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陆定远只有三天的时间去战区司令部争取保住陆家军的编制。
自并州城沦陷就退入丹城山的罗副参谋长率领的独立团还有沈初霁联系的华北各根据地游击队,会在三天内紧密配合,尽力拖住日军南下的脚步,让陆家军仅剩的七千人在豫北不至于遭到大规模的攻击。
可在路上就要就要花费一天半的时间。到了洛阳的战区司令部,与那些穿着军装实际上满脑子算计的的人又缠磨了半天。
接待他的是侍从室的王主任,脸上堆出来的笑,比精明的商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陆军长,您可算是来了,这第五集团军副司令的任命书在人事处都放了好几天了。曾总司令也盼您盼了好几日,昨天遇见,还说要给您摆宴接风洗尘呢。”
“劳您记挂,我也是刚到豫北没几天,我这七千弟兄,就算是要给二十七军,也得给范军长一个像模像样的部队,不能是一群没了纪律和秩序的溃兵啊。”
王主任一边斟茶,一边说着恭维话:“早就听闻陆军长带兵有方,军纪严明,果然名不虚传。只是……将军尚未去第五集团军报到?”
“尚未。”陆定远顺势切入主题,“小弟年轻,资历浅薄,唯恐有负副司令重任。况且,我部在家门口败得如此惨烈,若不能重整旗鼓打回去,还有何颜面见家乡父老?因此,我想恳请卫长官,允我重建陆家军,杀回中条山,既雪前耻,也为党国守住这条咽喉要道。还请王主任代为通传,容我当面陈情。”
王主任收敛了笑容,“陆将军,长官军务繁忙,恐怕......”
“十分钟,五分钟亦可,拜托了。”
沈初霁从未见陆定远如此低声下气过。
王主任推辞不过,假意应承出去。但他并未前往长官办公室,而是拐进隔壁侍从室,低声吩咐一名下属:“小吴,里面的会还没散?”
“还没有。”
“等会会议结束,你带着诸位将军去喝口茶,就说新到的信阳毛尖,请将军们品鉴,别让他们从咱这经过,遇上这位瘟神,麻烦可就大了。”
“主任,这陆军长不去第五集团军报到,来咱这干什么?长官都给了他副司令的位子,别人想要还不给呢,他还想怎样?”
王主任冷笑一声,“哼,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一个,还想保住他那一个军,打回中条山?痴人说梦!他陆家军在全军什么名声——刺头!一个刺头好收拾,七千个呢?长官为了让二十七军接收他们,废了多少口舌?要不是看他们战斗力还可以,人家宁愿要吃不饱饭的难民。他陆定远的任命书为何前天才正式签发?曾司令到现在还后悔当时心软同意了呢。他还不想干!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那到底是通传还是不通传?”
“传什么传,还嫌里面吵得不够乱?”
“那他要是赖着不走怎么办?”
“这么着,他要是不出来,你就安排人多进去几趟,给我汇报工作。我就不信他能在里面坐的住。”
陆定远坐在王主任的办公室,端起面前的茶水,悠闲地吹着水面上的茶叶。沈初霁站在她身后垂眼看着,猛拍一下他的肩膀,“你可真坐得住。”
“哎,伤!”陆定远吃痛,龇牙抽了口冷气,却并未动怒,“在这种磨洋工的地方,就得沉得住气。”
“要我说,你在这就是个屁,没人搭理你。”
“怎么说话呢,我这领子上好歹也两颗......”
话未说完,王主任复又进来,“陆将军,实在抱歉,河南近几年大灾不断,军粮一直交不上来,长官为此头疼了好几日,这不今日,亲自去了省政府催缴,归期未定。不如您在这稍等片刻?”
“军粮乃大事,我在此等候便是。”陆定远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王主任这里的茶,着实不错。在我那儿,只能喝点茶叶末子。”
“陆将军喜欢,我让人给您包两罐带回去尝尝。”
侍从室主任的办公室在几分钟后变成了菜市场,侍从室的人出来进去,一趟又一趟,陆定远渐渐坐不住,便开口道:“不曾想王主任今日公务如此繁忙,我在这有碍公务,还是去外面等吧。”
王主任客气几句,便把陆定远送至门外。
关门后,陆定远挺直脊背,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沈初霁静立其侧。司令部人员来往,目光各异,窃窃私语。待到午饭时分,这种审视与议论更是明显。
赶路了一天半的路,本就没怎么吃东西,沈初霁早饿了。她放松了脊背,嗔怪他,“我说什么来着,你就是个屁。”
陆定远端正的坐姿也一瞬间垮塌下来,“你说错了,我连个屁都不是。”
他望了一眼走廊尽头,连后脑勺都透着无奈。
走廊尽头那个房间始终没人出来。
他忽然起身,背着手走向走廊更深处。
“你去哪?”
“去找个把我当个屁的地方,把我这个屁放了。”
“到饭点了,现在找个地方吃饭比较要紧吧?”
“饿不着你。”他瘦削的背影,像是退休的人故地重游,但人走茶凉,已经没什么人记得他了。
沈初霁的意思是,到饭点了,人都要吃饭,但聚在一起吃饭就不会不说话,无意间的一句闲谈,也可能藏着机会。
他仍旧往前走着,一直走到尽头的那个房间——侍卫长办公室,然后敲门进去。
门内的人抬头看见他,也立即换上了和王主任一样的笑脸,“陆少爷,您怎么才来?”
好像司令部所有人都在盼着他来,每个人见了都要这么说一句,好像他们在等的不是一个日薄西山的旧军阀,而是一个带着祥瑞的救世主。
那侍卫长起身迎接,“不知道您要来,没去迎接,还请少爷勿怪。”
陆定远也堆起笑容,“您是我母亲的旧识,又不是家仆,叫‘少爷’就见外了不是?”
“那……愚兄托大,称一声‘贤弟’?”见陆定远默许,他继续道,“想当年,我在上海青帮不过是个小跑堂的,见人投军出息了,自己也心动。亏得四太太仁厚,不仅放我走,还为我写了推荐信,方有今日。”
“情报部门那些人,一个个蠢笨如猪,竟误传您殉国了!我急忙联系四太太澄清,若因此惊扰了她老人家,真是万死莫辞。知道您要来,我特意叮嘱他们,您到了洛阳先知会我一声,我好去迎,这您都走到我跟前了,他们都还没消息。”
侍卫长说到兴头上,才想起待客,但张口问的不是“茶还是咖啡”,而是“贤弟喜欢白兰地还是威士忌?”
“茶就好了,我酒量浅。”
沈初霁在他身后简直要笑出声来。虽是情势所迫,把陆定远逼到胡编乱造,张口就来的份上,她还是没想到的。
“贤弟在巴黎那么长时间,我以为你会喜欢这些洋玩意呢,法国的白兰地味道很是不错啊。”
“那倒是,内人在上海恰好经营进出口的生意,弄两箱地道的法国白兰地不成问题,回头我让人给兄长送些来。”
王主任的茶叶没有白喝,现学现卖也被他用上了。
“那愚兄先谢过了!曾总司令也好此物,贤弟若有门路,投其所好,将来在第五集团军行事也方便些。”
“老话说得好,‘朝中有人好做官’。日后此类关节,还望兄长多多提点。”
“好说,好说。”
陆定远见他放下戒备,趁势追问:“哥哥如今给卫长官做侍卫长,背靠大树好乘凉。不像我,就算肩上扛着两个将星,无门无路,也要被下面这些拎包打杂的磋磨。”
“听贤弟这口气,是人事处狗眼看人低?”
“那倒不是。我想着既然来了战区司令部,自是要先去见见卫长官的,侍从室的王主任说,长官去了省政府催缴军粮,我便在门外等,不想等到晌午也没等到。我刚一细想才明白,战时体制,军队优先,若真交不上粮,该是省政府急如星火来求见司令长官,哪有司令长官纡尊降贵去省政府催粮的呢?咱们自家兄弟,兄长该不会也这般搪塞我吧?”
“王主任那人,就好抖抖威风,贤弟你别与他一般见识。卫长官现在正在开会呢。中条山新败,各部损失惨重,都需要补充兵员和物资,谁都想优先补充,这几日吵得不可开交,现在估计还吵着呢,一时半会怕是结束不了。”
“既如此,我就不着急了,不给长官添堵才是。”
“正是,让他们吵去,咱哥俩吃饭去?既然来了这洛阳古都,总得尝尝中原的胡辣汤吧?”
“改日,改日必当叨扰。我看,我还是先去第五集团军报到为宜,也让卫长官少一桩心事。”
陆定远再一次回到走廊,望着廊外的天光,他的眼神却变得冰冷。
“我身份不便,你去查查,看他说的是否属实。”
沈初霁领命而去,一刻钟后便回来了。
“刚才有好几个卫兵往会议室里送餐,有菜有肉,还有酒,开会的人身份应该都不低。”
***
会议室厚重的橡木门也隔不断里间蒸腾的怒意。前线打仗怕也不见得有这时争抢补给用命。
“俺日他个娘!”一位山东籍的集团军总司令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哐当作响,"俺那三个师,都打成筛子了!弟兄们现在缺枪少弹,连顿饱饭都混不上!渑池、新安那块地界,必须划给俺休整!谁要跟俺抢,俺跟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总司令此言差矣!”面容黝黑、带着陕西方言的西北军将领沉声道,“额们在中条山跟鬼子拼刺刀,一个团打得只剩下百十号人!你部要休整,额们西北军的弟兄就不是爹生娘养的?”
他话音未落,对面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的浙江籍将领“啪”地合上文件夹,吴语腔的官话又急又尖:“两位将军,侬闲话勿要讲得介难听好勿啦?阿拉在黄河北岸阻击,压力会比侬小?现在敌情不明,各部都要固守待命,哪能一遇挫折就往后退?依我看,就是要统一调配,优先保障关键防线!”
“统一调配?呸!”一位晋绥军出身的将领慢悠悠啐了口茶叶沫子,"资源就那么多,甚是个优先法?还不是紧着你们这些黄埔出身的‘天子门生’?要这么闹,还用得着开个会哇?直接让我们当个饿死鬼投胎去算球。”
会议室里剑拔弩张,几派人马怒目相视。西北军、晋绥军将领与中央军系将领针锋相对,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
第五集团军总司令曾司令见火候已到,操着江西官话打圆场:“各位消消气,消消气。补给要紧,人事也要紧嘛。”他转向坐在上首的战区司令长官,一脸为难,“卫长官,说到这个,陆定远来我部任职的事情,还要请您再斟酌。这个人打仗是有一套,但他......”
一众将领方才还唇枪舌剑,此时倒干戈玉帛地成了统一战线,笑他曾司令一脸苦相。陆定远的名号,在全军倒也是如雷贯耳,毕竟没有几个军长像他那般疯狂,会亲去机枪阵地当机枪手,还会亲自给自己的部下断后的。
晋绥军将领捻着胡须笑道:“曾司令这是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啊!谁不知道他陆疯子的大名?”
“额贼,”另一位西北军将领接话,“去年徐州会战,这位爷亲自抱着机枪冲到最前沿,把参谋长急得直跳脚。后来问他,你猜他怎么说?'不过是想试试新缴获的歪把子顺不顺手'!”
满座顿时哄堂大笑。连始终板着脸的卫长官也忍不住摇了摇头。
“都说他是疯子,可这疯子每次都能创造奇迹。”会议室里响起一片窃窃私语。有人扳着手指细数:"淞沪会战时他带着一个营夜袭日军司令部;武汉会战他冒充日军传令兵,大摇大摆穿过三道防线;这次中条山......”
“这次中条山,"一个低沉的声音接过话头,“陷在包围圈里,他发了狠,别人都撤了,他还命人往上填,说什么到了绝境,他陆定远带着所有人跳黄河,当黄河是他家下饺子的面汤啊。”
会议室内一阵哄笑,“那可不就是嘛,他并川省吃的不就是黄河水吗?”
“我在第五战区的同僚说,但凡战区开会是他去,李长官都怵,作战部署是参谋部改了又改定下来的,他一去,总要鸡蛋里面挑骨头提出点建议来,好像参谋部里都是些吃白饭的蠢才。偏他还长了一张能舌战群儒的三寸不烂之舌,七绕八绕把人都套进去,最后稀里糊涂不知怎么就按着他的作战方案走了,到底谁才是司令长官?卫长官,你说这样的人要是去了我第五集团军,我还有安生日子吗?况且他本就是借调,不如让他回他的第五战区,何必留在咱这自找麻烦呢?”
事不关己,自然高高挂起,其他将领轻描淡写道:“曾司令,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他的旧部都留在二十七军了,他一个光杆司令,连个直属部队都没有,怕他做甚?你该庆幸他是有点真东西的,若是真给你一个什么都不会的饭桶,你想要吗?”
没有人想给自己找一个麻烦不断的部下,其他将领都巴不得第五集团军收下他这个烫手山芋。
但此时门外却传来一阵打斗声。
陆定远欲闯会议室,卫兵拦截,但被沈初霁三俩下撂倒在地。
他推门进来时,满座哗然。
“卫长官!诸位长官!"陆定远大步流星地走进来,沾满泥泞的军靴在地板上留下清晰的印记,“卑职陆定远,恳请辞去第五集团军副总司令之职!”
又是一道惊雷。曾司令先是一愣,随即难以抑制地露出一丝释然。
陆定远目光如电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卫长官身上:"卑职别无他求!只要重整军队,杀回中条山!"
年轻将领下意识地小声道:“陆疯子又要发疯了!”
一个穿着笔挺黄呢军装的老将嗤笑出声:“重建一个军?陆军长怕是在说梦话!”
“就是,陆军长莫不是被炸弹炸坏了脑子,得了失心疯?”
“我们在这为了这么一点物资补,一分一厘都要算个清楚,你这支七千人的溃兵还想独占上万人的编制要物资,”
“好了!”卫立煌威严开口,压下所有议论。
“你部只剩七千溃兵,若要重新恢复建制,陆将军,当年你从并州城开拔,可是一个满编的甲种军,就算你想保住你的军级编制,往小了说,一个乙种军也要两万人,你从哪去凑齐这一万多人?况且重建,不止是凑人头,还要训练,要补给,少则半年,多则一年。若是人人都像陆军长这样来跟我要编制,要独立番号,置大局于不顾,各部如何恢复战力,巩固江防?别说一年,就是三个月的时间,一个整编师的物资补给,我都给不了你。”
“他们不敢来,是因为知道自己做不到,我陆定远敢来,我就做得到。我陆定远,今日就当着长官和诸位同仁的面,立下这军令状:我只要一个番号,不要战区给的一枪一弹、一兵一饷。一个月,我给您凑足两万条敢跟鬼子拼命的汉子!”
“若我做到了,”他声音陡然拔高,“请长官为我部正名!”
“若我做不到……”他猛地收敛气势,语气变得极其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残酷的坦然,“则证明我陆定远无能,愧对长官信任。届时,我自愿贬为师长,率残部并入二十七军,听凭范军长驱策,绝无怨言!”
“此状,天地共鉴!请长官成全!”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连卫立煌都微微蹙眉——他本觉得三个月已是极限,没想到陆定远竟主动缩短时限。
“年轻人,不要意气用事。”卫立煌沉吟道,"况且,军级部队的建制,必须上报军委会批准,非我战区能够决定。”
曾司令立即帮腔:“卫长官所言极是。既然陆师长不愿来第五集团军,不如先将陆家军暂归二十七军指挥,其他事宜待军委会定夺。”
这话正中卫立煌下怀。他顺势道:"既然如此,就按曾总司令的意思办。你的请求,我会如实上报军委会。"
陆定远知道这已是眼下最好的结果。他立正敬礼:"谢卫长官!"
退出会议室时,他听见身后传来毫不掩饰的议论:
“不自量力......”
“一个月?做梦!”
“这样也好,省得来第五集团军添乱......”
“年轻人,就是火气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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