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定远当时剿匪留下来的那些山寨从未废弃,自罗夕宸回到并州城,不到一年时间,便屯满了粮食。因为陆定远曾经告诉过她,这一仗要打很久。
如果并州城沦陷,这将是并州全城数万人在丹城山活下来的指望。
并州城被围困时,罗夕宸第一时间组织了全城百姓撤往丹城山。
扶老携幼的人们在蜿蜒的山路上形成长队,如同流淌在山间的丹江河,只是它移动的方向与丹江河完全相反。
骡马和毛驴在这条人形成的长河里并不多见,那只属于少数富裕的人家。他们把囤积的粮食装车,主人坐在高高的粮食上,贴身藏着的是房契和地契,长工驱赶牲畜,看护他们令人艳羡的家财。
家中条件还过得去的,便是推着独轮车,带着他们几乎全部的家当,年纪尚小的孩子也要充当劳力,或者抱着自己的弟弟妹妹。
大多数人,只有两条腿。
罗夕宸大概是人群中可以顾得起骡马但仍然选择走路的人。
她临产在即,沉重的身躯已经无法坠镫上马,特蕾西娅在出发之前就为她准备好了马车,但她却说:“我的丈夫在行军的时候从不坐马车,也鲜少坐车,因为那会让他看不到他的士兵。”
于是,浩荡的长队中只有特蕾西娅一个人骑马,马上挎着一把在并州城百姓眼里不伦不类的骑士剑,不远不近,若即若离地跟在罗夕宸后面。
她是罗夕宸的骑士,兼整个队伍的总指挥。
一个在罗夕宸前面不远的富户手收拢在袖子里,回头瞥了一眼这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而后对自家的长工愤愤道:“你看这外国人的眼睛就是贼溜溜的,比日寇好不到哪去。真是显着她了,她是谁啊?咱们陆军长的太太还走路呢。”
“东家,那是罗家的媳妇,军长太太的弟媳。”
“就你知道!”他把手往袖子深处缩了缩,却伸直了腿想去踹那长工一脚,但没够到,“被个女人压一头,成何体统?把粮食再给我垫高一些!”
长工无奈,只能在他身下又垫了两袋粮食。
他回头确认,似乎是比特蕾西娅高了一点。
“叔,别坐那么高,日本人有飞机,当心头顶的炸弹。”
是罗夕宸,她过来劝那富户,快走了两步让她气息更加粗喘。
一语成谶。
话音刚落,那富户还在觍着脸打哈哈。特蕾西娅突然握紧了手中的长剑,轻勒缰绳让马停下。
“菲——机——!卧倒!菲——机——!”她脸色骤变,用她那带着浓重异国腔调的汉语,朝着下方的人群高喊。
罗翰宸在离开前纠正她的最后一个词,她最终还是没读对。
嘈杂的人群并没有听清她那句声嘶力竭的预警。
许多百姓茫然地抬头看她,或交头接耳:“她说啥?”“‘菲机’?啥是‘菲机’?”“这洋婆子瞎嚷嚷啥呢?”
罗夕宸抬头,几个黑点出现在天际,并以惊人的速度逼近,“是日本人的飞机!快趴下!”
恐慌如同瘟疫般炸开!
人群瞬间大乱,哭喊着四散奔逃,寻找任何可能藏身的地方。冰封的河面光滑无处可躲,山路两侧的岩石和枯树成了唯一的掩体。
敌机已然俯冲而下,机翼下的“红丸”标志狰狞可见。刺耳的呼啸声过后,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特蕾西娅在爆炸响起的瞬间已飞身下马,矫健地扑到罗夕宸身边,用身体护住她,将她推向一块巨石的阴影下。
炸弹落在人群相对稀疏的侧翼,冰屑、泥土、碎石混合着不幸者的残肢断臂,冲天而起。气浪将周围的人像稻草一样掀飞。那富户的粮食车被近处的爆炸波及,木屑纷飞,雪白的大米混着暗红的血迹,泼洒在冰面上,触目惊心。富户本人被气浪震翻,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没了呼吸,长工则捂着流血的手臂大声哀嚎。
更多的人在冲击波中倒地,痛苦的呻吟、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寻找亲人的呼唤……瞬间取代了之前的嘈杂。
罗夕宸在特蕾西娅的庇护下,脸色惨白如纸,双手死死护住腹部,剧烈的胎动让她额上冷汗涔涔。她推开特蕾西娅的手,声音颤抖:“我没事……快去,组织救人!”
特蕾西娅虽然并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对那些给她找了无数麻烦的平民那么关心,但听从罗夕宸的命令,是她的丈夫在信中最重要的嘱托。
几天之后,罗夕宸安顿全城的百姓,在各个山寨间奔波,失去孩子的那天晚上,她灰暗的脸颊在油灯摇曳的烛火下更加让人心碎,但是醒来后,她对特蕾西娅说的第一句话仍是“我没事”。
没人看见她作为一个母亲,失去孩子的悲痛。他们只记住了她永远温和的眉眼和日渐消瘦的背影。
她笑得最开心的一次,是并州城沦陷后,日寇封山,父亲罗明渊率领的独立团残部弹药即将耗尽,茫茫大雪中却出现了一车武器弹药。
来人告诉罗夕宸,他是山里的一位猎户,陆定远曾在他家住过十年,开拔前,离家十七年第一次回来,交给他了这个任务。
罗夕宸立即明白,那是陆定远真正的家人。
离开大别山的前夜,他蹲在她的膝前,拉着她的手,像迟暮的老人回忆往事,“等仗打完了,我带姐姐去见我爹,他是丹城山里的猎户,虽然看起来有点凶,有点冷,其实是纸糊的老虎。我们,说不定还有我们的孩子,一起给他老人家磕头。”
她当即跪下来,在那猎户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叫了声“爹”。
猎户愣在原地,半晌,才磕磕绊绊地应声“唉......唉......”
回去时,和他一起的老友满眼羡慕,“老哥哥,还是你有福气啊,当年只当你捡回去一个病秧子,谁成想漫山遍野追着蒲公英跑的三娃子如今这么有出息。咱们陆家军的军长给你做儿子,军长太太管你叫‘爹’,没白瞎了你借下那么多饥荒给他治病。”
“什么三娃子,那是陆少爷,咱们该叫将军。”猎户板着脸纠正,心里早已春雪化水。
但那时没有想到,他与自己只见过一次的儿媳,会同一天送到陆定远面前。
中条山溃败,结束作战的三个日军师团对华北展开了更加严密的扫荡,物资运送难如登天。
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石怀仁和自己的老友为仍然在山里打游击的独立团运送一批西药,却在途中遇到敌人袭击。
猎户手中的弓箭纵有千钧之力,也无法与灼热的枪弹抗衡。
罗夕宸得知消息,一口鲜血喷出来,溅在案前的公文上。本就因为小产损耗的心神再一次支撑不住,又因为她不肯多休息,身体早已油尽灯枯。
几日后醒来,罗夕宸的面色比任何时候都红润,特蕾西娅却闻到了死人的味道。
她望着特蕾西娅那双如同凋谢了的鸢尾花一样的眼睛,想起了在巴黎时,她种在后院的那一簇鸢尾花。与特蕾西娅相处虽只有一年,但见到她的第一眼,她就明白了自己的弟弟为什么会娶她。
“别难过,我没事。你去上海吧”,她本想让她去找陆定远的母亲,请四太太重新出山接替她的位置,保证陆家军的资金不会断裂,想起她孤身一人来到这异国他乡,又与翰宸分别许久,不禁心疼起自己这个弟媳来,“那里有你更多的同胞。”
***
陆定远的大哥把这些告诉沈初霁时,出门尚未明朗的天色已经大亮。她本想替陆定远留住他,但他却说山里的罗副参谋长还等着他去送粮。
等他的背影消失在晨光里,沈初霁才返回镇公所。
陆定远的房门开着,屋里却没有人。问了卫兵才知,他拿着刀出去了。
山风猎猎,陆定远今日的刀锋多了几分愤恨。
昨天,他只是猎户的儿子老三,只是罗夕宸的丈夫陆长风。
把自己关进房门之前,沈初霁拉住了他。但他连甩开她的力气也没有了。
“想哭的时候,可以不用忍着的。明天的太阳升起来之前,我们都没有耳朵。”
镇公所每一间房门都在陆定远关门后闭上。沈初霁则站在陆定远的门前守了一夜。她可以听见陆定远顺着门板滑下去的声音,可以听见他一夜的呜咽。
一如他曾经陪着她听了一夜的《西子姑娘》。
收刀时,气息未平,陆定远习惯性地从口袋里取出手帕,欲擦拭额角的汗与眼底未干的湿意。一方素白绢帕展开,角落一朵墨线勾勒、丝彩绣成的海棠,蓦然撞入眼帘。
娟秀,灵动,仿佛还带着她指尖的温度。
往事如万箭穿心,如烈火焚身,痛彻心扉。他这才懂了那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细思往事心犹恨,生把鸳鸯两下分,终朝如醉还如病,苦依薰笼坐到明。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门环偶响疑投信,市语微哗虑变生,因何一去无音信,不管我家中肠断的人。毕竟男儿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假恩情。”
沈初霁循着这《春闺梦》的这段悲音而来,晨光中,只见他攥着那方手帕,挺拔的背影此刻显得那般佝偻脆弱,心中说不出的酸涩。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胡儿铁骑豺狼寇,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尝胆卧薪权忍受,从来强项不低头。思悠悠来恨悠悠,故国月明在哪一州......”
这熟悉的唱腔让陆定远猛地一颤,像是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他迅速将手帕揉进掌心,背对着她,用力抹了把脸,再转身时,脸上虽仍有掩不住的憔悴,但眼底那蚀骨的悲痛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如果姐姐在的话,她应该更想听这段吧?”沈初霁满眼疲惫,想来也是一夜未睡,“抱歉,我不是故意要来的,我只是怕你......怕陆家军再次失去拿主意的人。”
“你来得正好,我有事交代”,转瞬间,他已经收起了惆怅和消沉,“发报给高志成,让他清点我名下的所有私产,尽快变现,一部分拿去筹措物资和粮食,一部分给我送到豫北;通知所有人,午后两点开拔,目标豫北孟县;告诉二十七军,我军不日就会到达指定位置。”
陆定远提刀在前面大步流星,似乎从现在起,时间就是生命。
“你认命了?”沈初霁质问。
“我要是认命,何必重来这一世?”他顿了顿,忽而转身面向她,“你家的亲戚来过了吗?”
沈初霁知道他在说什么,却故作不知。他料到她的反应,因此也不留给她搪塞的机会,“陆家军十不存一,要保住编制,只要是个人,我来者不拒,可这样建起来的陆家军,是沙子,大沙漠里散的不能再散的沙子。我需要种子,好种子,我愿意做水,让你们的种子在我陆家军这片荒漠里生根发芽,只要他们能帮我防风固沙,改造这片荒漠。”
“请相信我,我只想让这七千人活下去,不论红与白。”他的语气几乎是恳求。
***
陆家军残部七千人抵达豫北孟县临时驻地时,人马困顿,尘土满面。营盘尚未立稳,卫兵便急匆匆来报:“军长,二十七军范军长到了!”
陆定远心头一凛。为了尽快吞并自己这七千残兵,他们竟如此心急。
他快步出迎,只见几辆美式吉普卷着尘土停在村口。范军长一身笔挺的黄呢将官服,未戴军帽,正背着手打量沿途那些倚着墙角、裹着肮脏绷带,却仍挣扎着向车队立正的伤兵。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掠过那些残缺的武器和士兵们疲惫却仍带凶悍的眼神。
“范军长!”陆定远立正敬礼,“不知军长莅临,有失远迎,恕罪!”
范军长回礼,脸上浮起惯有的、难以捉摸的笑意,伸手扶住陆定远的手臂:“定远老弟,不必多礼!听说你部一路辛苦,范某特来看看弟兄们。” 他语气颇为恳切,“中条山一役,贵部打得惨烈,也打得硬气,全军感佩。你能带着这么多骨干突围出来,甚好,甚好!这都是未来重整旗鼓的种子啊。”
陆定远提议去指挥部详谈,范军长却指了指营地上一个遮阳的棚子道:“我看就那吧,你们初来乍到,有什么需要的当下就报上来,我亲自督办。”
话语虽言辞亲切,可他身后那一众亲信军官,看着陆家军在驻地忙碌,却像是看着案板上的一块肥肉。
“我们姗姗来迟,军长还如此照顾,我陆定远感激不尽。”
“哪里,以后都要在一个锅里搅稠稀了,都是自家弟兄,何必如此见外。战区司令部已经上报军委会,陆军长这七千精锐划入我部,补齐缺额,正式编为国民革命军陆军暂编第五十五师,兵员、装备,由战区和我二十七军优先补充。”
范军长呷了一口陆定远这里仅有的粗茶,继续说:“新任师长由我的副参谋长李振寰调任。他跟随我多年,熟稔本军作风,定能尽快让新编师形成战斗力。”
陆定远不置可否,侧身看向沈初霁,挑眉的一瞬,似乎在说:“看看,这是何等的急不可耐,又是何等的兔死狗烹。”
“至于老弟你,”范军长笑容更盛,“前途无量,战区已请准委员长,任命你为第五集团军副总司令!交接完毕,便可赴洛阳履新。”他身后的副官立刻递上文件,“恭喜陆副司令了!”
陆定远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右手搭在杯沿,百无聊赖地沿着杯口打转。
双方的气氛也随之陷入僵局。
范军长的副官手里依旧拿着没人接的文件,他出言提醒,语气却傲慢,“陆军长难道是要......”
“放肆,你在我身边也不短了,怎么能这么对陆副司令说话,”范军长出来打圆场,“我也是从营长一仗一仗打到如今这个位置的,自家的部下,况且还是重创之后剩下的残部,都是眼珠子一样宝贝的精锐,陆副司令尽管放心,我范某保证,一视同仁,绝不会苛待你并州子弟!”
“范军长客气了。”陆定远终于开口,声音平稳,“任命未曾公示,这‘副司令’三字不敢当。只是老弟我有一事不明,军长口口声声收编整补,可我陆定远,何时说过是来投奔二十七军的?”
范军长及身后军官皆是一怔。“陆军长,这战区司令部签发的命令可是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啊。”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是来与范军长谈生意的,”陆定远狡黠一笑,“军长想要我这七千残兵,不过是因为中条山一战,贵军也损失惨重,急需补充兵力,不然日军挥师南下,我陆家军的今日就是贵军的明日。”
“可是我军毕竟与贵军不同,军长出身黄埔,天子门生,物资补给、兵员补充,自然优先贵军。而我陆家军自三七年淞沪会战奔赴抗战前线,至今连一个正式的番号都没有。我要是连陆家军最后的一点骨血都保不住,如何对得起毁家纾难支持我的并州百姓?定远并非抗命,只是希望贵军能够给我这七千人一隅休整喘气的地方,让我去战区司令部为我陆家军做最后一谋。作为交换,贵军可划出前沿最紧要、最艰难的一段防区,交给我部防守!军长想必听过,我陆家军接过的阵地,从来没有不战而逃的。”
范军长脸色阴晴不定,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他在权衡。让这支残兵去防守前沿阵地,顶在最前面当炮灰,这本就是他的打算。至于这支残兵是否归属自己,似乎并不重要,反正一场大战或是几场拉锯战下来,会有一半甚至更多的炮灰消失。
但炮灰总是源源不断的。况且陆定远拒绝接受作战命令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虽然他不知为何总会提出更好的作战方案。可这样的指挥官怕是再找不到第二个了,下一批炮灰或许更听话。
半晌,他冷哼一声:“好!陆定远,我就给你这个机会!玉皇岭防线交给你了,记住你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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