搭上了另一条线,无论是二老爷沈绀,还是那位,只要能成为京师戍卫,他照旧能给她一份安稳。
这次,她不会再以为,世家大族可靠。
暴雨如瀑,然而,就算捅破了天,那也有亡羊补牢的时候,不到一个时辰,雨势渐弱,隐约有了雨过天晴的势态。
王靖宗喝完最后一口酒,终是熬不住,换了身夜行衣,摸黑去了前院。
原本按照沈宁溪的要求,在后宅周围加强的防卫,在碧玉轩失宠后,形同虚设。
王靖宗轻车熟路,一路顺利到了碧玉轩,如上次一般,攀墙而上,藏身在临墙的玉兰树里。
庭院里很是慌乱,雨水堆积,树叶凌乱,檐下灯笼被雨水洇湿,发出暗淡的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几乎仅仅一日,一个曾经欢声笑语的庭院,便成了这番颓废模样。
王靖宗暗自皱眉,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像一个贵女的庭院,哪怕这个贵女身份可疑,但也罪不至死,毕竟,即便不是女儿,也还是外甥女,有着血缘关系。
他跃下树,轻步来到窗下,透过罅隙,看到里面的情况。
沈宁溪躺在床上昏睡,揽月坐在床头暗自抹泪,碎星瘫坐在桌角,神情木讷。
看样子,情况比他以为的还要糟糕。
“碎星,快去打水,我们再擦一遍。”
揽月抹了眼角的泪,打起精神道。
碎星恍然回过神,应下一声,拿着盆开门出来,王靖宗飞快地闪到树后。
待碎星重新打水进屋,迅速关上门,王靖宗又回到窗前,看了一会,明白了。
她果真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王靖宗扫了眼院子口,那里从被拉开的门缝处露出锁链,没想到,沈夫人这么狠,亲自教养的女儿,说弃便弃。
沈宁溪已经烧糊涂了,她好像又回到淮香居,温媪压着她的胳膊,给褚母灌药,褚母拼命挣扎,汤水四溅。
看着面前褐色的浓汤,她想,这碗毒药,应该让我喝,我喝下去,便什么事也没了。
喝下去,让一切回到前世,回到原点。
造化弄人也好,人心叵测也好,她认了,认了那段令她曾憎恨无比的命。
“王......靖宗。”
沈宁溪眼角落泪,发出软语。
“娘子,你说什么?”揽月和碎星对视一眼,仔细聆听,却都不知听到的是什么。
而窗外的王靖宗听到了,他神色一动,漆黑眼眸,仿佛浓雾翻滚。
沈宁溪十分虚弱,但嘴里一直喊着这个名字,两个侍女面面相觑,又是一阵落泪和茫然。
时间一点点流逝,她们换了几次水,希望能靠温水将热气带走,让沈宁溪降温,却始终徒劳。
终于,天将亮未亮,两名侍女熬不住,一个晃神昏睡过去。
王靖宗推门进屋,缓步踱到窗前,伸手,掀开半掩的嫣红色纱幔,看到了床上的人。
她白皙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光洁的额头,冒着密密麻麻的细汗,粉唇微张,似乎每一份呼吸都很困难。
王靖宗彻底敲晕两名侍女,抚上沈宁溪的额头,果然很烫,这样烧下去,不死也会烧坏脑子。
沈宁溪觉得自己回来了。
回到了王府,她还是王靖宗那个泼皮无赖的少夫人,趁着她睡着,就上来动手动脚的那个人。
他的手带着温度,却仿佛很冰,给她带来些许凉快。这样的温度,忽然令她依恋,
“......王靖宗。”
王靖宗身形一顿,看着蹭他手掌的女人,她的脸上,露出悲伤,仿佛心中藏了无限委屈。
他抹去她眼角的湿润,故意笑道:“沈宁溪,这次还是我,带你离开沈家。”
回应他的,是一阵泣不成声,伴随着呜咽声,回荡在小小床闱里。
沈宁溪翻了个身,王靖宗躲避不及,竟让她抱住了臂膀。
见她睡得暗问,王靖宗忽然失笑,没想到她脆弱时,是这样的。
额头的湿巾滑落下来,他拿过来,在盆里润湿,单手拧干,重新给她敷上......
*
天将大亮,王靖宗再摸了摸沈宁溪的头,感觉烧退下去几分,沈宁溪已经沉睡过去,脸上的泪已经干涸。
他离开之后,揽月很快醒来,摸了摸沈宁溪的额头,惊喜地推搡碎星,“娘子的烧,退了。”
碎星面色茫然,闻言,立刻爬过来,同样摸了摸沈宁溪的额头,心喜道:“我去煮点稀粥,等娘子醒来吃。”
揽月点头,重新打水来,继续替沈宁溪擦拭,额头,脖子,手腕,凡是能散热的地方,全部擦过。
日上三竿时,沈宁溪微微睁开眼,入目是有几分陌生感的嫣红,她眼中茫然,须臾才想起昨夜之事,心口顿时传来一阵疼痛。
“娘子,”揽月第一时间发现沈宁溪醒了。
她的惊呼声,也引来了碎星。
碎星滑跪到床前,“娘子,你好些了没?”
沈宁溪看着两双担忧的眼神,悲伤地摇头。
碎星连忙道:“娘子,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和褚娘子起冲突了。”
沈宁溪苦笑。
蓦地,她抬头,看向天光大亮的窗外,颤声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已经过了辰时,娘子怎么了?”
她惊惶再问:“府里有没有传来什么动静?”
二人对望一眼,揽月柔声道:“我们被关住了,昨夜就下了一场大雨,今日一早也没听到什么动静。”
沈宁溪闻言,神情一怔,忽然眉头舒展,捂着脸,又哭又笑。
两个侍女轮流劝说,碎星拼命认错,赌咒保证,过了一会儿,沈宁溪心情平复。
揽月起身道:“娘子肯定饿了,我去端饭。”
沈宁溪以为自己会吃不下,但稀粥端上来时,香喷喷的米香传来,顿时叫人开了胃。
揽月一勺一勺喂下去,很快一碗喝完。
三人理智回笼。
两侍女都知道,娘子有话要对她们说。
昨日傍晚,温媪忽然来唤娘子过去,却不让她们跟着,原本她们以为是夫人回心转意,却没想到等来的是娘子的昏迷。
她们被困在此,只有一同商议,才能想出对策。
沈宁溪神色平静,倏尔说道:“我不是沈家的女儿。”
揽月和碎星面面相觑,碎星惊呼:“怎么可能?”
沈宁溪继续道:“褚瑶才是沈家的女儿,当年,是姨母,不,是我娘,将两家的孩子调了包。”
“那......夫人知道了吗?”揽月问。
沈宁溪颔首,“现如今,东窗事发,夫人才会将我锁在院子里。”
她又道:“其他人应该都被放出去了,你们也可以出去,没必要和我一起在这里等下去。”
“等?等什么?”
“等夫人大发慈悲,放过我。”
府里昨夜表面风平浪静,淮香居没有传来褚母病逝的消息,却不代表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昨夜她太混乱了,才入了沈母的圈套,以为那是一杯致命的毒药,其实不是的,沈夫人杀人,不会一刀致命,她会温火慢炖,一点点地烧死这个人。
沈褚两家有合作,宁州战场上,父兄都需要褚父的资金支持,褚母若在沈府暴毙,定然会引起褚父的猜疑。
现在战事胶着,尚未分出胜负,但褚父是商人,唯利是图,一旦沈家对他没有用,今日褚母之死,便是他日断资之由。
沈夫人不会留这个隐患给褚父的。
褚母会死,会慢慢地病死,她早就病入膏肓,撑不了多久,也会被下药,慢慢地下药,一点点地下药,慢慢地被折磨致死。
而她,只有等,等沈母对她判刑。
可能是一场将利益加到极致的联姻,可能是随褚瑶陪嫁,帮她在袁府立足,也可能是,死。
“我不走,”碎星重重地道,她一直跪着,此时拖动膝盖,跪到沈宁溪面前,“娘子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原本在消化此番巨大消息的揽月,随即点头,轻声道:“我也不走。”
沈宁溪没再劝,她很累,身心俱疲,躺下没多久,便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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